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朏朏有一次带来的东西却我这让枝小草看得浑身发抖,那是一只浑身长着长毛的死兽,虎一般的大小和形状,脸长得像人,却有长长的猪嘴,难看极了。死相也极其凶恶,长长的獠牙伸在口外,圆瞪双眼,眼角流血。
我看着那朏朏毫不费劲地将这庞然大物拖了来,在离丹木树好远的地方停下,先是将那死兽的头一爪切掉扔得远远的,再大卸八块,每一块都用一只美丽的泡泡裹住,浮在半空。弄好后,朏朏还特地跑出好远去将她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才像玩泡泡般轻盈地跑到丹木树那里去,将那八大块的死兽埋在了丹木树四围的土里。
我听得丹木在问她,“这是什么?为什么你把它埋下去之后,这土里像是多了好多东西?”
朏朏眨了眨大眼睛,得意洋洋地道,“那当然。说说,多了什么?”
丹木沉默了好久,我知道,我们草木的反应都很迟钝,我们不太懂什么叫做想,所以,他大约真是用根去尝了一下那东西。一想起那东西,我就发抖,猜,那恐怕是只金属性的神兽,才会让我怕成样。
果然,丹木开口道,“朏朏,那只兽吃起来,很像…很像是锋利的刀兵。”
朏朏拍着爪子,嘻嘻笑,“聪明!!宫里有棵寿麻,都快修成人形了,还笨得要死,嘻嘻,我的丹木就是不一样!对啊,你是根木头嘛,水生木,金克木,所以,吃带金属性的东西好,以后你就可以不太怕刀剑了哦。我最讨厌打架了,以后你修成仙陪我出去玩的时候,你打架,我躲在你怀里,好不好?”
丹木默默点头,过了一会儿再问,“你杀死它的?有没有受伤?”
朏朏跳起来,在他的树干上亲热地蹭蹭以示无恙,“我哪里打得过西荒恶兽梼杌?嘻嘻,朏朏多聪明啊,我看见穷奇在跟它打架,打了三天三夜才把它咬死,然后就跟那穷奇把它要了过来。穷奇只要它的内丹,我却偏不想要它的内丹,不然,你变得跟它一样凶,我怎么办?”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东西?”
朏朏笑了笑,神色里似乎有些忧郁,不过很快地,那忧郁就变成了满不在乎。她跳上丹木特意伸下来的一根树枝,在心形的树叶间蜷起来,将长尾盖在身上,只露出一只油亮的小鼻子,“我是朏朏啊,世上很多人都喜欢我的。好了好了,梼杌号称铜皮铁骨,弄成几块还真不容易,我累了哦,丹木,不许说话啦,我要睡觉。”
我本以为他们便可以这般地快活下去,一直到丹木真的修成了仙,然后两人就可以在四海八荒间四处玩耍,哪知道,这世上的事,原来,难以逆料。
朏朏来得越来越少,而我最初见到她的那般开心快乐的神情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是满不在乎。也许,是装出来的不在乎?
不知过了多久,丹木终于结果了,有意思的是,只结了三枚,他等了好久,小心翼翼地将丹果藏在叶下,谁要都不给。看到夔来找它要丹果,他没给,精卫来找它要丹果,他也没给,猼施、青鸾、毕方、鱓…,他谁都不给,被逼急了,他就说他是朏朏种的丹木,丹果全是朏朏的。
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那些神兽一听说朏朏,都现出些古怪神色,然后便不再勉强丹木。
难道,那般可爱调皮的朏朏,居然是很凶猛可怕的神兽么?
好多天以后,朏朏才来,她兴高采烈地丹木树冠里上蹿下跳,把那三枚丹果都一一找了出来。我甚至看着她从一颗丹果旁边来来回回地蹿过好几次,就偏不肯看那丹果一眼。
于是,足足玩了一天,她才在落日的余辉中,坐在丹木的树枝间,大尾巴随着晚风摇啊摇的,开开心心地把那三枚丹果吃了下去。
不就是三颗丹果么?我想不明白,她怎么能开心成那个样子?
这一夜,她如旧在丹木的丛丛密叶里睡了,大尾巴垂着,在枝叶间轻轻地摇。
我知道,每回朏朏来的时候,丹木都不曾睡觉,他用那些心形的树叶围着她,晚风一吹,叶便微微晃动,如温柔抚摸。
羲和刚刚动身的时候,一名仙人从而降,一出手,便削去了丹木的半边树冠,露出正在叶间熟睡的朏朏。
朏朏漠无表情地站了起来,长尾傲然挺立,若不羁的灵魂。
“朏朏,该动身去神界了,君上已经等了你一日。”

 

第六十七章 雷泽丹木,涂山九尾狐

我本以为朏朏会勃然大怒,或是桀骜不驯地跟他打一架,可是,出乎我所料,她只是默默地去丹木树下蹭了好久,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还是跟着那仙人走了。
这个梦让我在醒来之后难过了好久。
神界在哪里?我只听过仙界,我所立的这处极顶已经很接近仙界,在我看来,仙界的人很飘逸,当然,也很讲排场。我曾远远地看到过仙君出巡,单是祥云便遮去了半边的天空。
我知道去了仙界是可以回人间的,至少,便曾经有仙人来过我这里。那么,去了神界的朏朏还能不能回来看丹木?
还是,我悲伤地想,丹木和他的朏朏便从此天各一方,永无相见之期?
好几天,我都不曾再度入梦,只能暗自祷告,丹木啊,好好修炼,修炼好了,才能去神界找你的朏朏。
我傻得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玉珠讲的明明是上古时的故事。我此刻的祷告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作用,都么久过去了,丹木应该已经成了仙吧?跟他的朏朏快乐地在一起了吧?
终于等到玉珠第三次在梦里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我径直便奔了去看丹木,不知那玉珠是如何做到的,在这些梦里,我并不是草,像是风,无形无质,却行动自如,也许,便是我终于修炼有成了,有了魂魄?
可是丹木很不好。
少了一半树冠的丹木诡异地立在荒漠般的雷泽里,有些树枝已然焦枯,有些还残着些许的青色。我几乎听不见树汁在他的脉管里奔腾的声音,而曾经,当他望着朏朏,抚着朏朏时,那树汁奔腾的声音便如长江大河一般地响亮,欢快。
我怜惜地抚着他的树皮,跟他轻轻地话,他却根本听不见。
我只能隐隐地觉察,他很迷茫,而且绝望。
有一天晚间,寂静的天地间又响过了轰然雷声,是雷神驾着战车回他的辖山。细细的雨丝随着雷声洒了几滴,却在丹木的枝干间残着,丝毫渗不进,最后被酷热蒸去。
丹木已经不想喝水了,只是迟钝地立在地之间。
我们谁也不曾想到,就这在夜里,朏朏竟然回来了。
我一开始根本没认出来那是朏朏。
那如雪般洁白的毛皮上现下尽是焦黑,美丽蓬松总是开心地晃来晃去的大尾巴也不见了,瘦瘦小小地,步履蹒跚地走到丹木下面,趴下,努力地去蹭着丹木的树干,却蹭到了她身上的重重焦痕,疼得浑身颤抖。
丹木如同傻了一般,半才伸下一根枝条,小心翼翼地轻抚着她的身子。
而那曾经那么在乎她的美丽的朏朏却在笑,笑得我想落泪,“丹木,我回来了呢。”
丹木的叶子一丛丛地飘落下来,便如同在落泪,痛哭。
“朏朏,是谁伤了你?”
朏朏的声音很微弱,“没有人伤我,雷神上神界去的时候,我藏在他的战车里逃下界来的。但是我好笨,雷神车上好多雷电,我的修为扛不住…早知道…早知道以前就不要总是用欢惑这一招,踏踏实实地修炼多好?”
朏朏挣扎着立起来,想如以前一般跃上丹木的枝头,却始终立不起来,用尽了最后的一分力气后,她趴在丹木的树下,微微地笑。那个笑容是我一生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
“我喜欢你哦,丹木。我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丹木,我也愿意作你一个人的朏朏。我不喜欢做别人的宠物,哪怕那个别人是神,哪怕那个神强大到了天下神兽仙人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发抖…”
“丹木,我猜,我可能会死呢…我要是死了,你不许难过。我们朏朏是让人无忧无虑的神兽,连那么强大的君上都,我是普天下最美丽的朏朏,我陪着你,你却偏要难过,那我该多丢脸啊…”
朏朏连再在丹木树干上蹭一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轻轻地舔了舔面前那枝伸得低低的树枝,微微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那一夜,丹木这棵被雷泽周围的生灵誉为从不落叶的神树,一夜之间落完了所有心形的树叶,如青色的雪片般,覆了树下方圆三丈。
那些没有叶的干枯的树枝,在荒凉的雷泽里,每一根,每一枝,都仿佛戳向苍穹的剑戟,悲痛,而愤慨。
梦里,之后的许许多多年,我便如恋栈不去的风,在雷泽游荡,在丹木的周身抚摸。
他还活着,只是心却随着他的朏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丹木重新又长出了一树的繁叶,雷泽开始有了更多的绿色,更多的生灵,几乎每个生灵都会愿意到巨大的丹木底下来躲躲日头,有时,也会跟丹木聊上几句。
他再没有结过果,别人跟他话,他也多是沉默,顶多简单地嗯几声。
我猜,像我们这般迟钝的草木,单是喜欢便要历经百年的岁月,而如此浓重的悲哀,只怕他这一生都再也不可能抛得开。
漫长的岁月里,有一天,来了一只小狐狸。
小狐狸浑身长着火红色的细毛,跑动的时候如闪烁的火焰。她有着三条长尾,还调皮地用其中一条尾巴举着杆大大的蒲草,替自己挡着日头。
她去丹木树下,跟别的狸类神兽一般,蹭了蹭树干表示对这雷泽巨木的尊敬,然后才找了几片叶子铺在地上,趴下来,静静地休息。
我立在丹木旁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树汁在树干里奔腾。
我想,不止他,我也几乎要把她当成朏朏。她们有同样美丽的皮毛,同样优雅的身姿,同样调皮的笑容,而且,还有着同样蓬松的大尾巴。
大约便是这个原因,中午,小狐狸打盹的时候,丹木特意垂了一丛树枝下去,替她将烈日挡了个干净。
这只小狐狸多半出身名门望族,醒来之后很是客气地向丹木道谢,之后才问道,“丹木树,娘说我老是问不该问的问题,但我真的很好奇啊,为什么你不结果?”
丹木沉默着,没有回答。
小狐狸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尾巴道,“哦,我果然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吗?唔,我真是笨啊,对不起。不过,丹木树,我很喜欢吃丹果呢。现在人间界里的丹果越来越少了,我总共也没吃过几回。唔,想想真是烦心。”
直到小狐狸离开,丹木还是没有回答。我想,要是换了我,我又能说什么?
不过,有意思的是,小狐狸开始经常地来看丹木了。
大约是觉得丹木不结果是因为缺水,每回来,那只小狐狸都会带些各式各样的水作礼物,再唠叨上半。她兴高采烈地说,丹木也就静静地听。
“丹木树,我来了呀,唔,这是娘给我的帝台之浆,送给你喝好不好?在这个破地方,你一定是喝水喝少了,才不结果的。”
“丹木树,我又来了,嘘,我悄悄地就告诉你哦,若木那边好像新来了些神兽,娘让我去那里看看,找些好吃的吃掉,这样才能攒够了修为长出第四条尾巴来呀。哦,这个给你,我路过瑶泉的时候,向青鸟讨的瑶泉水。她们说我很好看,是只很懂礼貌的小狐狸呢。”
“丹木树,我回来了,呜呜,我笨死了,好不容易抓了两只狌狌,结果我一看那只母狌狌拼命地要她的小狌狌扔下她逃跑,我就吃不下去了。结果,两只全放掉,我的修为又没指望了。要命啊,回去娘又要揪我的尾巴打屁股。唉,这个给你,我从若木底下带回来的汤泉,据说着种水里有火,很热,怕不怕火?”
她来得多了,我才知道,她是只小小的涂山九尾狐。
她们九尾狐能不能长出九条尾巴来,要看修为高低,修炼是很慢的,九尾狐一族的传统向来是用变化和蛊惑之道去诱杀别的神兽。不过,据她说,她很笨,常常被自己诱来的神兽骗得稀里糊涂的,最好只好放掉他们。她那三条尾巴,根本就是她娘想尽各种办法用了无数的仙果仙丹才给弄出来的。
老实说,我觉得这只糊里糊涂的小狐狸很可爱。比我见过的所有长了九条美丽尾巴的九尾狐,都要可爱。
依我看,丹木修炼了这么多年,根本已经快成仙了,至少,我在梦里能看到他的魂魄,是一名身形修长的少年,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我能感觉出来他面上的漠然和哀伤。
很多年过去了,小狐狸虽然没吃过什么神兽,但她很有礼貌,也很可爱,常常会被人指,找到些仙草仙果之类,她火红的毛色渐渐淡去,最后变成了白色,尾巴倒也渐渐地长到了六条。于是她便开始缠着丹木,要他陪她去玩。
“娘说我们九尾狐长出六尾之后就要找心上人了呢,这样,到九尾的时候,我有了人身便可以出嫁了。你陪我去找,好不好?”
丹木没话,被她缠了好久之后才道,“我幻不出人形。”
小狐狸毫不在乎,“不用幻出人形啊,我有一块建木呢,你分一缕树魂守着你的身子,然后魂魄进这建木里来,我们就可以一起上路。”
丹木犹豫了很久,最后,在小狐狸长出第七条尾巴的时候,终于被她缠得没办法,跟她走了。不知为什么,我跟不去,梦里,便是孤单的等待,守着那棵只剩下一缕树魂的丹木树,静静地等。
我这一株慢性子的狗尾巴草,连做梦都是这般漫长。
这梦一醒来时,我很是有些无端的惆怅。我知道,我再不是做梦前的那株狗尾巴草,我有了魂魄吧?有了心,有了梦,而且…我有些悲哀地想,我是不是跟朏朏和那只小狐狸样地,爱上了那棵沉默的丹木?
为什么要爱他呢?因为他好看?因为他有本事?
不,我不知道。我一枝小小的野草,怎么可能明白什么叫爱?
重新再回到梦里时,我等到了他们回来。
走的时候是小狐狸捧着建木块,回来的时候,却是一名俊逸的少年,怀中抱着只昏迷的八尾狐狸,那毛色已经变成了略有些黯淡的银白。
他立在丹木树前,将那只狐狸放到伸下来的树枝上,然后,便像是神迹一般,一根枝条伸了出来,瞬间开花,花刚还香得扑鼻,转眼间却谢了去,在我茫然的目光中,迅速长成了一颗径可方寸的丹果。丹果虽是不大,却晶莹剔透光华流转,看上去便如九转仙丹。
少年将那丹果摘下,喂进狐狸口中,方才一步踏入树中。
我看着那道光华沿着狐狸的口向下滑去,最后在腹中,闪着微弱的光华。那光华在狐狸腹中闪了整整一夜,直到快明时才灭去。而在我眼前的,再不是先前那只狐狸,而是一只姿容绝色的九尾仙狐,披着银白色的长毛,皎若月光。
九尾狐睁开眼睛,轻盈地跳下地去,蹭蹭丹木的树干,柔声道,“丹木哥哥,谢谢你救我。若不是你,我就只能被那头窫窳给抢回家去了。”
丹木低声道,“不用谢。你这几百年来给我的东西不止这么仙灵之气。”
九尾狐摇摇头,“不,丹木哥哥,我谢的,是你拼尽全力地带我从窫窳那里逃走。你不想我嫁给他,对不对?”
丹木沉默了好久,方才回答,“我无所谓。但你说你不想嫁给他,所以我就带你逃走。”
在朝阳的光芒下,我看到九尾狐眼里的神采霎时黯淡下去,她的九条长尾如扇般展开,轻盈,华美,却再没了年少时那般的开心和快乐。
后面数日,九尾狐再不曾话,只倚着丹木的树枝望着满树心形的叶子发怔。那眼神,依我看来,很像当年的朏朏,只不过我现在能明白,虽然同样是相思折磨,朏朏当年的眼神,是彼此喜欢却终要分别,九尾狐的眼神,却是多情偏遇薄情的情深难偿。
在她离开的那日,她终于问了出来,“丹木哥哥,你喜不喜欢我?”
丹木一如既往地沉默,九尾狐等了好久都不曾等到他的回答,最后,只能落寞离去。
很久很久过去了,九尾狐再不曾来过。我猜,她是被伤了心。

 

第六十八章 雷泽丹木,无咎璧

虽然那小狐狸再不来,丹木却依旧年年岁岁地立在雷泽。渐渐地,雷泽越来越漂亮,有了水有了树,也多了人烟,甚至,连华胥国的女子都会偶而地到这里来玩。
有一,来了一名极其美丽的女子,绝世姿容,清丽脱俗。她立在丹木树下,对着丹木看了好久。
金乌快要西沉时,她才低低开口,她的声音便如白玉一般温润轻柔,“丹木。”
丹木这一次并没有犹豫,“九尾狐。”
她笑了笑,那笑容哀伤而多情,“我本以为时光能帮我忘了你,可是,我忘不了。丹木,青衣江的白龙来我们涂山求亲,娘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嫁给他。我决定不了,所以我想,我需要来问你一下。”
她抬起头来,目光炽热,“丹木,我喜欢你,你可愿意喜欢我?陪着我?或是,让我陪着你?若你愿意,我便回绝了他,只跟你在一起。”
我立在他们身边,能听得到九尾狐的心跳,怦怦的,像是将她的性命交出去般忐忑。而丹木的树汁却像是瞬间在树干里凝固,过了好久,才重新流动起来。
他轻轻地回答,“我是一棵没有心的木头,我不懂人间风情,世上情爱。”
九尾狐再不多说,在夕阳中转身离去,如上一回般落寞单薄,不一样的,是决绝。
一年后,雷泽来了名气度不凡的女女子,英挺如剑,却满面悲愤。
我从没见过这人,大惑不解地看着他,直到他从怀中抱出的那具已经没有温度的身体,我方才明白他是谁,只能望着他们,心如刀绞。
那是九尾狐,那只曾经那么美丽的九尾狐,现在却只是一具冷冷的躯体,全无生气地躺在地上。那女女子根本不与丹木商量,一拳下去,便将丹木下的土捣了个洞,然后脱下他的外袍,温柔地将那九尾狐裹了,放进去。
他怔怔地看了好久,手中的一把土,怎也不肯撒下去。一直到日已西沉,最后一抹光芒都快被暗夜吞没时,他才像是残忍地掐断了所有念想般,闭上眼睛。清澈的水从他袖中涌出,顷刻之间注满那个洞,再在瞬间凝固,似是化为了冰玉。
一切弄好之后,那女女子手心一翻蓦地现出一柄古剑,一言不发地径直便向丹木的树干砍去。边砍边骂,怒吼。
“你是树神吧?你给老子滚出来!你要是女人我就饶了你!是男人?你就给我变成女人去!我没见过你这般的男人,能把女人给逼死!你给我出来,不出来,老子砍死你!”
丹木被斫开的地方,开始渗出清清的树液,如泪珠一般,可他沉默着,由着那男子肆意发泄。
“你知道她喜欢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她?她回去答应要嫁给我,却每天都对着涂山的树发呆,到死的时候都在看那些破树!我宁可她不要答应嫁我,我要她好好活着!你呢?你说你是棵没有心的木头?你不懂爱我?好,你不懂爱,你可不可以不要招惹她?你不懂爱又招惹了她,你他妈的可不可以去学如何爱?!”
将丹木树身上砍得伤痕累累之后,他许是砍得累了,终于停了手,低沉着声音道,“你知不知道,像她这般为你伤心而死的死法,几乎是轮回里最大的诅咒,只怕,她生生世世都会死在你的手里!”
“我饶了你,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不过,我告诉你,你他妈的不是男人!男人除了情爱,还有责任!对天地万物,对你爱的爱你的女人的责任!做不到,你就滚去死吧!”
醒来之后,我很伤心。
我想,我爱这棵丹木,但是,我不喜欢他这般地折磨他自己,也折磨别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接受九尾狐,是因为他只喜欢朏朏?还是因为他怕再一次地得到之后却失去?
面对着日升月落,我再也没了当初的那种宁静。是的,自然之道便是如此,得到了之后总会失去,于是才有起起伏伏,生生灭灭,可是,既然要失去,得到的意义在哪里?
若是自然本便如此,还何苦要天地生出万物?又何苦要万物有这许多的情感?生死纠缠?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在想,也许得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失之间的情意。若果真如此,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不是本来便是天地间的另一种永恒存在?
只有这样,即便是一根木头,也有他的心,也有他伤心到连心都没有的时候。
只有这样,即便是小小的狗尾巴草,我才会有我自己的感动和情爱,有我存在的缘由。
那么,我是为了什么会存在的?
如那棵丹木和那只九尾狐一般,曾经被狠狠地伤了心么?
那条青衣江的白龙到了轮回和生生世世。我望着上的云卷云舒,傻傻地想,如果朏朏进了轮回,九尾狐是不是就是她的下一世,而若真的是,九尾狐进了轮回,她的下一世又会是谁?那个新的朏朏,是不是还会跟九尾狐一般,从小小的年纪起,便跟丹木在一起,缠着他,要他陪她玩?要他将她抱在怀中,帮她打架?
想了很久,我想不明白,也终于再不想去想明白。我甚至再不想回到玉珠讲的故事里。这个故事太悲伤,有损的我仙心。如果,我这枝狗尾巴草也有仙心的话。
过了很久很久,当我也有了人身的魂魄之后,我才终于又梦了到雷泽的那株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