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不寿
无咎走后的这天我过得心下很是有些不安。
我虽是按了无咎的吩咐修炼,但大风却非要常常地立在窗前向外望,不知在看些什么。云深如幕的时候他便在窗前踱步,像只正等着受雷轰之劫的妖狐般焦躁。
有的时候,他大约是郁闷得紧了,吸一口长风,将极天峰前的堆云积霞洗了个干干净净,我跑去他身旁向外望,几可望见远远的长天秋水,孤鹜落霞。
而近山脚的不远处有座相当秀丽的山峰,不算太高,却很是有着几进院落,楼阁殿堂更是气势泓然,据大风说,那便是少昊派所在的铭峰。
到了第二日时,方一大早, 我便被峰下轰然的战鼓之声吵了起来。
我向来爱睡觉,无咎不在,大风又神经质得要命,一有风吹草动便现出法身,于是我只得睡觉。除了睡觉便是修炼,这日我过得实在无聊透顶,只盼着无咎回来,我好跟他一起重回人间去。以前我们一起游玩时我都是文狸,后来我虽已得了人身,无咎却是存了心思不曾放得开的飞扬,待他办完了事回来,我们再回人间,才是真正的神仙伴侣。
听到战鼓声时我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待得睁开眼看到天际那翻滚的重重仙云,我这才意识到真的像是出了点什么事情。
大风又是一身仙甲地立在窗前,这回连烈焰枪都握在了手中。我顺着他的眼光向前看去,却发现那重重仙云正罩在少昊派所在的铭峰上。
战鼓分列,仙兵列阵,一重兵,二重将,三重陷仙罗。
我疑惑地看了看大风,他的紫瞳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握着烈焰枪的手指节发白,紫发上火焰熊熊。
“大风,这…仙界怎的会在人间界操练仙阵?那外面一层可是号称连大罗金仙都逃不出去的陷仙罗?陷仙罗是哪位天王的?不对,好像在我师父的太子哥哥手里吧,怎的太子殿下出来操演仙阵却不打自己的旗号?奇怪了,仙将怎的会穿黑甲…我怎么没见过这几位仙将?”
大风不答,脸上虽漠无表情,但手中的烈焰枪竟然已通体红透。我赶紧从他身边再退开三步,大风是怎么了,怎的我这有了他的琅玕玉珠都受不了这般的火焰?他可是和仙君的太子结过什么梁子,怒成这样?
我随手幻出柄玉梳将我差点被大风烤焦的长发梳了梳,一边狐疑地再向下面望去。
陷仙罗已几乎将那处全都遮了起来,遮完之后据说便是仙界最有名的阵势,名唤“天罗地网”。
哦,恐怕不是操演,从那陷仙罗的一角望进去,好像能看里面重重黑云正在某座楼前翻滚,那种阴郁的黑云实在是有些眼熟,只怕是魔界那帮天魔又在人间惹事。
仙界肯下人间界来收拾天魔了?哼,这倒不容易。
只是,犯得着用陷仙罗么?我家无咎的天地六合阵是阵内自成天地,将强敌拦在了外面,而陷仙阵却是将敌人困在阵内,风火雷电地轮番施展。无咎曾说这世上唯一能跟他的天地六合阵硬拼的,便是此阵。若施陷仙罗者法力高深,或是由多人推动阵法,连他也得避其锋芒。
慢着,我心底猛然一惊。
楚虞说她是天魔太子独女,楚虞是元曦的皇妃,仙君家的人下凡可以不喝孟婆汤,元曦有和合丹,可以调得动金甲神兵…
楚虞说再过得数月天下便不再有少昊,飞扬说他师尊要他拼尽全力保护少昊传承的那一支佛法…
天啦,我怎么会如此蠢笨?!大风早就说了,无咎他度的是两重劫,情劫已过,佛劫却还未完!
那里哪是仙兵仙将,根本就是魔兵魔将,无咎要对付的,那是天魔大劫!
“啪”,玉梳在我心中折断,我飞身跃出,现出法身便向那陷仙罗还未完全罩住的铭峰冲去,快若流星陨落。
可惜我太过愚蠢不曾早些醒悟,陷仙罗的天罗地网轰然在我身前合上,那网罗上无数厉鬼冤魂的戾气呼地拍出,我一个止步不稳,堪堪地便向上扑去。眼见着那网罗上的戾气便要将我伤个体无完肤,大风一言不发,后发先至地挡在我身前,一挥长枪划出个烈焰回旋,将那些戾气统统地逼了回去,再后退十步,凭空而立。
我根本就顾不上去痛骂那个居然敢将我骗了整整两日的大风,整颗心,全在天罗地网里的那个身影上。
熊熊烈火,将他和一座三层的小木楼围将起来。火势凶猛,已把那座木楼熏得乌黑,跟黑云里的阴暗魔界几乎一般颜色,他却依旧白衣如雪,指尖一块晶莹美玉,信手间幻出重重剑影,道道刀光,将围在四周的数名魔将杀得无力还手,只能苦苦支撑。
楚虞云鬓散乱手持长剑地立在一角,她的身旁是名肤色黑黝黝的男子,手持一杆青龙戟,银甲上数处血肉翻飞,虽然长得还算顺眼,却满面邪气地在那里破口大骂,骂罢青龙戟一挥,又冲了上去朝着无咎六合阵外的那些刀影猛砍。
楚虞很是鄙夷地看了那男子一眼,手上数诀掐过,密云低垂,轰隆不绝,天罗地网阵终于开始转动起来。
我惊恐地望着跟我当初人身劫时劫雷闪电一般的雷电从那密云处落下,狠狠地砸在无咎的天地六合阵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一阵法力波动传来,我站在阵外都几乎立身不住,差点倒在大风怀中,我身前那天罗地网上的厉鬼冤魂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待得眼前的雷光消失,天罗地网里的情形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我先是望向无咎,他仍然淡然地挺立阵中,看起来似乎不曾受伤。但那黑肤男子和他的魔将们就很是不幸了。楚虞真是够狠,那一阵的雷电击下去,无咎的天地六合阵固然受了影响,但几乎在阵眼中心的那些魔家眷属们死伤更为严重,那黑肤男子的银甲几乎已被彻底撕烂,多亏他本来就黑,倒是看不出雷击的焦痕。
踏着一地残骨,楚虞施施然地走到我家无咎的天地六合阵前,不知说了些什么。无咎却仍然是那浅浅淡淡的模样,淡然回答了几句,然后楚虞便勃然大怒,一把揪回那黑肤男子。跟着便是雷电火石木暴雨般砸落下去,天罗地网里阴风恻恻,戾气频频,半天才恢复勉强平静,满地狼籍。
那些尚能幸存的魔将都聚在一起,在楚虞身后盘坐躲避,而我家无咎却仍然若天地间一棵挺拔的巨树般,昂然而立,让我看得既心头焦急,却也无比心醉和骄傲。
我正在欣慰,却只听得一阵哗然,无咎身后的小楼终于撑不住,垮了下去,掉落满地经卷。
楚虞冷笑,从她手中现出数道金牌,大约是咬破了舌尖,她将数口鲜血喷到了金牌上,再一道道地扔了出去,将无咎的天地六合阵以六个方位重重围住。
金牌落地,只见魔气混着仙灵之气猛然暴开,现出六名巨灵魔神,或金瓜大锤,或狼牙大棒,喝声震天地砸在了那天地六合阵上。在我惊惶的眼神中,无咎终于站立不稳,喷出了一口金血。
我的眼泪狂涌而出,现出法身便向那天罗地网里扑去,却被猛然地弹了回去,大风一手抓住我放下。他身上的火焰如光般猛地燃得炽烈,枪花一挽,蓄足全力向那天罗地网砸去。
戾气狂涌,惨叫不绝。可是,等我们前面的戾气定了,天罗地网还是那般地闪着金光,将我们隔在了铭峰之外。
无咎那里,六名巨灵魔神已然消失,立在那里的是六名金甲神将,而且,那金甲神将我还认识,那是太子属下亲兵将领!那楚虞…那楚虞如何能拿到太子宫的点将金牌?!
天地六合阵也消失不见,无咎璧正悬在无咎的正上方,青蒙蒙的光芒罩定了一地经卷。
大风曾经说过,无咎璧不是玉,果然不是玉。那是一块质朴如石的木头,上面却不知被谁画了先天八卦,乾坤艮兑震巽坎离,八道墨黑的卦符正在缓缓地从无咎璧上升起,突然之间撞作一处,随即幻像丛生,天降暴雨,地生重山,风火肆虐,雷泽千里…
幻像消失时,八名神人已站定在无咎周围。四男四女,或龙行虎步,或娇柔妩媚,或儒雅挺拔,或冷艳狠辣,或不怒生威…头盔、冠带或是长衣上,各有各的图腾,分别是马、牛、龙、鸡、豕、雉、犬、羊。只是不知为何,那图腾为羊的年轻女子身形很是有些恍惚,像是虚影一般。
白袍上点点金血,无咎依然淡定地立在八人之中,负手而立,衣袂无风自动。
我已然看得痴了,泪水无言滑落。
我向来知道我家无咎无所不能,能将先天八卦化形为神人,这几乎已算是臻至化境可夺天地之功的修为了吧?可是,为什么,按说我此刻应该放了心看无咎收拾他们才是,为什么心头全是不好的预感?
天罗地网里那六名神将跟无咎似乎还寒喧了几句,无咎微笑摇头,将经卷全数卷入他的袖中,那架势,似乎是魔界要将这佛法赶尽杀绝,而无咎却宁可与之共存亡一般。
紧跟着,楚虞那边便动了起来,那黑肤男子悍不畏死地率一众魔兵魔将冲进战圈,神将也跟无咎那八名男女打了起来,仙器纷飞。
打得虽是热闹,依我看,我家无咎丝毫不落下风。
随之,一件毫不起眼的物事被楚虞祭了出来,不知那是件什么,楚虞一扔出那物事便掐诀遁入魔界的黑云之中。
我正吃惊地注视着那物事,大风却身躯一震,暴喝一声,像是拼尽了全身的功力般将一团炽焰扔在了我们身前那天罗地网的结界上,跟着将身一纵扑了过去,烈焰枪使得如风似轮,枪枪都点在网间的同一点上,那天罗地网发出阵阵刺耳的暴裂声,戾气大作。
我傻傻地望着远处,却见被楚虞抛出来的那件物事迎风便长,最后竟化作一只金色的三足乌,昂首长鸣,翅如流火般地向着无咎,俯冲而下。
一团白光,如暗夜中突然出现的烈日般从无咎那处爆开,天罗地网霎时消融,天地失色。
白光逝去时,我已然冲到了无咎身前。
一切都不复存在,铭峰上光秃秃的,没有楼阁,没有厢房,没有树木溪水,甚至连残垣都不可见,焦石处处。
那里,只有一棵树,很大很大的树,和我识海里的那棵几乎一模一样。赤红如血的茎,直直的,高耸入云,翠绿如玉的叶,圆圆的,无风生姿。满树的花,深深浅浅的由浅黄到灿烂若金的花,其状如莲。
在我的目光中,那些花霎时间温柔绽开,一息开花,一息结果,满树五彩的如无咎璧般的果实,在已黯然失色的阳光下,如仙境般虚无。
无风,一枝枝条轻轻地垂了下来,圆叶如指地抚着我的长发。我闭上眼,那抚摸便如同无咎指尖的温柔触摸。
再睁眼时,无咎果然在我面前,一个光华流转的虚影,那棵大树却在瞬间枯萎,茎枯叶落,所有的五彩果实飘飞上天,聚在一起变回了巨大的无咎璧,那不知是谁画的先天八卦之上,刻满了梵文佛经,重重叠叠。
我流着泪伸出手去,抚摸无咎的脸颊,却如在飞扬识海的那一次般,从他的影子里穿了过去,手臂僵僵地滞在虚空之中。
无咎便那般站在我身前,一如既往地微笑,那微笑在无咎璧投下的七彩光华间,并不浅淡,却是情深难偿的深深痛楚。
风起,吹动了我的发梢,裙裾飞舞。
那块巨大的无咎璧终于在我面前碎成细不可见的微粒,拉出重重梵华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去,转眼间便连消失无踪,连一颗尘埃也不曾留下。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无梦。
每一次我以为人生了无生趣的时候,其实无咎都在我身边,而这一回,他却真的走了。果然,连梦都不曾剩下。
我望着身前那个无咎的虚影,微微地笑了起来,手一翻,拔下我发间的玉胜便向心口插去。
从来都不曾离开的无咎这次却真的走了。而且,再不回来。
没有了希望,也就没有了梦。
一只胳臂伸了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我偏过头看了一下,哦,是大风。
大风也会流泪的吗?凤凰流的泪,可是如火般炽热燃烧?
我漫不经心地翻手为诀,一只小小的太极从我头顶升了起来,刹那间芥子须弥地将大风推在了我和无咎之外,大风拼命地用他的烈焰枪敲打着我的天地六合阵,泪如流火。
哦,无咎,梦儿居然也能施得出天地六合阵来了呢,为什么?是因为我识海里的那棵树吗?还是因为我眉间的那颗玉珠?对不起无咎,梦儿不想等我们的孩儿出世了,我要跟你一起走。
到了无梦的境界又如何?我不要无梦,我不要入主昆仑,我只要你。无咎,没有了你,我活着做什么?
望着面前那个光华渐渐黯去的无咎,我微笑着将玉胜缓缓地向心口插去,左胸处的衣裳已经渗出血来,我本来最是怕痛,但真的,无咎,我一点都不痛,心都死了,还会有什么痛楚?
可是,是我看错了吗?我握着玉胜的手停了下来,面前的无咎并非虚影,在对我说话?
“梦儿,我不过是一段没有情感的木头,枯木无以逢春地不懂世上风情,人间情爱。
除了你。
也只有你。
凡人们果然说得不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梦儿,情至深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梦儿,不要忘了,我们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我不能再守着你了,但是,梦儿,来找我。”
泪水从我依然微笑的脸庞上流下,嘴唇颤抖着,鲜血汩汩地顺着我握玉胜的手腕流淌,却仍然察觉不出丝毫的痛。
“不,无咎,梦儿做不到,我不要离开你,等着我,无咎,要轮回我们一起轮回。”
无咎的影子是在叹气么?已黯至几无光华的影子抬起手臂,一指点在我的眉际,那颗曾经被他按入我眉间的无咎璧玉珠大放异彩,天地六合阵瞬间消失,而我的识海却被封了起来,神识渐渐模糊。
耳边,只听得无咎隐隐的声音,“这样也好,梦儿,我死了你便再无可能会死在我的箭下。你也不要来找我了,梦儿,不管要历多少遍轮回才能回到仙界,我都会去昆仑找你。忘了我吧,梦儿,我要你好好地活着,为我活着,等我。”
隐约中,无咎的影子似乎倾尽一切地吻了下来,借着那珠子的光华用力地将我拥入他的怀中。我只觉得内心一片迷茫,无咎的怀抱渐渐虚无,他的影子也慢慢模糊,而一切都不真实起来,一切的一切,什么文狸,什么昆仑,什么仙界,什么佛宗…甚至,我的无咎和飞扬,那些山盟海誓和抵死缠绵,一切都不过是梦幻。
我再也没有自尽的念头,在虚无中缓缓坠落,落入茫然的漫漫梦境。
[上卷卷名《不寿》。上卷完。]
[船沉了…
没有上逃生舱的大人们,你们就跟小青一起去陪梦儿沉沦罢。唔,希望前几回虐的结果是大家的心脏现在都已经很坚强了。
唔,下卷卷名《情深》。]
第三十八章 浮生若梦
头痛若裂,我勉强地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明丽的黄色。
明黄的缎被,明黄的帘,金壁辉煌的宫殿里雕梁画栋,一尊金麒麟蹲在床尾旁边,口中喷出细细的烟气,梦般的香。
这是哪里?我…我又是谁?
刚才似乎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有繁琐无比的仪礼,我穿着厚厚的礼袍,戴着沉重的华冠,像是在跟着谁演了一场华美的大戏。戏后是否有男欢女爱我已经完全不记得,甚至,连那个跟我共戏的人的模样,我都想不起来。
我再睁了睁眼,勉力地想坐起来,手臂撑了撑,刚离开枕头却摔落下去,只觉得像是有团火在我腹中燃烧,浑身发烫,忍不住扶额呻吟。却听得外面一阵快步奔跑的声音,有人似乎在低低地说些什么,细碎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头却更晕了些,眼帘渐渐阖上,我又仿佛睡了过去。
一道清凉的水线像春雨般洒在我的心田间,腹内的火团稍稍地平息了些,头还是很痛,连看出去的世界都是迷迷蒙蒙的。有人在给我喂水,还有人在低低地说些什么,在我再次睡过去之前,隐约中,像是有男子的声音,冷冷的,“不管朕在哪里,烟树醒来之后速来禀报,否则,…”我不曾听完他的话便沉入梦乡,心底下却很是存了些迷茫的好奇,不知这男子是否便是那个跟我共戏之人。
等我终于能够挣扎着坐起身来时,那男子的声音我只怕已听了个十来回,我打量了一下这四周的一片深深浅浅的黄,再仔细看看自己拥着的这床缎被,在云纹水纹间绣着龙凤蝠如意,同周遭的一切般精美华丽,实在是不太想得明白我身处何方。
这身处何方也就罢了,我究竟是谁?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向远处急急而去,侍女慌慌张张地来替我梳了头,净了脸,再微微地画了些淡淡妆容,我浑身无力,也便由得她们去。妆罢,她们把那床大被给收了起来,给我更了衣,再换上一层薄薄的丝被,我这才看到了那灼烧我的东西。
亵衣下的小腹微微隆起,我大为诧异地摸了摸,这…我何时嫁了人?而又何时,竟有了孩儿?
“烟树。”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抬起头来,这,便是我家孩儿的爹爹吗?面前这男子相貌奇伟,器宇轩昂,便这走过来的数步也是渊停岳止,龙章凤姿。
我迷茫地望着他,低低地问,“烟树?烟树是我吗?”
他挥挥手,先将周围众人摒散,这才坐到我榻前的一只镜凳上,“你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望着他的眼睛,蹙着眉使劲地想,除了阵阵头晕之外,什么都不曾想起,只能摇头。
他立起身道,“无妨。朕命人来给你细讲。你刚醒,还是多休息少说话为是。”说罢转身离开。
不知为何,他的话里有一种很奇怪的释然的感觉,他盼我醒来,难道就是为了听我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日晚些时候,果有寺人来捧了本朝史官的文章给我细读。
我听了才半个时辰便已神思疲惫,好在有人来传旨道皇上要娘娘好好休息,于是我便接着睡觉。虽然今日醒来的时候多一些,我却仍然倦得不得了,总想在榻上睡去,就算不睡的时候,一切也如梦境一般的迷蒙。
于是,那史官写的文章,我足足听了四五回方才听完。
真想不明白,本来那么简单的事情,怎能做成这三四个时辰才能读完的四六骈文?
如他所说不假,我当是北疆大将孟远山之女孟烟树,少失母慈,而爹爹和三个兄长都在三年前的宁古城一役中与北蛮拼了个玉石皆焚。只剩下我一个孤女,因早与圣上有婚约而不曾跟父兄同行方能幸免于难。而圣上的大婚便也因此被推迟两年,好在婚后我便有了身孕,倒也不曾误了立嗣之大事。
我听完之后,默然良久。
如此说来,我便是当朝皇后,听那寺人道,圣上只得两名妻妾,除我之外,还有一名贵妃,被称作楚夫人,据说是圣上登基之前的侍妾,却一直不曾有过子嗣。因此,我腹中的孩儿若是男孩,便当是太子。
可是,不知为何,这些事情,包括我父兄之死我都听得漠然,无动于衷?便只有他,还算让我有些熟悉的感觉,却怎么都想不起那种熟悉来自哪里。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想不起我和他是如何大婚,更想不起我们如何男欢女爱,我甚至都想不起有过什么时候,他曾跟我同榻共眠过。
史官把数年的时光写得惊天动地,花溅泪鸟惊心,但却不曾写明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我为何会想不起自己是谁?
我挥退了寺人,疲惫地伏在榻上,在百思不得其解中,渐渐地睡去。
谁说的,浮生如梦。
不过,他倒是常常来,这,似乎是这梦境中唯一生动和真实的地方吧?侍女们怕极了他,远远地便跪下,迅速退去。而他,满面的冷漠,威不可触。
可是,当所有的人都退下之后,只剩下我跟他相对之时,他便会默默地远望着我,仔仔细细地打量,像是我极其危险,或者,又像是我极其陌生一般,然后,那些冷漠和威严如春日下的寒冰般,慢慢融去。
我实在是倦得紧,老是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他倒也不跟我多说话,只漠然地陪我坐上一会儿时间,再回去他的寝宫。我听太医讲,圣上日理万机,书房便是寝宫。
他似乎知道我想不起来他的名字,让我别叫他圣上,叫他元曦。我倒也顺便地问了问他,为何我会不记得所有的前尘旧事,他的回答却甚是轻描淡写,说司天台太史令观天像,窥知我们的孩儿乃是天上青龙星下凡,故而要先遭些磨难,而我既然怀了天上的星宿,魂不守舍实在理所应当。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我点点头再不曾向他问起,但心底下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一切都似乎很正常,可是,我依然总觉着哪里有些问题。
有的问题很快就被解决,比如我的名字,他的名字,为何我从不曾有家人来看过我,等等等等。但有的问题却似乎无法解释,比如,我眉间的那点东西。
知道我眉间的有点东西,已是在我醒来的十数日之后。
我这寝宫里甚是古怪,没有一方铜镜,我虽然用不着自己梳妆,但毕竟是女子,这梳妆完毕之后,自是想瞧瞧自己的模样。
我那贴身侍女拿不出镜子来,便去向不知何人禀告,结果非但这侍女再没回来,也没人将铜镜送来,却把元曦给惹来了。他对我说,太史令曾禀过,青龙星以铜镜为水,怕照了铜镜会遁入水中,从而害得我们孩儿元气大伤。是以,是他命人撤去了我这宫内的所有铜镜。
那次他说的话很是有些多,还说烟树是世间少有的美丽女子,从他那样不苟言笑的人口中说出这话来,反倒让我心生疑窦。大约是我相貌奇丑,若不是我爹爹功高盖世,估计我也不会嫁给当今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