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膝并拢,静默地坐着,将额头跟脸埋在手臂之间,哭得正伤心。
有人走到她面前停下,阴影洒落她发间。因为高大,他的身影可以完全覆盖她,她还在哭,浑然不觉地落着泪,像只抽噎的丑小鸭,到很晚才逐渐漂亮。
他一言不发,在她身侧席地坐下,塞给她一只耳机,里面都是周杰伦的歌。
怦然渐渐停止了啜泣,可还在抽噎,发带上一只布制的蝴蝶间或一颤,像阴天里他的心情。
然后,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跟他没结果的,别挣扎了,来试试我吧。”
她惊恐地抬起头,眼中沁出一颗水珠,悬而未落地坠在下眼睫。
耳机里的杰伦在唱一首老歌:“古巴比伦王颁布了汉莫拉比法典,刻在黑色的玄武岩,距今已经三千七百多年。你在橱窗前,凝视碑文的字眼,我却在旁静静欣赏你那张我深爱的脸。”
周勋忽然微微地一笑。
早在怦然经过操场时就已经注意到她眼泪的赵唯一,手里擎着一包心相印纸巾,站在台阶之下的拐角处,那是个隐蔽的区域,无人会注意。
他举起的手最终又落下,垂在裤腿边,慢慢捏紧成拳。只觉五脏六腑,霎时被一股难以解释的怨怒充盈。
他不明白自己的愤怒,当他有所醒悟,已来得太迟。那一刻的赵唯一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跟意识早已背道而驰。
怦然回到教室,发现作业本照旧被撕毁了至关重要的一页,新发下来的教科书扉页写满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蠢。雷同的招数屡见不鲜,她渐渐长大,他却好像永远留在了捉弄她的年纪。
可怦然不知道,她的忍耐只会让赵唯一更加愤怒。
现实生活中这是个眼泪最浅的小姑娘,看到周勋忍受饥饿会哭,被母亲怀疑偷窃会哭,知道小辣椒的身世还会哭,可面对赵唯一的蓄意刁难,她从来没掉过一颗泪珠。
生活没有这么戏剧性,少女永远不会对一个霸凌自己的男同学产生任何异样的情愫。
在怦然的生活中,亲情友情皆可尽饮,根本没必要把欺凌混淆作爱意,她分得清楚其中的区别。
她在渐渐长大,时间赠予她许许多多优美的改变,却从未改变她的本质,她善良真挚单纯明朗,生活宛如普照的阳光,阴影无处遁形。
她懵懂,却也慢慢地通晓世情。
比如,周勋那句话隐藏的深意,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刹那,像朵云一样,柔软地涨满了少女的心房。
高二新学期的座位调整,是入学伊始,唯一让孩子们觉得还值得期待的一件事。挑选未来一年的同桌,其庄重及重要性程度,不亚于挑选未来携手一生的伴侣。
班主任给了所有人一天的时间去沟通,去选择合适的对象。在那个早恋恐如虎的年代,高中反倒不回避男女同桌,大概因为这个年纪,男孩女孩更愿意跟同性之间玩在一起。换座位的班队课上,班主任特意留出时间让学生自由选择。
起初还很不好意思,大家只是互相望望彼此,低下头,嗤嗤地笑出声音,肩膀一抖一抖。
学生当中怯生生地举起一条手臂,是体育委员金岗,她站起来主动提议,想跟盛凯一块儿坐。金岗偏科太厉害,在理科方面渐渐显露出疲态来,盛凯语文较弱,两人正好能够互相帮助。盛凯也不是忸怩的人,女孩子都提出要求了,应得也爽快:“好。”
班主任通情达理,大手一挥,答应了。
开此一例,孩子们备受鼓舞,提议要换座位的学生多了起来,教室渐渐变得热闹,到处都是心愿达成时的欢笑喧闹。
周勋抬起头,望向前排,不一会儿又把头低下,拿了一支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个人停在他面前,余光处,只能看见校服一角。
心忽地狂跳,像是疾驰的野马,被周勋以若无其事的态度生生摁下,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立在他面前的赵敏敏俏皮地问他:“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他懒洋洋地直起腰,没看她,只管把书本往自己这边一挪。赵敏敏欢快地坐下,径自翻着下一节课将要用到的课本。
怦然低着头静静地坐在自己位置上,看都没有往他的方向看过一眼。
像一根永不会开窍的木头。
连赵唯一都感到惊讶,侧脸看她,须臾嘴角扬起一个温暖而意外的笑。
她对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吧…赵唯一猜测。
她的世界将喧嚣都屏退,萦绕在她耳边的,是母亲昨晚的话。母亲特意打来电话,为的是她的继子:“怦然,听说你们班要换座位了,你记得跟老师说下,你还是想跟唯一坐一起,你赵叔叔叮嘱过好几回,你可别给忘了。”
她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一定要吗?如果我不想跟他一起坐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
她握紧话柄,自言自语:“可我不想跟他做同桌啊…”
“啪”的一声,未等她诉完衷肠,母亲已经撂下电话。
在这个母亲的心底,早已习惯将孩子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之一,无论怦然长到多大了,她似乎永远都没有悲哀喜怒种种情绪,她只是个小孩子,作为小孩子只要听话懂事就足以。
可少女怦然年已十五,有丰富的情感,有自守的爱憎,喜欢一个人,厌恶一个人,恰好都是从这个年纪开始形成。
可那是母亲的心意,她爱母亲,她不能不听。
并不是所有困境都可以向父亲寻求庇护,她没有告诉她的父亲她正在忍受些什么,她的整个高中时期曾因为赵唯一的出现染上了阴影,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忍受。
另一方面,周勋从大嘴巴的赵敏敏口中,听说了许多关于怦然的遭遇。
生活总有幸跟不幸狭路相逢,恭候各位大驾光临。
赵敏敏跟怦然向来走得很近,换了座位以后也无损二人之间的友情,这友情又因地理因素的影响,加入了盛凯跟金岗,彼此之间心无遐思,性格有趣,一起上课自习,一起讨论难题。
晚上下了自习,一起去学校门口的路边摊吃烧烤。在怦然有限的生命中,那是第一次在半夜十一点之后,跟好友一道坐在街边吃夜宵,她还喝了一点点菠萝啤。
平时看起来沉默寡言的盛凯,其实为人非常可爱,紧张的时候有点结巴,因此讲起话来特别慢,像上了年纪的老学究,道理一套一套的,他跟怦然说:书一定要念好,哪怕将来备而不用,知识总是能影响一个人的气质,诸如此类。金岗无论走去哪里,随身都带着一部MP3,赵敏敏抓过来一只耳机,塞自己耳朵里:“你在听什么歌?周杰伦吗?”
生性暴躁的少女羞涩一笑,眼睛变得异常明亮:“你们也喜欢周杰伦吗?”
谈论周杰伦永远都是迷人而通用的话题,在任何一个年纪。
怦然想起某个闷热的夏夜,有个男孩子给她唱过一首《青花瓷》,心头顿时泛起万千柔意,她向金岗微笑:“我喜欢周杰伦的歌,非常喜欢。”
那是青春最不可替换的美丽回忆。
金岗笑起来,仰头望向天际。那轮明月是她唯一跟所爱之人共享的东西,她握紧手中的MP3,表情逐渐柔和,喃喃着低语:“将来,我想去现场听杰伦的演唱会。你们呢,将来想做什么?”
盛凯道:“将来,我要周游列国,看这世界是否终于大同。”
赵敏敏双手一拍,笑起来:“好志气,那我就去学英语,等你游遍世界的时候给你当翻译。”
说到这里,盛凯转头看向怦然,温和地问:“怦然你呢?”
“我?”她顿了一下,才说,“我希望将来你们的愿望都能实现。”
她将她的一切烦恼藏在心底。
只告诉过一个人听。
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最后一道题,是空间几何微积分,解题过程越写越长,都快写满两张草稿纸,都证不出那个假设。最安静的午休时分,只能听见笔尖在纸上流淌的声音。怦然低垂着眼睫,脸上流露出一种内向的专注神情,非常动人。
一人自她身边走过,她并未察觉。他从高处掷下一个字,才将她惊醒:“笨。”
她抬头。说话那人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含着分明笑意,不由分说拿过她手里的笔,在另外一个地方添了条辅助线。
他终于不说她螳臂当车,而是夸她字写得不错。
怦然幽怨地瞥了他一眼:这跟夸人饭量很大有什么区别呀,根本不会让人觉得高兴。
周勋笑了,倚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放低眼睛来看她,很认真地问:“为什么?”
…明明,我们都已经约定好了的。
他只是说不出这么肉麻的句子。
怦然低下头,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画来画去,写一些莫名的数字跟字母。他没有继续问下去,翻着她垒在桌上的教科书,扉页上留有无数拙劣的恶作剧,他顿了很久,才去翻下一页。
他一直觉得她傻,连被欺负都不敢声张,但是没有谁甘愿被欺凌,除非另有隐情。周勋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打架滋事,三教九流混遍,看似粗鲁无礼,对人性的洞察更加敏感细微,才会更加认为她无辜。
他合上课本,弯腰,从万水千山而来探寻着她的眼睛,执意要跟她对视,眼底同时放出一道坚定的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他表情史无前例的严肃冷静:“要让我知道,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要让我知道。”
她两手拉直,平放在桌子上,表现宛如小孩子。想对他笑一笑,眼泪先于微笑落了下去。
那一刻磅礴的感动将她温柔地环绕,不必开口,他也一定知道。
她断断续续提到了她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叮嘱:“我妈妈,想让我跟赵唯一一块儿坐,好辅导他的功课。”
周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点在她额头。她毫不设防地抬头看他,目光仿佛初生的小鹿斑比,柔软澄净,一览无余。脸颊有逐渐发烫的趋势,被他以意志生生泯去。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低头看了看指间,淡定道:“脸上有个东西,我给你摘下来了。”
赵唯一从食堂回来,意外撞见这一幕,双足定在门口,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手里拿着的罐装冰可乐猝不及防冰到他的心。
她喜欢喝可乐,虽然她从没当着他的面说过,但赵唯一就是知道。
她的喜好厌恶,最喜欢的歌手,最讨厌的食物,他都一清二楚。
很久之前,她去他们家做客,眼巴巴地看着他从冰箱拿出一瓶可口可乐,眼中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点可爱的馋意。怦然从小在餐桌上听母亲讲营养学,这不能吃那不能碰,最基本的物欲都不能满足。
从食堂出来,他跟自己说,现在开始,他要跟她好好相处,她喜欢的、她想要的,他都买来送给她。
可是那一刻,他分明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心意涌到了嘴边心里,却听见她说,因为母亲的旨意。
他转身,把可乐丢进垃圾桶,随之翻涌而起的,是分明的怒意。
高二上半学期第一次月考,被安排在国庆开始之前,一想到考完试就有一段漫长的假期,学生们多半悲喜交加,苦则苦矣,起码还有个盼头。
考场安排在考试前一天贴在从严楼一楼的橱窗口,放学的时候赵敏敏拉着怦然去看考场,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惊讶道:“怦然,你跟赵唯一一个考场啊。”
怦然顿觉凄苦无限。
赵敏敏安慰她:“安啦,就是考试,他能把你怎么样啊?”
她不作声。他可以把她怎么样呢?
最后一门地理考试,题型较难,散场出来还是怨声不断,这种题去为难爱因斯坦好了,干吗来折磨他们这群可怜的高中学生。周勋收拾完笔跟纸,随人群从六楼下去,经过楼梯的拐角处,听见厕所传来一声惊叫。
他本来可以事不关己径自往下走,根本不必理睬那些骚动,只是向来无由却无端准确的直觉停住了他的脚步,人群中出现的赵敏敏的焦灼表情令他刹那改变主意,快速转身,拨开人群。他走得太急,差点撞到从卫生间出来的一个女生,湿着双手,竟然是沈倩,看见他不由得愣了一下,本能地叫出他的名字:“周勋。”
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焦虑地望向里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沈倩跟着他回头:“我也不知道。”
几个女生围在一个隔间外,赵敏敏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出来:“谁来帮帮我,把她扶起来…怦然,你别吓我啊,你怎么了?”
周勋脑中一热,一把推开沈倩,没控制好力道,沈倩一个踉跄,跌撞在门上。他也不去管她,拨开门口围观的碍事女生,箭步冲上前去。赵敏敏蹲坐在地上,努力要扶怦然起来,只是力气不够,怦然歪在她怀中,散乱的发辫下藏着一张无人色的脸孔。赵敏敏听到声音泪眼蒙眬地抬起头,看见周勋的身影,无异于在绝境之中窥见一点生机,“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怦然被人反锁在里面…晕过去了…”
耳畔“嗡”的一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周勋弯腰从敏敏手里抱起怦然,然后头也不回,快步冲下楼梯。
怦然的父亲听说这消息,风驰电掣赶在来医院的路上。
在急诊室的门口,周勋才得知,快考试之前有人恶作剧地将怦然反锁在卫生间,关上两个钟头,这场考试就作废,他们高中最讲究信用,错过考试的性质比不及格还要严重。可是恶作剧那个人大概不知道怦然有严重的密室幽闭症,发作时会出现窒息、眩晕,甚至有濒死的征兆。网上有人形容这类人坐电梯的感受,是四面楚歌,是兵临城下,是彻底的绝望。
谁都不能想象,怦然是怎么样独自一人熬过那两个钟头。
赵敏敏哭得眼睛都红了,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的原委复述给尤教授和赶来的班主任听,周勋一声不吭地站在走廊里,隔一会儿,就抬头看看急症室亮着的红灯。
出了这等大事,班主任已知对上对下都无法交代,只能尽力地安慰尤教授,务必让他安下心来。
幸好,除了有点脱水的症状,怦然身体并无大碍。
赵敏敏喜极而泣,班主任一身冷汗,松了一大口气。在场这些人中间,唯有尤教授跟周勋的脸色阴晴不定。
就这么过去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一向与人和善的尤父在事关女儿安危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罕见的强硬,甚至不惜动用自己的人脉,向学校施压,督促他们尽快找出罪魁祸首。此外,他替怦然向学校请了一段时间的假,让女儿安心休养。
怦然一觉醒来还在医院,四人间的病房,只睡着她一个。床边没有富余的椅子,周勋坐在稍远的沙发上,翻一本足球杂志。尤父回家替她拿换洗的衣服,千恩万谢他能主动留下来。他回答得颇客气,这个少年身上似乎天生有种成年人的克制疏离:“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会在这里陪着她,您有事先去忙。”
她挣扎着坐起,舔了舔嘴唇。他放下杂志起身,从保温杯倒了半杯水在一次性茶杯里,端给她前用手背试了试杯温。她喝的时候,他很周到地用另外一只手扶着杯壁。
他太高了,况且她还坐着,仰头只能看见他的下颌,嘴角抿得很紧,唇边有一道细细的纹路,代表这个少年隐忍的怒意,尚未平息。
所有因为晕厥缺席的回忆,陆陆续续回归意识,印象里是他粗重的呼吸声,抱着自己冲下楼梯,在校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对司机只说了一句:“二院,快!”
他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清淡得近似于青叶薄荷,跟此刻的味道相互重叠,引她坠入回忆的漩涡中去。
“哎…”他终于开口,语气严肃,“空气好喝吗?”
怦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杯里的水早已喝得一滴也不剩。
她静静地垂下眼睛,往后退一点,他拿开杯子放到桌上。
“还渴吗?”
摇摇头。
“想上厕所吗?”
脸红着摇摇头。
“叔叔去家里拿换洗衣服了。”
起初怦然还没反应过来叔叔是谁,等她明白过来,只是“嗯”了一声,想要缩回被子里去,听到动静又探出头来,他在给她掖被角。
“谢谢你啊,周勋。”一半的脸藏在被子下,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只露出一对怯生生的眸子,闪着粼粼的水光,躲闪着他的目光。
啊,他吓到她了。
他眼中的寒意一点点碎裂,他因她置于险境的怒意随之皲裂,他如此怒不可遏,无非因为她最危险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
怦然缩在被中,将自己掩得严严实实,吸了吸鼻子,悄声道:“你一定觉得我是怪物吧。”
连江川都这样以为。
周勋摇头,答得很肯定:“没有人会认为你是怪物。”
她四岁上小学,入学有一道计算题是问1加1等于多少,参加考试的全部小朋友里,只有她写了10。母亲一度绝望到带她去做智力测试,回来的时候把她落在车后座整整六个小时,被父亲抱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适合待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温和的父亲勃然大怒,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跟母亲大吵一架。母亲一直哭,含着眼泪告诉父亲:“我宁可她死,再生一个孩子出来,也不想她活着以后被别人当成怪物。”
长到九岁她才明白为什么1加1等于2,因为她生活在一个十进制的世界,而不是二进制。父亲也从来没跟她说过智力测试的成绩,全世界超过140的天才不到人口的千分之一,爱因斯坦只有146。
她的分数是179。
周勋看着她,很认真地看着她,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转而却问她:“你知道中国每年离婚率有多高吗?”
她摇了摇头。
“27%。这数字代表着每100对夫妻,有27对成年人,他们曾经下定决心要一辈子厮守终身,不到一年时间就开始后悔,这27对成年人,却连基本的契约精神都无法遵守,每一个在下一秒为上一秒做出的决定后悔的成年人,他们算正常吗?”
所谓的正常,不过是主流社会的认同。所谓的正确,其实就是一种社会道德的常识。
一个人能否被爱,是否值得爱,是否会去爱,跟这些通通没有关系。
怦然藏在被中的脸,早已泪雨滂沱。
周勋道:“尤怦然,记得我生日的时候你跟我说过的话吗?记得吗?你跟我说,我的爸爸应该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因为只要你一天不跟我说话,你这一天都会暗淡无光。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这个女孩太可爱了,一定有很多人爱她。因为那一秒钟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多爱她一点。”
很久之后有本书这样写:被缺爱摧残蹂躏过的男孩女孩们,是个不大惹人爱的种族,在他们的排行榜上,爱随时准备退居次席。爱会让他们感觉害怕、分心、发狂、恐惧,那就索性把爱连根剔除,以免后顾之忧。害怕一件事的最好方式就是彻底不要这件事,这是让没有安全感的人感觉最安全的方式。
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整个少年时期宛如荒蛮的原始森林,他打架滋事,他惩恶斗狠,他放弃别人,也被人放弃,他比任何人都厌弃自己,他不相信自己有值得被爱的地方,他也不相信有人会真心爱自己。
直到尤怦然出现,她是他生命中最为优美的一道风景,带给他希望和光。
回家休养的这段时间不断有人来看她,敏敏、盛凯、金岗,还有周勋,带了水果和花,还有一大堆的俏皮话。
赵敏敏大嘴巴,进来就叫:“怦然,你胖了啊。”
能不胖吗?病愈后的人生简直百无禁忌,像是从上帝手中拿到了特赦令,所有忌口的食物从此免疫。
盛凯放下水果,擦了一把汗,笑着安慰她说:“胖一点可爱。”
周勋“哧”一声,不客气地笑了,他人高腿长,沙发都不够他坐,干脆席地而坐,屈起一腿,穿着白色的袜子,闲闲道:“别听他乱说,上个礼拜他还夸碧昂丝可爱。”
盛凯被人当面驳了面子,也不生气,只是喃喃道:“本来就可爱嘛。”也不知道说的是怦然还是碧昂丝。
周勋挑眉,漫不经心地掠了一眼盛凯,盛凯便低头噤声不语,不知道为什么,班里的男生或多或少都有点怕他。
金岗去卫生间洗手,两个男生的话就更少了,赵敏敏朝怦然使了记眼色,挨到她近旁跟她咬耳朵:“周勋吃醋了哈。”
怦然睁大眼睛,薯片的碎屑粘在她嘴角,扬起的眉毛惊诧极了。
“盛凯说要来看你,这一路又是买水果又是买花,知道你喜欢栀子花,还知道你喜欢水蜜桃。别说周勋,金岗都闷闷的,怪不高兴,话都很少。”
“金岗为什么不高兴啊…”
赵敏敏一脸“被我料中”的坏笑,拧了她腮帮一下,她胖了些,有了肉,手感特别好:“你怎么不问周勋为什么要吃醋呢?”
休养的怦然俨然比总统还要忙碌,光是一天就接待了不下三拨的访客,最后来的是江川,得知了怦然的遭遇,特地上门来看望她。
自从在图书馆撞见他跟沈倩议论自己那一刻起,她隐约发觉,从前在她眼中金光闪闪的少年,一点点失去了他的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