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武锦程是我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暗恋对象。
武锦程是我姐高中时代的学生男友。他们那年上高二,在同一个学校不同班,都是学生会的文艺积极分子。
最初,武锦程经常趁我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到我家跟我姐约会。学生时代的约会刚开始都是小清新那一套,他们一起听歌,做作业,或持续不断的小声聊天间或互相捏捏小手。我姐总是被武锦程讲的不知什么逗笑,她笑的时候十分娇羞,跟她平常出现在我面前横眉立目的样子判若两人。我通常会被他们打发到另一个房间,所以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我喜欢远远的透过门缝或房间衣柜的玻璃门反射出的印象偷瞄他们说话的样子。有时看的忘我,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也想象成谈话中的成员,我姐被逗笑的时候我也会跟着笑,再后来,我想象中就渐渐只有武锦程跟我,我姐被我从那个画面中强行驱逐了。
有那么一阵子,我对生活全部的盼望就只有两个重要内容:一个是每周三晚上电视台播出的《上海滩》,一个是不定期出现在我家的武锦程。
武锦程、我姐和我父母都没发现我内心秘密绽放的少女情怀。或是说,我不管出现什么也不太被在意。
小时候我常常有一种幻觉,好像我在家拿着隐身草,每个人都看不见我,如果没有那些需要家长签字的作业和饭桌上被我吃掉的那碗饭,我的存在就更加难以被证明,也似乎更加没有意义。
大概也是因为从最初就疏于被理睬,我刚认识几百个汉字之后就看是玩儿命看书,有什么看什么,文字成了我躲避人间冷暖的庇护所,在那儿,起码我可以自封为主角获得幻想中被爱的机会,且不会有被撼动地位的危险。
武锦程出现的那段日子,刚好我正沉浸于满世界泛滥的琼瑶小说当中,武锦程成了我所有对小说的幻想中从未被替代过的唯一男主角。
我最喜欢的一部是琼瑶阿姨的作品中不算太有代表性的《剪剪风》。那个故事中的男主角柯梦南跟武锦程相似度最高:帅气、细心、有才华、重情义。连那几个字都接近我对武锦程“南柯一梦”般的苍凉幻想。而故事中的女主角则相当接近我想象中的自己:敏感、坚强、看起来是平凡的却有着不平凡的内心,不想琼瑶笔下其他多数女主角那么天生丽质到假人的程度。
我就那么借着琼瑶阿姨的笔墨遨游在一个个不现实的情境中,那些造作的对白和没事找事的苦恼完全符合我当时对青春的审美,几乎满足了我对男女之间一切不切实际的想象。
我也因此让我自己在小小年纪就过早活得相当苦情,同时,为了跟现实中的达人相安无事,我又必须使劲浑身力气掩盖我的苦情。就这样,在我的白日梦中,我跟武锦程经历过琼瑶式爱情的各种才下眉头却又上心头的聚散两依依。而,现实当中,只要他路过的时候看我一眼,微笑一下,就足够支撑我继续不为人知地倾慕、苦恼、成长、或是说,活着。
不夸张地说,武锦程是那个让我在青春初来咋到时及时找到人生意义的人。在暗恋他之前,有很多时候,我以少年叛逆催生出的悲观,常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这大概是天性中带来的原罪作祟,我带着对爱的渴望来到这个世界上,而我的爸妈和我姐,都无暇爱我。因此我缺爱缺到像缺钙的人得了软骨症一样,每当这个病发作,我就好想搞清楚为什么要活着,每每寻结果而不得,我就会怀疑活下去的意义,直到,武锦程出现。至少,他和周润发一样给了我一个标的,让我借瞄准他而滋养心底的花朵,让我找到每天早上醒来之后裂开嘴对自己会心一笑的理由。武锦程比周润发更伟大的地方是他真人会出现在我周围。
我爱上了他,话说,我期望他爱我,这期望给了我一个支点,支持我呼吸,支撑我盼望。呼吸和盼望,不就是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吗?
起初武锦程来我家都还尽量避开我父母,等我姐到了高三,有一天她回来高调跟我爸妈宣布说她最近英语成绩忽上忽下,对高考没底,需要找个人帮忙补习英语。我父母一听麻了爪,两个人在屋里,里三圈外三圈的瞎溜达了一通,没想出办法。我姐做了个无奈兼体谅的表情,说她已经想出办法了,让一个学习好的同学来帮她补习。
那之后,武锦程开始不避嫌疑的随时出入我家,经常带着作业到我家来跟我姐一起复习。似乎他的确功课好,也或者我姐因早恋的力量发愤图强了,反正他频繁出入我家不久之后,我姐的英语成绩还真就出现了徐徐回升的趋势,拿回来的阶段小考试卷上的分数也节节攀高。
我父母大喜,玩儿命对武锦程好。那时候我们家最昂贵的点心是溏心荷包蛋,我一星期一般只能吃这一两回,武锦程则随时来都能吃到。我妈有时候还会倚在门边上满脸堆笑的冲武锦程傻乐,而那一堆看起来仿佛重达两公斤的笑容再转脸看到我的时候一定会立刻消失。
我想我大概真的很喜欢武锦程,喜欢倒不介意我妈在他跟我之间变脸似的急速更替,喜欢到不介意他比我多吃了很多颗我家的溏心荷包蛋。在那个时候,食物在一个普通家庭厉害占据着重要地位。我们是一个有着太多深刻的“吃不饱”历史的民族,我们的DNA中有沉重的高比例的“饥饿”和“馋”。假如我们家其他的三口人吃了什么没给我吃,我会真的生气计较、耿耿于怀。唯独对武锦程不会。只要他在我家,我就知足偷着乐,眼睁睁看着他爱吃什么吃什么,内心全是喜悦,全无任何计较。
喜悦到对食物没胃口,与我,那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那年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是有那么几个星期,武锦程应学校安排要参加全市青少年书法比赛,他为了不耽搁帮我姐复习,就把文房四宝搬了一套到我家坚持练习。我姐对他写的那些很不以为然,而他临帖时凝神屏气的专注样子,甚而是他的眼睫毛在阳光下对着宣纸的方向微微抖动的小动作,在我眼中都惊为天人,基本奠定了最初对异性的审美。
那个画面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以至于好多年之后,我都能娴熟背诵《兰亭序》,且但凡路过“永和豆浆”看见“永和”那两个字,我都条件反射的再次想到武锦程,只因当年看他临《兰亭序》看得太多,已像常吃的食物一样长成为一部分的自己。
我们家那会儿只有一个书桌,武锦程写字的时候,我跟我姐就在桌子的两头各自做功课。我姐回回都是第一个做完马上撒欢儿,我则通常都的在我父母数落声中一直磨蹭到武锦程走后。有时他写到一半偶尔会回头看我,如果刚好发现我也在偷看他,他就对我笑笑,说:“小兔子,加油啊!”
听到这话我都会赶紧低下头假装继续写,“什么都不说”是我给他的最多反应。
“小兔子”是我的昵称,说它是“昵称”有徒有其名,因为我的家人根本很少这么叫我。
我因暗恋武锦程而感到自己年轻但过早疲惫的心终于找到临时栖息地,那里有一种我不熟悉但特别渴望的温暖感。
岂料我这段不安着沉溺的暗恋不久无疾而终。更意外的是,打断它的,竟然是武锦程自己。
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我人生第一次近距离亲眼目睹两个真人拥吻是武锦程和我姐。
那是我姐高考后的暑假,一个午后,我吃完饭正在我和我姐共用的房间里睡午觉。我梦见自己在啃一个苹果,啃着啃着,我被梦里的吮吸声给吵醒了。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那个吮吸声根本不是自己在啃苹果,而是,我姐正跟武锦程在我前面不远出接吻。当时我姐靠着墙,武锦程背对着我,他的右手放在我姐左胸上的姿态给我带来的莽撞惊吓不亚于我后来看《午夜凶铃》。
我对他的暗恋被那个画面扼杀了。
在一个普通少女清汤挂面的单思中,不大可能给这种短兵相接的肉欲提前留位置。我姐显然已经迫不及待的从少女张大成早春的女青年,她的身体受内心唆使,比同龄人长得略急,她的胸部在初中时就初具规模,高中时更是势不可挡早早完成了我一辈子都未能达到的丰满程度。而正被我苦苦热恋的武锦程,显然和我姐心智程度相当。当他青少年的手像孙悟空偷蟠桃一样猴急笨拙的试图游戏我姐的胸部时,他不知道的是,那让她亲手断送了另一个少女对他苦巴巴的单恋之梦。
我的暗恋被猛然扑灭,随之而来的是无名的恼火。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恼火。或许,琼瑶小说大多没有关于性爱额教育,《红楼梦》里但凡腥气重的场面也都被严格的封锁在大观园之外。因此那画面口味太跳跃,跟我午睡的梦境无缝连接,出现的是在突然,让我一时无法应对和消解。也或许,我对他全部的想想都非常柏拉图,我不知道对于性的批判跟嫌恶究竟来自哪里,可它就是存在。我自己在忍不住的联想中被无名恫吓,继而,把整个负面的认知都转嫁回给肇事人武锦程。
在这两个早恋之徒接吻和抚摸之后没几天,武锦程就收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提前去北京的亲戚家借住,准备报道。
我对他考上北大也感到五味杂陈,那是我对大学有限的想象中跟他最般配的学府。在我的幻想中早就提前构思过跟他一起漫步未名湖畔的画面。哪知,我的梦想成真了一半,他真的去了,去之前,先让我恨了他。
武锦程走之前来了我家,但没上楼,我从卧室的窗户看下去,刚好看到他跟我姐在院子里告别。
我的恼火在那时已被灼蚀成一团浓浓的惜别。我看见武锦程半低着头靠在他自己的自行车旁,两只手放在运动裤的口袋里,是那个年代凹造型的青少年自认为最潮的站姿。我姐在他对面也低着头,他们就那么静默地站着,站到仲夏的阳光最大程度的2拉长了两个人的身影,然后,他就走了。
他临走骑上自行车前好像回头向上看了一眼。
说“好像”,因为我一直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当看到他的目光离开我姐开始向上移动的时候,我就赶紧躲进了窗帘,等在偷偷往下看的时候,就只看到我姐一个人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
我看着我家楼下的空地,红尘霭霭,的街上静寂无人,已真的没有了武锦程。我伤心极了,为防止我姐发现,我陈她上楼之前把自己锁进厕所里掩面痛哭了好一阵,边哭便不断冲水,制造上厕所的假象和借助蓄水池的水流声当掩护,那样,我可以在短暂的几秒钟哭出声来。等不得不从厕所出来,为了掩饰哭肿了的眼皮,我又赶紧在父母下班回家之前烧水洗头,然后故意把洗发水弄进眼睛里,就是又流了一阵眼泪。
还好,那天我只是被我妈责问我干嘛洗头洗的那么频繁:“又浪费水!你个败家精!除了败家你说说你还会干吗?!”等发现我眼睛里进了洗头水,她更气,训斥道:“一个上中学的人了,洗个头也不会洗!唉!你说说你还会干吗?!”
我姐只顾自己伤感,没发现我有什么问题,我又重新回到了手举隐身草的旧时光,内心无比孤独,只是这次的孤独,又多了一层从未得到就失去的冷冰冰的疼。
武锦程离开后的头一个月,我姐每天晚上不是哭就是写情书,要不就是重复的听歌,要不就是一边哭一边写情书一边听歌。她听得最多的是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在那段我们姐妹共处同一屋檐的最后时光,我借我姐的便利也听歌、哭、不睡觉和偷偷伤感。我姐对我姐表现出对她如此感同身受相当惊讶,我为了掩饰,顺水推舟,演得像个过度在乎姐妹情义的善解人意者。我想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失恋的时候,我也在失恋,她思念的时候,我也在思念,并且,我们失恋和思念着同一个人。知道一个月后我姐也起程离家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的大学,我们家这一长一明一暗的双重思量才算告一段落。
这真幽默。
武锦程离开后的一天晚上,从北京打了长途电话给我姐。我听她跟他在电话中又笑又哭又说了一阵,之后,我姐躺着垂泪听歌,我先睡着了。
夜里,我被床垫微微的抖动弄醒,我睁开眼,就着夜色,妍看到我姐身体僵在被子里微微颤动,她眼睛闭着,上牙咬着下嘴唇,咬了很久。我看得心跳加速似懂非懂,等她终于身体放松转身睡去之后,我还呆成一团,满心满脑子都充满疑问和奇怪的隐隐躁动。
长大之后,有时候会想起我少年时候的家,我感觉很难形容。我们一家人表面看起来和所有正常的人家别无二致,每天全家人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饭桌上吃什么,电视里演什么和隔壁家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我们家永远有一种油烟和汗酸混合的混沌气,恨不得从门口路过就闻得出这家人有多节省。每年过春节的时候我爸也会有样学样的在门口挂个倒过来的“福”,上面再贴一张“家和万事兴”,然而我父母对“福”和“兴”也未见得真有什么切实的理想,他们只是在一种惯性里,门口贴什么字给邻居看比家庭成员内心想什么事更被他们在意。
我父母对我姐的各种小情况都一无所知,我姐是他们的骄傲,他们始终沉浸在对她优秀和单纯的想象中不愿醒来。我是他们的负累,他们也始终沉浸在对我迟钝和笨拙的人始终不愿醒来。
假如一切的遮蔽不存在,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否能接受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大女儿半夜不睡觉在被子里自慰,他们不太在意的小女儿整夜整夜不睡觉执着地暗恋自己亲姐姐的男朋友。
我想他们会崩溃,到不见得真为事情本身崩溃,但他们会为“别人怎么看待此事”崩溃。
中国的大人,多数人人生中在意的头等大事即是“别人怎么看待此事”,好像他们是附属品,附属给各种根本不想干的“别人”,自甘卑微的梗着脖子,忙得特别茫然。
因此我一直不太看得起“大人”的世界,为了不成为那样子的大人而执拗在青春期里,东躲西藏的过着跟大人们彼此嫌恶的日子。
我姐在性方面特别早熟,而我则对内心情怀有过度的渴求。我们都是表面上正常的怪咖,我们的相同点都很孤独和无助,我们的不同
点是渴望的内容有别,我们的解决方案,则同样是凭直觉在黑暗中摸索,尽量自行满足渴望。当一个被家长接受的少年不容易,当一个即被家长接受又被自己接受的少年更难。
对多数少年来说,青春都是相当残酷的,在青春的途中,找到一条顺利掩人耳目又息事宁人还能忠于自己的活路,是多么不容易。
我自己就长期自愿活在蒙蔽里,自愿否定人性本真里无法避免的性与贪欲,在青春初年,用了很长时间拒绝“坦白和透明”。我对我自己向往过的进行修剪和摒弃,从而获得一种从众的安全感,在那里,一切虽是假的,假到真。而一切真的,则被批判和嫌弃,真到假。
任何人,不接受自己都无法真正快乐,我姐可能是个天生的“觉悟者”,我从来没听她批判过任何她喜欢或追逐的内容,她不停地恋爱,不停地索取,也不停地丢弃。她贪,贪得昂首阔步,她从来不掩饰她自己的欲望,也从不妄自菲薄地去否定那些欲望。正因为如此,她活得比我自然和富足。她按照自己跟自己相处得很好,才能跟男人相处得很好,才能跟外部的那个由男人主宰的世界相处得很好。
我姐的确是很会跟各种男人保持良好关系的人,她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投入,跟他们分手也是尽兴而归,再见仍是朋友,她那些互相行注目礼、保持基本关怀的前男友们,当然也包括武锦程。
那年我姐也上大学,离家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过武锦程的消息,在苦苦思念了他好多孤独的岁月后,记忆终于输给了时间。
想不到,这个人过了十二年,又没征兆地从天而降。
我姐在电话里跟我补充说武锦程大学毕业之后去了法国,她在地球另一头一边用中文反复吩咐我要招待好武锦程,一边用英语让她先生把儿子正啃的玩具从嘴里拔出来。
我很佩服她结婚那么多年生了俩娃还能保持捏着嗓子跟丈夫用装出来的柔美强调且使用敬语。重点是,她丈夫不知道她还同时在越洋电话中遥控着某个初恋情人的远行。
“你大学里不就是学‘艺术设计’的吗?学半天也没见你学出个什么名堂,这次是个好机会!你好好表现表现哈!”
我姐就是这样,她总是能把明明是要别人帮她忙的事三说四说就变成了她的“赐福”。而我,从小到大对她的抗争都是笨拙无力的,每每只是证明了我的情商低到了何等可怜的地步。
我总结过,我跟我姐关系不好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个就是我在她面前总是屡战屡败,另一个原因就是长期以来我都仍为她很虚伪。我们小时候,所有亲戚朋友、老师家长有口皆碑都赞美她是个好女孩儿。只有我知道她做了多少在我们的教育中被划为“坏女孩”的行为。
而我,从小到大,在别人眼里都是那种不好也不坏的庸俗之辈,总是灰头土脸,连值得成为谈资的机会都相当有限。
“你主意分寸啊!武锦程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你可别给我丢脸!”这是我姐在电话里最后对我说的话。
我不知道她说的“分寸”是指什么。
反正,不管那是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都应当远远冲出了“分寸”的捆绑。并且,它们同时也远远超出了我和我姐的想象。
当武锦程那个下午如期出现在三里屯“男孩儿女孩儿”酒吧的门口时,我正坐在里面等他。他走近我前面的玻璃窗时,我心头排练过数次的开场白,像不小心掉进水里的蝇头小楷,顿时模糊了形状。
武锦程的脸保持着我记忆中的样子,他本来就有漂亮的如雕塑一样挺拔的鼻子和同样像雕塑一样立体的眉骨,以及眉骨之下略凹下去的眼睛。而他的脸颊则被岁月带走了多余的那一点点“婴儿肥”,与时俱进地侧出来一个与年龄境遇相仿的硬朗的线条。他向里望过来时隔着玻璃的反光没看到我,而我时隔多年之后再次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仍旧是浓密的,远远就看得到阴影,他的瞳孔仍旧是黑色的,比例略超过正常人,以至于我很少看到他的眼白,他眼球的构成在睫毛衬托下早早帮我定义了“深邃”。那眼神频繁地出现在我暗恋的剧情里,而这一切他自己并不自知。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起身去迎接他,他穿着经典的米色风衣,戴着墨绿和宝蓝色相间的围巾,站在北京冬天的街头,再次转头四下找我的时候有一缕头发像洗发水广告一样被风吹得飘起来。那时傍晚的天边有些未尽的余晖,我甚至看到武锦程的一缕头发在青森森的夕阳下发散出的丝丝亮度。我在她出现之前还有过隐约的担心,担心他变了,变得受到世俗的浸淫失去十几年前的清澈。哪知,他确实变了,只不过是变得更贴近我对一个男人的清澈的想象,或,根本是瞬间再塑了我的想象。
我迎出去,他砖头冲我微笑,他的笑容里有种莫扎特早起作品的腔调,热情得很适度,古典又不失俏皮。
我看着那笑容,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说;“完了”。
武锦程在我的人生中出现了十天。
虽然只有十天,可,对我来说,它仿佛完全可以另立门户,成为并行在我生命中的另外一辈子。像有灵气的珠宝,很难说它们和人之间的关系,是谁在传承谁。
我们见面的当晚是西方的圣诞夜。
重逢自然以怀旧作为开场,说起我姐,我父母,我们的故乡。这些让就别之后的对话很快被晕染出他乡遇故知的温暖。
那天我们就近选在三里屯刚开的一家云南菜吃晚饭,落座后不久,他递给我一个纸袋,说:“圣诞快乐!小兔子。”
“小兔子”这个昵称,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忽然听他这么称呼,我心里酸酸地热了一下。
我不是一个队礼物有经验的人,许友伦多数时候买给我的都是实用品或食物,鲜少送我真正的“礼物”,因此我对礼物的自然反应是扭捏,又想起我姐咆哮的“分成”,那扭捏就更是有点儿诚惶诚恐的小家子气。
武锦程想必是个送礼物的行家里手,他轻快地说了句:“打开来看看喜不喜欢。”之后就低头吃他盘子里的食物,给我时间化解。
我拿出纸袋里的那只印着樱桃图案的钱包,一时不知当作何评价。
“真是不知道带什么礼物给你。”武锦程接过我的扭捏说,“我不是那么地在意所谓‘奢侈品’,我自己也不怎么用。不过你是小女孩儿,或许会喜欢这些花哨的小东西。呵呵。”
我轻声地说了“谢谢”。他笑了笑说“别客气”,又自嘲道:“最近这些年,我自己的生活坏境轻松了些,对奢侈品的看法也会改观,不会像以前,只一味硬挺着一身穷酸气去批判它。呵呵。”
我还在跟LV初见的仓皇中,对武锦程的话无言以对。
“以前看Chanel的传记,里面有一句话说‘奢侈的反义词不是贫穷,而是庸俗’。”他看出我对奢侈品能讨论的有限,便把话题一转:“在我看,认识最奢侈的事,是能够一直保留最初对所谓‘文化’的热情。我小时候,使尽力气考来北京,后来,又全力以赴去巴黎。都因为,这两个地方,在我想象中,都是满地‘文化’。在这种地方,只要愿意,就有机会过最‘奢侈’的生活。尤其是当你以一个旅人的心对它们保持‘旁观’的时候,‘奢侈’像一个美好的情人,你可以尽兴地享受她,而你无法拥有她,所以特别珍惜,又不用担心拥有即会存在的负担。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感觉。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