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病了。小心不要着凉哦。”那声音再次响起,然后我的肩头被披上了一件外衣。
那外衣上有我熟悉的味道,是许友伦喜欢用的Davidoff的烟草和Davidoff香水的混合味道。它们随着风冲进我的呼吸,那味道,在那样的月光下迅速弥漫进我身体的各个角落,想江湖传说中迷人的毒香,瞬间就让我肝肠寸断,恨不得当场昏厥。
“我前晚碰到朱莉,知道你们在这儿。”许友伦自顾自地说道,“本来想去看你的,朱莉说,你应该不会想让我看到你生病的样子。呵呵。”
我没说话,心里瞬间冒出两个念头,其一是负面的:“什么?!前晚就听说了,现在才见面。”
另一个是说不上正面还是负面的:“朱莉真不愧是了解我的好友。”
许友伦没发觉我的心思,就这关切道,“怎么病了呢?天气不是还是太辛苦?”
我心里猛然冒出《红楼梦》里暴雨的那句:“我为妹妹病的。”
又暗叹,我这些孤芳自赏酸文假醋的没用的文艺啊!
“朱莉结婚了,好突然!”他说。
“听说,朱爸爸也结婚了跟Chloe,好神奇!”他又说。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句:“哼!那你很失落吗?”幸亏嘴受神智控制没说出口,否则我一定能用这几个字迅速毁掉许友伦对我未了的余情。
许友伦在我背后,没发现我胆边隐匿的恶相,看我不接话,继续道:
“朱莉的先生看起来人蛮好的,很热情。”
“朱莉说你找到新工作了?做地产呐!好棒!现在正是好时候!”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一句接一句,像我们昨天才刚见过一样,闲话着家常,语气中带着微笑,像他一贯的样子。
他在自说自话了一阵之后,停下来。
我心里一紧,仍旧没回头看他,但耳朵已经像猎犬一样紧张地竖起来,几乎能感到主管听觉的神经都进入了备战状态。
我听见他在我背后摸出打火机,抽出一根烟,我听见Zippo(芝宝)打火之后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我的心慢慢从嗓子眼回到它本来应该在的地方。
许友伦吸了一口烟,我们在他吐出的烟草味道里陷入沉默,等那支烟抽到一半,他在我不到半米的身后,好像重新起了个头似的轻声问道:
“小枝,你过得好吗?”
“不好。”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我自己都暗自惊讶,好像那个回答出于本能,而且是通常在求生时才有的那种不经大脑的快速本能反应。
大概因为我自从生病以来都没有什么张嘴说话的机会,喉咙一直在半休眠状态,所以这“不好”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沙哑得恰到好处,听起来真是声情并茂,果然是非常的“不好”。
在我说完这两个字后,我们俩再次陷入静默,远处的海浪声,在月光之下宽容大量地继续拍打。那夜光如诗如画,我骤然间心底响起Don McLean 的Vincent,“Starry,starry night,^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as beautiful as you,”那音乐中有一种清凉的温暖,神秘又凡常,仿佛星光月色下一切俗事都没必要执着。
我被情景和自己心头生出的音画捕捉,忽的略微有点儿明白: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很多问题,本身即是答案。没有答案的问题,也终将不是问题。至于那些盘绕在心头太久的关于爱的谜题,若它仍是谜题,唯一的原因,就是还不够那么的爱。
当足够爱,心头不会再有谜题。或者,“爱”不够准确,那当被叫作是“慈悲”。
海浪和我心底的旋律响了很久,我渐渐回神,开始有点儿纠结是不是那两个字脱口而出的速度太快。又过了一阵,许友伦吸完了他的那只烟,他把它湮灭在他一贯顺身携带的迷你烟盒里,我看到最后一缕青烟随风袅袅而去,接着听到银质烟盒的合扣响了盖好的“咔哒”声,终于,许友伦的声音再度出现在我背后:
“好巧,我过得也不好。呵呵”
他的语气里依旧有笑意,我绷直的耳神经松下来,身体失控的颤抖了一下,不知是为他这句话,还是为越发抵御不了的温度。
“你冷吗?”他问,声音里忽然透露出的关切有种立即打乱我心肠的温柔,我心酸地晕眩了两秒,他试着抱了抱我的肩膀,我就势向后,转身软进他的拥抱。
他抬手把我的脸捧起来,在月光下端详了一阵,说:“嗯,有几次跳进我梦里的,好像就是这张脸。”说完笑笑,又学我的样子撇了撇嘴。他的瞳孔在我的面前抖动 ,好像要捕捉我的眼神,我赶紧低垂了眼皮,看看脚下的沙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继续自语道:“你知道吗,小枝,认识你之前,我很多年都不做梦了。”
他的脸往前凑了凑,我离他太近,不得不再次抬眼看他。
他瘦了很多,原本总是有点儿浮肿的眼睛竟然明显地凹出了轮廓鲜明的眼眶。
我从他看我的眼神中看到一弯清澈的坦然,我为我自己有过那么多猜疑和不确定而懊恼。心里暗自决心:“这个人,是我的,我要为他,好好地。”
他又往前凑了凑,我的眼泪如期而至,他不疾不徐的用几个亲吻把它们收拾好,也安抚了我内心主管眼泪的心闸。
我跟许友伦就这么和好了。
他没等我问就告诉我说那个白衣的女孩儿是他的工作伙伴,他们来海南做一个项目的实地考察。他说的时候闲闲的,透着以前少见的体谅。
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不会追究,我甚至都没有再次想到那个女孩儿。女人内心感到满足的时候,不会多余去怀疑。一切怀疑的根源,都只在女人对自己拥有那份感情感到不确定而已。
那是美好的几天。
我们好像要把以前欠下的补回来。SARS期间,并没有太多的空间给我们花前月下,一切两情相悦的进程都局促在防病治病的有限的选择里。
在三亚的那几天里,我掌心的肌肤饥渴症得到了缓解,我才记起我是多么贪恋喜欢的人的体温,我才记得,牵手是多么温柔的事。
时间是2004年春天,那一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失而复得的爱情。那时,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跟许友伦牵手,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告别前的一天,我们一行人去了“天涯海角”。
大家先是起哄让戴磬和朱莉重新宣誓和当众湿吻。
有几个陌生的游客也加入了分享喜气的起哄,小商贩们趁机挤进来兜售象征爱情长久的各种小礼品或邀请情侣拍照。
我们俩找了个离人群较远的位置,我背靠在许友伦胸前,他用手臂包裹着我。
我正看着远处的朱莉傻笑,忽然,许友伦在我耳边说:
“小枝,我爱你。”
我不知道禅宗里面所说的“入定”是什么意思,但,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汇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好像,全世界都成了背景,眼耳鼻舌身意都被绝对值了,不再左右任何思想。
我陷落在那句话里,我的世界像失去地心引力一样,悠悠荡荡,自在地停住了几秒,安静得简直听得到脉搏里有细微的气泡在快乐地穿梭。
“友伦,我也爱你。”我说。
为了这样的一组不过十一个字的对话,我们一路跋涉,不觉中,已是“天涯海角”。
之后的半年多,我所有的生计好像都是为了维系我跟许友伦的异地恋。
必须承认,那并不容易。
不过,凡事都是这样,没有全然的好也没有全然的坏。好坏的存在是相对论。比方说,在我跟许友伦“不容易”的处境里,另一面对应着的,是用正楷写下来的“珍惜”。
最初,我们每个月只能见一两次面,时间和差旅的成本像个恶婆婆一样让人在它面前憋屈的低了头。
见面的难度增加了想念的浓度。我记得我在拿到那年的年终奖金时,第一时间就定了飞去香港的机票。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已记不太清。
只记得,我的户口在二线城市,办香港的签证还相当的麻烦,为了能及时成行,几经周折,最后拿了泰国的签证蒙混过关。好像那天过海关时还惴惴不安的说了谎,以我这么自诩清高的人来说,说谎不用别人批评,自己就先行鄙视了。
这么不管不顾,全部的助力只是为了想要飞到许友伦身边可以“抱一抱他”。
而他每次回北京,都像八十年代初探访内地的港商一样,大包小包地背各种花样繁多的港产小商品给我,好像他来的不是北京,好像我们不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
我们两个人在那时候还都没有什么存款,我本来就没有,许友伦则是因为之前过得太豪迈没有从长计议才没有。而三十出头的男人,和二十几岁的女孩儿又最容易不停地被生活提醒存款的重要。
“宝贝你知道吗,我忽然觉得攒钱好重要。”有一次挤在我半地下室的蜗居中,许友伦忽然发出感叹。这是许友伦式的表白,我的住处,家徒四壁,他愿意没有什么怨言地跟我蜷缩在这陋室里已足以让我感动。我对钱先天没有太多热望,后天没有太多经验,然而他说的话,把我和钱连在一起的,却让我第一次对钱产生了温和的好感,仿佛钱是一个状若彩虹的鹊桥,连接着许友伦跟我的模糊的未来。
我们情到深处的一刻,彼此默许了这样一个模糊的未来,别无选择,必须跨越空间的阻隔,尽量给对方最多的精神支持。
许友伦在香港的工作不太顺利,他每天用MSN 、Skype、短信、电话、等多种手段事无巨细的跟我分享那些不顺利。
单单是跟老板合不来就花样翻新,凑一凑都够凑出一部肥皂剧的题材。
也许是没了在北京市人在他乡才独有的“异地风情”,许友伦用了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找回他已习惯的“优越感”,这让他对香港的生活随时都很火大。
“昨天又说一样,今天又说一样,每天说一样!真是不懂,这么没逻辑的人怎么当老板!”
“今天给agent多扣了半个月佣金,以前在北京听人家讲香港人有现实,我还替他们辩,原来真的是!”
“又被叫去被客户喝汤!天又哪么热!何必要喝哪么多汤!”
“天又哪么热,每家又冷气开哪么足,一下又冷,一下又热!又容易感冒!又不环保!香港人真是!Idiot!”
“今天公司门口有游行,做不到车,在路上走了一段,哇,好几只蟑螂,以前都没留意香港的蟑螂有哪么大只的!”

而我,从来没有如此被一个男人如此需要过,新鲜而受用,心甘情愿等着听他各式各样的抱怨,每次在电话活网络的另一端都安静贤良,对什么都点头称是,像个真正的淑女。哪怕他在电话里屡屡把“那”读成“哪”,这不标准的发音都够我心驰神往一两个小时,心里全是跟他的抱怨无关的幽思。
也因为那段时光,我得出两个结论:一个人如果不开心,看什么都不顺眼。一个人穷的时候,最好用的心灵镇定剂是鄙视财富,而一个失败者最有效的消遣则是嘲笑成功的人,往死里说他们白痴。
那时候的我们就是这样,许友伦和我,身处两地,像两只愤世嫉俗的工蚁,骄傲着自己的骄傲,狭隘着自己的狭隘,愤懑与孤独相投,于是在遥望中同仇敌忾,不断隔空发送着各种鼓励的电波,那些电波,与其说是给对方,不如说,是在用激励对方的形式鼓励自己。
我们在各自的困境中刺激出空前的彼此依耐。或许现实中的气馁让许友伦给自己美化出一个失真的北京,或许,也顺手美化出一个不完全是我的“我”。
除了抱怨不如意的现实,夸大其词的跟对方分享自己每一丁点儿的成绩。我们也变得像散文家一样乐此不疲的向对方描绘每天的生活,并且在这些描绘里,充满了对方以不同姿势出现的“人型背板”。
他的通常是:
“Baby,早上去开会路过亦萌街,我小时候经常路过那,有一家好吃的蛋挞,下次你来刚我带你去哦。”
“Baby。下午有工人在会议室装闭路电视,不知哪一台竟然在放《我爱我家》,整个office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好sweet。等我回来,一定要抱着你再看一次!”
“Baby,今天陪老板打球,让他十杆还是赢,难怪他都不喜欢我!等回北京我教你,你屁股那么翘打球一定好看。”
“Baby,明天陪妈妈去赌马,win了money给你买只好点儿的腕表。”
我的则是:
“亲爱的,晚上和朱莉伉俪去东方广场,身后有人电话铃响了,那铃声跟你用的一样,瞬间好希望你出现在背后。好想哭。”
“亲爱的,今天去提案,用了你昨晚电话里教我的方法,真的有效哦,你最棒了!没你不行!”
“亲爱的,昨天半夜梦到你,梦到我们还住在SOHO,梦到你牵着我的手,早上醒来,掌心好像还有梦里你手指的温度。你快点回来拯救我手上的温度。”
“亲爱的,下雨了。想你。”
我们就这样随时以各种方案把对方放进自己的生活,在枯燥的聊天里充斥着憧憬和许诺,那段日子,我们见面不多,却比任何真正在一起的时间都更能深切地感到对方的存在,那种无时不刻见缝插针的存在。
尽管如此,老天对这种夹缝里挤出来的情感也没有太过纵容。异地温情敌不过无常,在某一天,就那么没任何预兆的戛然而止了。
我还记得那天许友伦下班的时候在MSN上给我留言说:“Baby,有朋友从内地来,我要陪一下,如果太晚,就明天再打给你。你乖哦。爱你”
我看到的时候他已经下线了,我主导“第六感”的那根神经忽然颤动了一下。
那之前许友伦也常常约不同的朋友,他也不是每一天晚上都会打给我。但那天我的感觉就是很异常,“第六感”跟现象无关,跟分析无关,跟逻辑无关,第六感就是第六感。
事情后来的发展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许友伦没有不诚实,没有灵魂或肉体等任何形式的出轨。他确实有朋友从内地去香港,要他陪一下,只不过,他在走出去的时候大概也没料到,那位从内地来的朋友需要那么多的陪伴。
那是一个女孩儿,确切地说,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少妇。少妇的夫家一度是达官显贵,有些仗势欺人。那欺人的因着各种果报,一朝猛然失势上演了一场自古就有的“登高必跌重”。那少妇去香港躲官非,被人七拐八弯托付给了许友伦。
许友伦没展开什么思考,听凭热情的本性开始了照顾少妇的旅程。
虽说是个少妇,年纪比我还小,听说十九岁就嫁入了豪门,才二十五岁已是历经沧桑的自身富婆。只因长得美还特别知道自己长得美又特别擅长使用自己的长得美,从小就备受各路人等的争相宠爱,所以活了二十几岁,除了努力在豪门恩怨中演名媛,并没有其他任何技能傍身,因此更是把唯一的特长发挥到极致,特别会撒娇、发嗲、演无辜。
我后来见过那少妇一次,初见真觉得她做作,可不到三分钟之后就领教了那发嗲已成为她的本性,若遮掩着倒做作了。一个小时之后,她精湛的技艺就已经嗲的连我身为女人都忍不住想要照顾她了。
谁能抵抗这样一个人对陪伴的要求呢?
反正事实证明,许友伦不能。
那是少妇第一次背井离乡,第一次到香港。她像林黛玉进贾府一样,脆弱、孤独,不断的需要各种照料。而她初来咋到毫不掩饰对陌生环境的无知和恐慌,恰好成全了许友伦内心积蓄已久的英雄情结。
他心底被需要的诉求在回香港之后一直无用武之地,在蛰伏之后碰上这样的人一撩拨,简直就是天雷勾动地火。
到那天,阅历已教会我相信,在爱情之外也可以有规模浩荡的相濡以沫或耳鬓厮磨。
然而,那是阅历教会我的,在当时我尚且没有那样的阅历。少妇和许友伦严丝合缝地互相满足,虽与感情无关,已足够把我原本风平浪静的异地恋搞得风雨飘摇。
正当我现在小女儿的猜忌中郁闷的时候,我生命中的另一个主角朱莉及时出现了。
那天朱莉把我约在中国大饭店的Aria餐厅,她找了个角落的座位,等我一落座,朱莉立刻说了一句让我相当吃惊的话当开场白。
“我考虑了一下,建议你尽快跟Allen分手。”
我没有掩饰的让脸上立刻浮出了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朱莉接下来说的话,让这个表情像冷却的蜡一样凝在我脸上,凝了好久。
从朱莉接下来的讲述中,我得知许友伦正在细心照顾的少妇,背景相当复杂。她的夫家的两名重要成员已被关押,且部分相关人等有也因故被限制出境。所谓的“因故”的那个“故”,朱莉欲言又止,最后断定说:“算了,跟你说你也理解不了。”
我现在震惊中,朱莉继续说道:
“那女的就是漏网之鱼,只不过她是女的,又没亲自参与什么重大犯罪,所以上头还顾不上理她。但那也是迟早的事儿!Allen糊涂,成天跟这种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果子!香港人就是天真。还当这是港片儿呢,这时候演什么行侠仗义,他都不知道他对面是谁!有些复杂的是他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朱莉说的掷地有声,我没能力怀疑她的措辞,在我对社会有限的认识里,也无法全然理解她描述的危险究竟有多危险。
“这种人,要我说,赶紧分了得了。以前你们两也就是闹点儿小是小非,再怎么闹也闹不出个花儿来,所以你们要分要和,我都不会说什么,现在这种情况,性质全变了!他不是有钱没钱、有未来没未来的问题,他很有可能成了政治上有污点的人了!这种污点一旦沾惹上,以后根本不可能有回来混的机会。你趁早离这些远点儿,小枝,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复杂多了,不是靠谈谈情恋恋爱就能应付的。”
我认识朱莉以来,从来没听说她过这样的话,在她说那段话期间,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出现了朱爸爸的形象,虽然表面上他们父女失和,但朱莉跟她爸爸很多一脉相承的连接是如此牢固,牢固到她在给我建议时完全像被附了体。
看我持续惊讶和荒神,朱莉缓了缓,又说:“当然了,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决定,反正你跟他说话联络什么的都小心点儿。他要是跟你说了什么你听不懂的事儿,千万别瞎接茬儿!最近他要是说往你帐上挪钱,甭管什么由头,你可绝对不能收啊!”
我在听到朱莉的警告之后,不到一个月,就跟许友伦再次分手。不过,分手的理由,倒不是朱莉说的那些我不了解的这个世界的复杂。而是,出现了与此无关的变数,我自己内心产生了另外的复杂,虽然它们跟许友伦的世界忽然出现的光怪陆离不同,但,所谓人心似海,复杂的程度,又如何能具象成数据去比较或衡量。
朱莉跟我谈完之后,没多久就是圣诞了。
我没有跟许友伦说起过朱莉告诉我的那些话,事实上,我们也没什么机会深聊。自少妇出现后,许友伦很忙,我们因此很容易争吵,很容易冷战。
对普通的情侣来说,解决争吵和冷战的最佳方式是上床。“异地恋”不具备这种便利,所以我和许友伦只好任由那些争吵和冷战在冬天的雾气中冷冷地弥漫。
那年北京最冷的那几天,我正跟许友伦又一次冷战,彼时是全国人民的年假期间,之前本来的计划是利用年假去香港看他,结果我们在年假来临前出状况,我只好独自宅在家。
为避免应酬,我跟所有约我的人都装忙。其实我没什么要忙的,只是和许友伦的冷战导致我的幽闭情绪发作,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失去了跟任何人见面的动力和欲望,这种情绪尤其在全民热烈过节的时候会更加热烈,没完没了的看碟,看书,我会因为那些故事中情节的变化时而悲愤时而忧伤,我会在没有别人的房间里大哭大笑或者拍大腿大声称叹,或说我能说出的最难听的脏话骂人。我在别人的故事里无比动容,在自己的真实生活则形容枯槁。
这么耗了两三天,一个睡了数次回笼觉而不愿意离开被窝的无聊下午,手机在枕边响起,把我从半梦的昏沉中唤醒。我拿起来一看,是一个由00和若干无规则号码组成的国际电话。
我认定是许友伦打来的,心头顿时涌起欣喜、怨恨等多重情绪,故意等了等才接。
“喂!我说怎么这么半天才接啊?你干吗呢?为了给你省手机费,我打到你单位,人家说你休年假了,你有假期为什么不回去看看爸妈啊你!我这是回不去,你能回去还不会!你这副个性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
来电话的是我姐。
她打电话来当然不是特地责问我为什么不回家。跟以往一样,在以训斥的语气说完开场白之后,他就开始给我布置任务了。
任务的内容是我姐说她有一个老朋友最近回国,想去和平门、琉璃门、潘家园什么的看看字画文玩,让我陪着去。
在长篇大论的嘱咐了一堆“注意事项”之后,我姐闲闲的结尾说:“我这个老朋友就是那个武锦程。武锦程,你还记得他吧?”
我听到这个名字,立即心跳加速,完全从睡太多的昏沉中醒来。
武锦程,我怎么会不记得武锦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