酉时我便到了红玉舫。其时日落长湖,晚霞如火,西子湖边上众多画舫游船、茶楼酒肆,尽皆张灯结彩,设案点香。热闹虽是热闹,却丝毫不乱,东一个西一个的侍卫严查来往人等。我这般单身一人,一不曾有家仆小厮相随,二没有骑高马坐官轿,三不在被邀的名士帖内,若不是用足了醒梦一如,只怕我连红玉舫的影子都摸不着。
好容易混上红玉舫,果然,这里便再不曾见到半个侍卫,倒是有早来的名士们,趁着正主未到,都聚在船头那边吟诗做对地卖弄才情。
我虽貌似名士,其实连半本凡间的书都不曾读过,知道的些许几首诗词不是无咎念给我听的,便是飞扬击节而歌的。我能记得起的全是道书,哪里敢在此处卖弄?于是直接便从名士堆里撤离,向仙女堆中扎去。
这红玉舫的当家人自是红玉,虽已过了最青葱的岁月,却有着仙女们少有的亲切随和,她那眼波流转间,似乎全船的名士们都被她招呼打遍,个个如沐春风般的自在。她一见我过去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拉我去喝酒联韵猜枚。可惜这猜枚也风雅得很,全是诗词韵律,一众仙女竟个个是诗词堆中的高手,不下那帮名士,我几乎每猜必输,每韵必错,根本接不下去。好在我唯一的本事便是自小拿酒当水喝,倒还算挺得住,十数杯下去面不改色,加之对着众位姐妹彬彬有礼,绝不借酒非礼,反倒被尊称为怜花公子。
唉,想我当年在昆仑虚时什么花不糟塌?哪怕是万年幽谷句芒花,遇上我心情不好时也照旧一把抓下将之蹂躏成泥,居然倒是在人间界里变成了怜花之人?嘿嘿,瞧我这人身劫度的。
元曦那皇上当得大约也很是可怜,一直到月上柳梢头时才率了一众人等匆匆登船入舱。他不唤人相陪,我们这帮仙女名士们,便只得在船头望月苦候。还没望得几眼,红玉急急地出来,到舱后去吩咐开船了。
也不知这船是如何开的,粗重的画舫行起水来竟如在平地一般,很快便到了小瀛洲某座荒寺旁的湖边。三座宝瓶般的石塔正立在水中,其时月已高悬,天上月白,水中影清,天上人间地相映生辉。
[注:石塔乃是明万历之后建造,小青照旧架空,各位看过便罢。]
此处我却不是第一次来,无咎到临安时,向来都会带我直接去小瀛洲上的那座荒寺,对着残垣断壁思古望月,才别是一番风味。
无咎曾道,这荒寺乃是数百年前的佛宗遗迹,佛宗自十万余年前消失,却又在五百年前现了佛华,之后人间界里便从西域传来了些佛宗痕迹。只是,乱世本应出长信,但佛宗的寺庙却都不曾长久,不是毁于天灾,便是毁于人祸兵乱。只剩下这一片湖中之湖的三潭印月,乃是当年佛宗传人放生之处,倒是很得了些天地灵气,算是被世俗之人留了下来,用以吟诗作对,喝酒赏月。
而那只小红鲤鱼,我们便是在此处遇到的。
那次来赏月的时候有些晚了,无咎道满月之时是水族修炼吸食月华的时候,不去打扰最好。所以,我们到时,月已然有些偏西,而那条小小的红鲤鱼便搁浅在荒寺前的浅水里,在清如水的月光下闪着微微的红光,如同被谁遗失在水边的一块通透晶莹的玛瑙。
听说凡间的狸猫都喜欢吃鱼,我也动了些品尝的念头。但我实在不喜欢水,于是逼着无咎去把那小鲤鱼拾了起来,她虽没死透,也不过就是一两口气的事情。
我就着无咎的手闻了闻她,一股子的黑鱼味,这才发现她根本不是条普通小鱼,已然是条已经修炼了数百年的鲤鱼精,只怕再来个数百年,便能去跳跳龙门试试。
我是一只很有原则的文狸,向来只吃野兽,不吃妖精,哪怕是已经快死了回复了兽身的妖精。凡人们都不同类相残,更何况我们神兽?妖精算是我们的近亲了吧?
我既然不吃,无咎也就动了些怜悯之心,随手给了点仙灵之气想救她一救。谁知仙灵之气一下去居然找不到内丹收蕴,我们才发现了这鲤鱼精的内丹已然没了。想起刚才那股子黑鱼味,我自然明白这小鲤鱼的内丹是被谁夺了去。这种事情虽然在昆仑虚绝无仅有,但在凡间,据说却很是常见,所以小兽们修炼极是不易,一不小心自己的数百年修炼,转眼间便做了他兽的嫁衣裳。
我感叹一番也就罢了,无咎却跟我打了个商量,说若是把我师父那颗定风珠送了给她,只怕这小鲤鱼还能有条活路,便当作是小鲤鱼命不当绝,遇上了有定风珠的好心梦儿。既然我家无咎要慈悲为怀地求她,我自然没什么话说,何况是慷师父之慨?
于是,我们辛辛苦苦地从沆水捞回来的定风珠,便在这三潭印月处换了主人。
这便是我非要来这红玉舫的原因。
红玉者,可是红鱼?这世上若有谁能将这般笨重的画舫也行得起水来,不是神魔仙鬼的话,只怕也就是些妖精了。
待得众女在画舫船头的满湖秋月中将那支名唤“升平”的歌舞演起来时,包括我这个真风流假名士在内的诸多人等已在舱内坐,每人面前一张小小的几案,案上摆着精致茶点和鲜果。
红玉舫果然设计精巧,舱顶竟然被掀了起来,月光如水般倾泄而下,真真好景。好景中这画舫、歌舞和点心显然都用尽了心思,只可惜,对我而言,远不如对面那个穿着月白长衣的俊朗男子有趣。
名士们多是两人一案,那男子却和元曦一般,是一人一案,纵是在此纵情声色的所在,他也照旧坐得笔直,面色冷漠,眼神坚毅。
看着那些莺歌燕舞的天香国色,名士们或真性情地露出些惊艳神色,或故示清高地摆出些岸然,只有那男子和我一般,心猿意马得连歌舞和仙女们都不曾真正看得入眼。只不过,我是意态闲适地偷偷看他,他却显然只顾着想他自己的心事。那张英俊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冷冷的,很是跟满船的清冷月光相配,不过,我却能从他的眼中看得出来些许的焦灼,还有些许的渴望,像是对些什么东西的热切企盼。
昨天晚上他跟我说什么来着?好像今天他便能从孟婆门脱身?
我暗自想,飞扬要从孟婆门脱身怎么跟这红玉舫有关?嘿嘿,管他有什么关系,反正今夜这红玉舫里,只怕有大好的戏码上演。
我一边想着,一边很是满意地掂起片桂花糕吃掉。跟我共用一几的那男子极为殷勤地将他面前那盘青梅递了给我,不知道是不是看见我颇有情意地望着飞扬的缘故,他似乎还很想顺势给我喂上一粒,让我想起飞扬说的断袖,吓得赶紧坐开了些去。
飞扬在对面看见,微微地笑了笑,继续想他的心事。哼,若他知道是他家“拙荆”差点受了别人的调戏,我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飞扬的几案就在元曦旁边,元曦那眼里神光让我记忆犹新,因此实在不敢去多看元曦。他今晚似乎颇为开心,不但微笑着边看歌舞边颔首,还很是亲民地向着名士们环视了几圈。当他看到我时,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静心功力,这才没能在眼神上露出破绽来,哪里还敢再去主动看他?不过,就我的眼神余光看到的,元曦应该也是心事重重,他看了几眼旁边的飞扬,眼神里有些犹豫,却也还有些别的意味,那意味不像是怀念和不舍,倒像是…内疚?
我拿着那粒青梅细细端详,心底下却很是嘀咕。
今天这场戏,到底会怎么个唱法?
仙女们终于演罢歌舞携着香风冷月地鱼贯而入。刚要坐到各名士旁边时,元曦却笑道,“红玉,朕听说红玉舫有个规矩,虽然朕贵为天子,却也不想让红玉舫为朕坏了规矩。”
这话一出,登时我那能害死人的好奇心又起来了,眼见得红玉娇笑着上前拜谢了我主隆恩,这才站在厅堂之中对众人笑道。
“红玉舫向得各位君子厚爱,本不该有什么架子和条件,只是诸君都是人中龙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人也风流倜傥,各位小姐虽各有各的偏爱,却实在难以取舍。所以,红玉斗胆,想请各位君子以月为题,赐两句诗词,若是大人的诗词正好对上了我家小姐的心事,那便席间有人侍酒,观月有人和诗,甚至夺得美人归也说不定。不过,若是大人的诗词正好非我家小姐所喜…这…若是大人们不嫌弃,那就红玉来侍酒罢。”
红玉还不曾说完,我的脸色便已惨白如纸,这这这,这几乎便是点中了我的死穴!下回见了我家娘娘,得请她老人家找人在昆仑虚教一众神兽诗词歌赋才是,不然,到人间界便只有丢脸一途。
众名士的磨拳擦掌和我的诚惶诚恐正在相映成趣之时,红玉顿了一顿,却又补充了一句,“只是,红玉才疏学浅,决不敢有考问各位君子才学之意,恳请诸位君子切勿新赋诗词,红玉和各位小姐当不起,便是古人的诗词即可。”
[默…小青同学才是真正的才疏学浅,掰不出来就用这招,嘿嘿]
众人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文小狸的喜形于色自然不免。本小狸若要胡诌诗词肯定立马露馅,但背点凡人们的诗词嘛,嗯,无咎上回救小鲤鱼之前正在跟我念过一句有月的诗,他说什么来着?
我垂着头冥思苦想,见鬼,怎的我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第十二章 小雨愿自荐枕席

谁都不敢跟当今圣上争先,元曦自然先开金口。
我本以为他会来句什么床前明月光之类便算交差,谁知元曦却显然并非我这等不学无术之兽,他望着船外明月,低低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诗我竟从未听过,正想着我至不济也可以留着床前明月光自用时,这才发现厅堂中众人都仿佛我这类的草包名士,在那里只顾着击案高声叫好,却没半个肯说出个好的所以然来。
我终于明白红玉根本不是什么才疏学浅,实在是看透了这帮所谓的名士们,其实都跟我一样,诌不出什么像样的诗词。
奇怪了,元曦好歹是一国之君,中秋赏月不找他的文臣武将,跟一帮草包们赏个什么劲儿的月?想想我这一路过来红玉舫,其实真没被怎么阻拦,莫非这些名士其实都是些临安的花花公子,不学无术之徒?
今日这戏,倒底是唱的哪一出?
元曦吟罢,微笑着望着站在厅堂门口的那些个女子们,众女一阵羞涩,互相推来推去的好一会儿,才推出两名内中最为出色的女子,面带羞涩,眼含春意地走过去在元曦案前跪下,各自斟上一杯酒举案齐眉道,“圣上选得张若虚好诗,奴家愿为圣上侍酒陪席。”
元曦接过酒一饮而尽,顺势将两女揽入怀中,他一边左拥右抱地朗朗而笑,一边侧过头去对旁边那穿着月白长衣的俊朗男子道,“飞扬,不要丢了为兄的脸。”
辰飞扬却似乎还在想他的心事,闻言只微微地笑了笑,随口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此话一出,众皆注目。我实在顾不得去看元曦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那些女子又是如何推出一名着红衫的娇柔女子,情意绵绵地向飞扬走去,我只直直地望着飞扬,心下五味杂陈,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
飞扬说的这两句,便是无咎和我在小瀛洲拾到那小红鲤鱼前,他正在给我念的诗。若我不曾记错的话,无咎道,这两句诗乃是佛宗之人所著。佛宗讲求以般若顿悟,而这两句诗讲的便正是悟道的境界。
我至今还记得无咎说罢之后便沉默不语,在湖边飒飒秋风中负手而立。月如银盘,给无咎雪白的衣衫洒上重重银雾,我在旁边睡意全无,只顾着对我家无咎流口水,心里美滋滋的傻想,嗯,我家无咎果然是天上地下七界之中最潇洒最好看最最有学问的神仙。
此刻,飞扬似乎浑然不觉自己念了什么,他只是望着船外的明月想着自己的心事,虽然模样不同,那神情气质可像极了我家无咎。
可惜我再非当日那只万事有无咎照拂从来不管天高地厚的小文狸,也再无当日那种只知道对着心怡的好看男子流口水的心情,我怔怔地望着他,心下却是大乱,就像是突然之间从一场最深的梦中醒来,这才发现所处的,并非我所熟悉的人间。
有生第一次,从我心底深处涌出浓重的悲哀,像是种不祥的预感。
无咎,他真的已经成功度了神劫去神界了吗?我从来不想,也不肯去想别的可能。娘娘曾道,我们昆仑的人身劫若是过不了,便得再入轮回,而清凉劫若是过不了,则形神皆灭。无咎若是…
心里一阵抽搐,我只觉得舌尖传来一丝甜腥的味道,这才发现已将自己的唇都咬破了。
旁边一条雪白的丝巾温柔地替我拭去唇上的血迹,我骇然回头,正好看到同案那男子极尽温柔之能事,眼睛里却全是些不怀好意的味道,古怪的是,好像,还有些酸味?
“听说那人是圣上的结拜兄弟,兄台可要我代为引见?啊哟,”那人故做惋惜,“你看,他可不是我道中人啊。”
果然,我抬眼看时正好看到那红衫女子施施然地走到我家飞扬跟前,她那身红衫颇为轻薄,行动起来如鱼游水中般优雅多姿。待她跪在飞扬面前时,曼妙身姿尽显,只怕飞扬一低头便能看到她大半个雪白的胸脯,恨得我牙痒。
只见那女子面红过耳,粉白脸上一抹瑰色红晕,却是凡间女子最惹人怜爱的羞态,加上她低低的甜美音线,真是我见犹怜。可她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就实在是让我怜不起来了。
“小雨从不曾听过如此有意境的诗,大人高节,若不嫌小雨蒲柳之质,小雨…小雨…”说着说着,她的头几乎完全地垂了下去,声音细不可闻,红晕已晕到了如玉般的脖颈上,“小雨愿自荐枕席。”
众皆哗然,元曦抚掌道,“早闻红玉舫女子特立独行,不乏因一诗一词而得美人归之佳话。小雨姑娘愿荐枕席?哈哈,和朕这里的侍酒陪席可不一样,飞扬能得如此美人芳心,确是艳福不浅!”
我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叫“自荐枕席”,登时勃然大怒。
见了鬼的臭鲤鱼,我文小狸的夫君你都敢抢?!
别人看不出你是鲤鱼精,但此刻挂在你胸前的珠串却是定风珠幻化,定风珠是我师门的东西,我自然认得出来。你这条忘恩负义的臭鲤鱼,若不是我家无咎肯救你,你姐姐我肯送你定风珠,你…你…你,你几百年前就已经变成死鲤鱼了!
我实在恨得牙痒,若她还是那条鱼,这回我不管什么原则不原则,定要吃了她。
这口气实在憋得我难受,我随手抓起桌上的果盘便待要扔过去,吓得旁边那男子赶忙把我摁住。正僵持间,却听得飞扬将她扶起来,颇有些歉意地道,“小雨姑娘厚爱,只是飞扬家有娇妻,实在当不起。不如小雨姑娘跟飞扬一起喝喝酒便罢?”
闻听此言,我顿时大喜。哼哼,臭鲤鱼,我看你如何下台?!
小鲤鱼垂下头,眩然欲泣,红玉相当不忍,上前对飞扬劝道,“大丈夫三妻四妾却也不妨,小雨姑娘虽在红玉舫,却向来只是歌舞,连侍酒都不曾有过,红玉直至今日才见她对男子青眼有加。想来辰将军的夫人定是大家闺秀,气度过人,不会连将军的一夜风流都要管吧?”
我怒目圆睁地瞪着那红玉,什么大家闺秀气度过人?我们昆仑族人向来是从一而终,从不曾听说谁家有过第二个夫君!更不要说哪家的夫君敢娶第二个娘子?!
接着便听得飞扬摇头笑道,“飞扬并非小看小雨姑娘之意。此事无关我家夫人气度,实在是飞扬心眼狭小,只能容得下一人。”
这话说得我是心花怒放,决定出手帮飞扬一把。于是,我就势鼓掌,大笑着对那条小鲤鱼道,“小雨姑娘不必伤心,在下李文,我倒是挺喜欢你,姑娘不如过来跟我一起喝酒赏月如何?”
哦,这话是不是说得有些色胆包天了些?
包括我旁边那以为我断袖的男子在内,所有人都愕然向我望来,那条小鲤鱼却头也不抬地,眼泪颗颗滴了下去,真真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会心动。
我可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接着笑嘻嘻地说,“不喝酒也无妨,李文并非中原人士,看到姑娘戴着一串真珠,想问问姑娘那真珠来历。在下听说西子湖的黑鱼不但吃鱼,还抢真珠吃?但李文又听说西子湖不产真珠,这黑鱼想吃珠子了却怎么能吃得着呢?此时见了姑娘颈上真珠,莫非西子湖还真的出产珠子不成?李文很是疑惑,还望姑娘到在下这席来细谈细谈。来来来,我自己斟酒,你不用那般拘束。”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只有那条小鲤鱼惊极抬头,先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我,再看了看飞扬,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低下头快步向我这边走来。
飞扬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并不阻拦,我才不去管他想到了什么,冲他笑了笑道,“兄台既然家有娇妻,便不该来招惹这里的姑娘。”
飞扬失笑,拱手道,“李兄说得有理。”
说罢举起案前酒杯向已坐在我旁边的小鲤鱼示意,“飞扬既有负我家娘子挚爱,又有负小雨姑娘美意,还是自罚一杯罢。”
果如我所猜测,接下来的那位“名士”直接便把我留作自用的“床前明月光”给用了,门口的姑娘们笑得打跌,推了个女子出来坐在那里跟他调笑,却似乎句句带刺,听得元曦飞扬含笑,我反正听不懂,跟着笑便是。
小鲤鱼坐在我身旁之后很是沉默,只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看看我,再看看飞扬,我懒得理她,由得她去。
这有月的诗词说了若干句之后,后面的名士们便纷纷语塞,说不出的不但没有姑娘陪,还得罚酒,一轮下来倒很是热闹。等轮到我时,我已是搜肠刮肚都再想不出什么有月的东西,最好只好来了一句“嫦娥应悔盗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默祝:姮娥姐姐,你原谅我吧,真的不是梦儿要嘲笑你的,实在是那个叫李什么隐的诗人的错,无咎说他还嘲笑了杜宇,他说杜大哥变杜鹃是因为喜欢上了臣子鳖灵的夫人,姮娥姐姐你跟杜大哥一起找他算帐好了。哦,好像还不止呢,那家伙还写了昆仑瑶池的什么事,非说人间那个穆王和我家娘娘有染,嗯,你跟杜大哥去鬼界找他时叫上梦儿都行。
冤有头债有主哦,姮娥姐姐,明年梦儿再去找你要冷香桂子的时候,千万别怪梦儿啊,梦儿若再跟兔哥哥一起去月寰里面偷药吃,姮娥姐姐你大人有大量,还是继续睁只眼闭只眼的好。
不知道姮娥姐姐有没有原谅我,但那些名士们大约是不满小雨乖乖坐在我身边,此刻好容易逮着我的错,纷纷起哄。我这才发现,虽说姮娥姐姐独自一人在月亮上的广寒宫里碧海青天夜夜心,这诗里却没半个月字,只好苦笑着乖乖地认罚。好在我向来喝酒如喝水,索性拿起案旁酒坛,直接拍去泥封,将一坛酒都灌了下去。
得人身之后便不曾如此喝酒,只怕兔哥哥看到会兔目圆睁,再颇为不服地也喝上一坛子烂醉如泥吧?赤豹哥哥古板得很,根本不肯和我一起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文小狸干下的坏事多是有那只兔子作陪。那兔子酒量其实不大,每回和他一起去偷师父家的酒,到最后我都得把只醉兔子扔回广寒宫。
一想起这些往事我便豪气大发,也不去擦唇边酒渍,抚案狂笑。
回头再看整个厅堂里面,其实坐下来的女子也就寥寥数位,虽然个个妙目含情地向我看来,我却直看得摇头。
唉,这临安的才子向来漱玉吐珠,墨泼山河,才华横溢得连我家无咎都青眼相加,难道今日才子们都在家里陪娇妻?
酒过三巡,侍酒的女子们纷纷告罪离席,到后舱换衣衫去,说是要趁月色正好时再演一舞。小雨却坐着不动,我自然知道她才是这里真正主事之人,只笑吟吟地看着,也不跟她说话。她若给我倒酒,我喝了便是。
后舱的仙子们还在换衣,异变突生。
数百名黑衣人便像是从天上降下一般,从小瀛洲的残垣间冒了出来,利箭如织,穿过打开的窗向船内射来,若不是小雨将我推了一把,飞扬也隔空扔了个酒壶过来挡了数杆箭,估计我便像同席的那个断袖男子一般,被箭穿了数个透明窟窿后变成筛子。
我伏在案下,心头可实在是有些后怕。凡人们如此脆弱,若我的人身也变成了筛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文狸或是法身?还是,我便得进鬼界再入轮回,孟婆汤一喝之后便从此忘却了我家无咎…和飞扬?

第十三章 你家夫人他自会替你照拂

凡人们道,好奇心害死猫,这话实在有理。我缩在几案下边,旁边便是那如筛子般汩汩冒血的断袖,居然却还有心情向厅里看去。
那些所谓的名士们早已死伤了个七七八八,侥幸不伤的也都被吓得面如土色,如筛糠般抖个不停。飞扬不慌不忙地扔了只袖箭上天通知湖边的侍卫,然后仗剑而立挡在元曦面前,冷冷望向小瀛洲上的黑衣人。

黑衣人却不上船,远远地又是一波箭浪如大潮般拍了过来,密集如云,几乎没有间隙。
我被吓得不轻,小雨却紧紧靠在我身边,镇定自若。她颈上那串珠子晕出一片白蒙蒙的光芒,在月光里不细看根本看不清,但我被裹在其中却能清楚地发现,这光芒如实质般坚不可摧,于是放下心来,在她身边偷笑,“乖鱼儿,姐姐的定风珠看来没白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