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厅后,是王家居住的宅院,堡内一干军官,如齐天良,韩朝韩仲他们,同样也是住在宅院的旁边。
母亲来后,王斗招集一干军官为她接风洗尘,宴中,钟氏神情欢喜,红光满面的,毕竟这个屯堡是儿子一手建立,他便是这个屯堡的主人。自己作为母亲,自然也是跟着沾光。自从她进入靖边堡后,堡内每个军户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尊称她为老夫人,这是她在辛庄内享受不到的。
宴后,钟氏兴致仍高,不过随后又叹了口气。
王斗问道:“母亲有何忧虑?说出来让儿子听听。”
钟氏叹道:“还不是为了你舅舅。”
在她的解说下王斗才明白,原来自己的舅舅钟正显,在年初自己将他安排到董家庄做书吏后,才半年下来,钟正显又不安份了。他老是嫌弃董家庄太小太穷,认为自己应该调到舜乡堡去,而且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太低了。
他常常在人前道:“以我的能力,怎么能做一个小小的书吏呢,最少应该做一个典吏才是。”
董家庄司吏李朝与攒典张敬昌认为钟正显太过狂傲,都很排斥他,这让钟正显更是气不过。他时常便是到姐姐钟氏面前哭诉自己的待遇不公,希望外甥想想办法,将自己调到舜乡堡去,而且也希望他能搞点关系,将自己的身份从攒典提为典吏。
钟正显现在身份其实是一个攒典,为吏之最末等。不过从攒典升到典吏,其中隔着一个司吏,还要经过几次严格的考课,就算升迁顺利也要六年的时间。岂能一步而就?
面对钟正显的哭诉要求,钟氏自然是大骂他,言道官府升迁自有体统规则,你一个做舅舅的,岂能让外甥为难?
不过钟正显却是想出了办法,就是纳捐,向州城预备仓内捐几十石米粮,立时自己就能提拔了。
大明各地州县都设有预备仓,以备平时饥荒所用,平时预备仓内的米粮都是靠民间捐助。对于这些纳捐者,大明有专门褒奖条文,民间纳谷者,或奖敕他们为义民,可以见官不拜。或是给于冠带散官,或是充为吏员,奖励算是丰厚。
每地预备仓的贮粮多少,向来算入地方官的考绩标准,所以对于民间愿意捐助者,地方官向来非常欢迎。
钟正显打听过了,以往象他们这种吏员捐米,纳米五十石就可以提拔两级,现在更是减少为纳米三十石,如果捐银的话,所需的数目就更少了。
在钟正显的苦苦哀求下,钟氏也是颇为头疼,她便询问王斗的意思。
王斗摇了摇头,自己这个舅舅…真是没法说。
他问母亲道:“我们家的税银算算应该交纳了吧?”
钟氏道:“为娘来堡时,庄内的里长甲首是开始催促了。”
王家有二十亩的田地,都是需要交纳税银的民田,大明的夏税秋粮,夏税征收是在六月起,限在八月之内交齐。大明行“一条鞭法”后,夏税秋粮都改征税银,不再经过各地的粮长与里长甲首,而由民众自己到州城去交纳,算算时间是差不多了。
王斗道:“明日孩儿去州城一趟,将税银交了,顺便也帮舅舅的事办了吧。”
王斗决定去保安州城一趟,除了交纳税银外,年初堡内商议要请几个军中医士,一直没有下落,王斗决定亲自去医学司内请几个医术高明的医士回来。
钟氏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你这个舅舅…”
她说着摇了摇头。
第049章 偶遇
第二天一大早,王斗便带着韩朝兄弟,高史银,钟调阳四人前往州城。
眼下农忙开荒,队里的军士都是下去干活,训练不成,韩朝韩仲几人闲着无事,便随王斗前往了。
王斗、韩朝、韩仲、高史银四人都有马匹,钟调阳也是借了齐天良的马匹使用。
钟调阳已是知道自己父亲的事,他惭愧地对王斗道:“大人,父亲的事让您操心了。”
王斗说道:“都是一家人,就没必要说这样客气的话了。”
那保安州城在靖边堡的西北方向,离堡约有十几里,几人策马而去,一路经过几个屯堡村庄,很快到了桑干河,本地人称为浑河的边上。在这里,有一条当地人称传济桥的浮桥,为明正统三年兴建,过了河,再往东边行走五里,便到保安州城了。
王斗几人到了传济桥边,眼下正是夏税征收的时节,虽是大早,但桥上已是挤满了赶着牛车,骡车,人力车的民众,上面满载的都是粮食。
大明行“一条鞭法”后,虽然此后夏税秋粮的征收都是改为征银,不过普通民众平时手上哪有银子?只得将粮食运到州城或其它地方,然后在各米店出售,换来银子,这里便不得不接受商人们远低于市场价的贱价盘剥,就算是丰年,也同样是获利不多。
等交完税后,到了第二年民众青黄不接的时候,又不得不高价从商人手上购买粮食充饥,每当这个时候,便是各地百姓穷迫逃徙,卖儿卖女的时候。
张居正当年推行一条鞭法,本意是缓解民众徭差及千里运粮之苦,没想到推行到现在,却让民众忍受了更多的侵欺或剥削。
当然了,行“一条鞭法”后,各地的粮长及里长甲首制名存实亡,不过以此时大明各地州县那有限的差役,自然是难以做到赋税征收到户,大明各地便出现了一种包头或揽户,通常由地方大户、富户或地方豪强人家充任。
这些人代交赋税,虽然也方便了一些百姓,不过显然的,他们不会白干好事,其中的层层盘剥,也让很多百姓愿意自己前往州城交纳赋税。此时传济桥边挤满的百姓车辆,显然就是属于这一类人。
看着这些民众麻木的神情,王斗心中暗叹民生之苦。旁边的韩仲,高史银二人没心没肺,只是骑在马上指点为乐,看一些民众向骑在马上的自己投来羡慕的神情,二人是得意洋洋。
等了好一会儿,等桥面畅通一些后,王斗几人才策马过河。

五人马快,很快便到了保安州城下。
那保安州城原为保安卫城所在地,永乐二年置卫。永乐十三年,置保安州于卫城内,州卫同城。景泰二年,移保安卫于雷家站新址,便是后世怀来县的新保安镇。
眼前的保安州城为正方形,城周四里一百四十八步,高三丈五尺,顶厚三丈,嘉靖四十四年知州贺溱、守备周应岐包砖。城外还建有护城河一道,深二丈五尺。又设南门、西门二门。在南门处,还设有南关堡城一座,周长四百九十丈,墙高三丈五尺,护城河深二丈五尺。
这保安州城西南有涿鹿山,西北有鸡鸣山,鹞儿岭,桑干河又在南。东又有东八里堡、良田屯堡、保安卫城、麻谷口等堡。是大明宣镇重要的屯粮之地。
崇祯七年的七月二十三日,在王斗来到这世界的前五天,后金军攻陷了保安州,军民死伤无算,知州阎生斗自尽殉节。
有鉴于此,眼前的保安州城戒备森严了许多,城墙上放置着几十副的佛朗机炮,至于小铜炮、小铁炮更是众多。此外王斗还看到了几尊神威大将军铁炮,炮筒怕长有三米,黑压压的炮口只是对着城外。
王斗五人来到南关堡城的来薰门外,要从这里进入州城内。
不过在吊桥前,这里挤满了各乡里运粮前来的民众们,将一个城门挤得满满的。此外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流民带着家口想要混入城内,守门军士只是大声喝叱,不准他们进城。
一片的喧闹,看到这个样子,王斗几人只得等等。
此时天气炎热,加上太阳出来,几人便在城门附近一个茶棚中找几个位子吃茶。
那经营茶棚的老汉见几人军汉打扮的样子,加上各人神情狰狞,不由有些犹豫。
高史银一瞪眼道:“怎么,怕我们不给钱?有没有看到大爷们的马,我们象是给不起钱的人吗?”
那老汉更是一惊,点头哈腰的为各人倒上茶来。
各人吃了两碗茶,见城门已是顺通,王斗微微示意,高史银掏出一钱银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让那张桌子几乎散开,他大声道:“哪,这是给你的钱,多的就不用找了。”
老汉大喜,只是连声感谢,心下暗暗奇怪:“没见过军爷喝茶还给钱的,真是奇了。”

王斗等人站起身来,钟调阳为王斗牵了马,众人正要进城,忽然一阵的说话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却是不远处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正对着身前几个穿粗布衣衫的汉子在埋怨:“和你们约定了一大早,怎么现在才来?差点误了我们贵客的事。”
那几个汉子只是在叫屈,其中一人道:“两位奶奶,你们约定的时辰紧,又要赶着新鲜,从我们东灵山到这里,可有几十里地,我们可是天没亮就起程的,现在也赶上了不是?”
其中一个丫鬟道:“好了,好了,你们这山杏可是新鲜?”
那汉子道:“这位奶奶,我们这山杏可是昨日专门从东灵山向阳坡地上采来的,您看看,这山杏看起去肉多薄,这色又多鲜?保证吃起来多汁甜美,听老一辈说,吃了这山杏,还有润肺定喘,生津止渴等效果呢。”
那两个丫鬟接过那汉子的竹篮看了一阵,道:“好了,山杏我们收下了,这银子是给你的。”
拿出一锭银子交给那汉子,汉子接过欢喜地道:“给这么多啊,谢谢两位奶奶。”
一干粗衣汉子欢天喜地地去了,一路还欢喜地谈着此行收获不小。
高史银双目只是不断地往那两个丫鬟身上扫射,他说了一声:“这两个丫头不知道是哪个府上的,还真长得美,能讨一个来做婆姨不错。”
韩仲取笑了一声:“高蛮子,你也不看看自己,这两个丫鬟会看上你?”
高史银怒目喝道:“她们也不会看上你。”
王斗打量那两个丫鬟,二女都是十六、七左右,身上穿着绛纱的衣衫,人长得白净细嫩。靖边堡与董家庄内的军户女子不是粗黑,就是干瘦,相互比较之下,确实两个丫鬟便显得动人。
而且她们虽身为丫鬟,但也有一股动人的气质,她们的主人能调教出这样的下人,不知道是州城内哪个府上的人物。
正在这时,城门内驶出一辆华丽的车马,守门的军士见车马经过,都是神情毕恭毕敬,连连驱逐围在城门边的百姓。
车马停在王斗等人的不远处,从车内走下一个中年男子,两目锐利,穿着丝绸的衣衫,看打扮象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管事。
他看到两个丫鬟,招呼二人过来,问道:“你们二人给纪小娘子的礼物备好了吗?”
两个丫鬟都是连忙应道:“杨管家,礼物我们都备齐了。”
那杨管家接过二女手上的竹篮,往内看了一阵,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山杏是少夫人专门催促办理的,你们二人能在这么短的时辰内办好,少夫人定是高兴。”
两个丫鬟闻听后也是非常欢喜,连声道:“这都是靠杨管家抬举,奴婢等感激不尽。”
杨管家点头道:“你们快准备下,少夫人与纪小娘子的车马就要出来了。”
此时那车马旁已是围了一圈的人,王斗几人看这样子,也是心下好奇起来,反倒不急着走了,在旁边看看热闹也好。
那杨管家只是负手傲然而立,双目扫到王斗几人这边,看了众人几眼,哼了一声,又转开头去。
高史银低低说了一声:“看那车马,象是知州大人府上的…”
正在这时,城门内又驶出一辆秀丽的车马,很快在先前那辆车后旁停了下来。杨管家带着两个丫鬟急迎了上去,并恭敬地将车门打开,露出里面的竹帘。
里面响起女子低低的声音,接着竹帘半卷,有两个女子走下车来。
其中一个少妇打扮,年在二十余岁,穿着大红比甲。另一个则是花季少女,年在十七、八岁左右,穿着松绫白色轻衫,下着挑线裙子,身姿盈盈,袅袅婷婷。
两个女子走下车来,那少女盈盈施礼,道:“有劳少夫人盛情款待,感激不尽。”
那少妇裣衽回礼,说道:“小娘子一路走好,代妾身向大人问好。”
她伸手接过那杨管家递过来的竹篮,说道:“这些山杏是妾身专门为大人所备,还望小娘子收下。”
那少女有些惊奇地接过,笑了一声:“没想到少夫人还知道爹爹所好,真是有心了。”
二女最后又是相互拜了一拜。
王斗看二人风姿仪态都是上上之选,特别是那个被称为纪小娘子的少女,更是身形高挑,脸容娇艳,双目流转中非常灵活。
看着这少女,王斗有种惊艳的感觉,来到大明朝,他第一次看到古代传说中的美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后世那些所谓化妆品堆积出来的美女,在她眼前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
再看二女衣衫面料都是质绫华贵,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是哪里出来的人物。
高史银在旁低低说了声:“那少夫人似乎是知州大人府上的,以前见过,不知道那小娘子是什么人物,竟要劳动知州府内的少夫人相送。”
王斗几人都是看向高史银,对他阅历如此丰富表示敬佩。
那纪小娘子上了车,在车马开动时,仍是含笑向车外的少夫人扬手。在这车马下面,韩仲与高史银几人都是傻傻地看着她,口水流了满地仍不自知,那纪小娘子看到韩仲二人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她眼波流动,立时百媚横生。
她的双目扫到王斗身上时,王斗对她微笑地颔了颔首。那纪小娘子有些惊讶地看了王斗一眼,双目闪闪亮的,深深地在王斗身上转了转后,便随后关上了窗帘。
看着她的车马远去,王斗心中想起了一首诗:“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或许可以更好地形容这个场景。
等那少女的车马远去后,王斗看高史银二人还是呆呆的,他在二人头上各拍一下,说道:“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进城吧!”
第050章 银秤
王斗几人从南关堡城进入,进关时,守关的军士验看了王斗几人的腰牌,低声说了一声:“王斗?”
他似乎想起什么,仔细看了王斗几眼,才挥手让王斗等人进入。
过了关城,前面就是州城的南大门迎恩门,城墙上高高耸立着一座城楼,在城门的附近,还建有一座高大的牌坊,上书“政教坊”三个大字。保安城内坊表众多,象这类牌坊,到处都是。
进城的人流众多,特别是运粮进城纳粮的民户们。王斗几人也随之进入州城的南街内。
比起靖边堡,董家庄,舜乡堡几地,保安州城内自然是繁华许多,青石板街道两旁尽是酒店、客栈、杂货之类的招牌,还多了许多在各堡看不到的亮丽女子,让一干土包子看得目不暇给。不过街道到处是流民及乞丐,又提醒着现在的不太平。
保安州城内分两隅六坊,建有东、西、南三条大街。那保安州治是在城巽隅,备荒仓也同样是在州治内。几人之中,高史银倒是对州城最为熟悉,在他的带领下,众人往那保安州治方向而去。
到了南街与东街的交汇口,街口搭着一座大市坊,上面写着“承恩坊”三个大字。在街的对面,还耸立着一座高高的鼓楼,当地人称为文昌阁,楼高近三十米,站在楼上,可以看到整个保安州城的情况。
韩朝、韩仲、钟调阳三人都是看着这鼓楼,王斗也是赞叹不已,高史银得意地道:“这文昌阁专门打更报时,不过里面新开了一家酒楼,酒菜的味道不错,大人,等事情办完后,小的请你们在里面喝一杯。”
韩仲很是高兴,他叫道:“高蛮了,这话可是你说的。”
高史银瞪起了眼珠子:“我老高还会骗你们不成?”
他们几人高兴地商议等会吃什么,王斗则是被旁边一阵说话声吸引了注意力。
却是旁边一个布店中,一个男子正与店铺的主人讨价还价,两人已是商讨多时。那男子年近五十,脸容清隽,三络长须,戴着四方平定巾,穿着一身的直裰儒衫,虽是沉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看样子是个文人书生。
他手上拿着一匹布,只是要求店铺主人再便宜点。
那店铺主人有些无奈:“唉,符先生,鄙人这布已经很便宜了,我也是要进价的,您这样还价下来,我就没得赚了。”
那符先生只是微笑道:“店家,再便宜些,符某就将它买下了。”
他声音浑厚,颇有磁音,听着很是悦耳。
那店铺主人已经是口干舌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好吧,看您也是个读书人,这布就再便宜一分银吧,不能再多了。”
那符先生微笑道:“多谢了。”
从衣袋里摸出银钱来,十分仔细的数了,将银钱交给店家后,高兴地拿着布匹走了。
店主人看着那文人离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道:“这符先生好歹也是我们州学的学正,怎么就这么抠缩呢?”
旁边几个店铺老板道:“老孙啊,你不要在后面偏排人家符先生,符先生可是难得的清廉,从不收受学生们的财货馆金,也不出去润笔赚钱。没了这些来源,他一个州学学正,每月钱米也就是几斗,不仔细些,怎么过日子?”
几人都是叹息。
王斗心中一动,符先生,保安州儒学学正?
他记得舜乡堡防守官许忠俊与州儒学学正符名启交好,难道就是眼前这个人?
看到那符先生,王斗忽然想到靖边堡孩童的教育问题,眼下堡内年幼的孩童有好几十个,是应该找几个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了。

那边韩仲,高史银几人终于商议出等会要吃的东西,看看天色,王斗便带着他们来到城东南处的保安州衙面前。
这保安州衙是永乐年间兴建,天长日久,加上古时官不修衙的习俗,此时看上去已颇为沉旧。州衙的前面有一块广场平地,上面的青石地板也是磨损出一块块的坑洼印记。
此时广场上挤满了前来纳银的民众,一些差役提着水火木棍在州衙面前来回巡走着,另有一些民壮拿着刀枪站在不远处巡视。
让钟调阳在后面照料马匹,王斗与韩朝、韩仲、高史银几人挤过去观看。
只见州衙的台阶下面,正摆放着几个银柜,在银柜的旁边摆着几张桌子,正有几个小吏拿着银秤,一一按着各解户的户帖文册登记,然后为他们的解银进行称兑,最后发给他们银包,挨个点名将银包投入银柜内,又由一个小吏开出一式两份的单据,各解户就算将自己的税银交纳完了。
王斗看出眉目,各民户解银称兑时,那银包约分两种,一种白封,一种红封。似乎贫民小户用白封,绅衿大户用红封。使用红封的,似乎就少了许多的火耗杂费。在场民众,大部分是使用白封,使用红封的很少,拿到红封的大部分都是绅衿大户的管事或是家奴。分取到红封时,这些人都是洋洋得意。
韩朝看了一会,突然在王斗身旁低声道:“那银秤有问题。”
王斗一凛,随着韩朝的解说看去,果然看出眉目,只见那些小吏在解银称兑时,另一只手似乎轻轻地扫过或是扶捏过手中的银秤,那秤上的银子重量立时少了许多,然后小吏就大声喝骂,面前的解户们目瞪口呆,只得再补交税银。
还有那银秤上的法马似乎也有问题。
小吏秤兑银子时出现这种情况,一般解户茫然不知,只道自己纳银时确是少了,诚惶诚恐的补上。一些人却知道那些小吏在作弊,却只能忍气吞声,面带苦色,不敢有任何言语。
看着他们的样子,各小吏只是相互窃笑。
吏滑如油,王斗心中评估了一句,依他的估算,如果解户们共交纳税银有一百两的,只在这银秤上做手脚,这些官吏便可以侵吞达七、八两之多,如果税银成千上万两,这又是多少?这种现象,想必在大明各地都是普遍存在。
种种盘剥下来,民生越苦,大明的统治,很大部分就是坏在这些底层官吏身上。

王斗拿出自己的民户贴去纳银,高史银与韩仲立时殷勤上前,挤开几个民户给王斗插队,王斗正要言语,二人已是挤开,王斗只得排上去。周边那些衣衫破烂的民众见几人人高马大的样子,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桌前那个登记的小吏忽然离开,随后坐进来了一个中年书吏,王斗一看,叫了一声:“祁世叔。”
原来这书吏正是那保安州司吏祁官,年初时,他曾随桑干里里长姜安卖了一些州衙官地给自己。见到王斗,祁官也有些惊奇,他满面笑容地道:“原来是王贤侄,贤侄今日来州衙纳粮?”
他神情亲热,年初时,他随姜安卖地给王斗,很是得了一些好处,因此对王斗很有好感。
王斗应了一声,祁官对旁边一个小吏吩咐了一声,那小吏称兑时便不在手上的银秤做手脚,不过随后他又低声道:“贤侄,世叔只能如此了,按例,这接下来的火耗杂银是不能少的。”
火耗杂费向是大明各地官吏衙役的小金库与灰色收入,明初火耗每斗七合,一石七升,到了现在,这些火耗杂费已相当于正税,甚至有些地方更是高出正税数倍。
王斗自然知道这火耗杂费关系到州衙许多官吏的好处,祁官虽是一个司吏,却也不敢挑战这样的潜规则,他说道:“小侄明白,不会让世叔难做的。”
不过旁边的韩仲与高史银听后却是大怒,二人正要上前,王斗以眼色制止住了他们。

解银称兑后,祁官给了王斗一个红封银包,在周边民户羡慕的眼神中,王斗将银包投了柜,收了单据。
随后他来到祁官的身旁,对他低声道:“祁世叔,有一事还请帮忙。”
说着将一锭银子轻轻放入他的手中,祁官手上轻轻一捏,感觉手中的银子约有一两多,不由眼睛一亮。
第051章 邓一脚
从州治内出来,王斗呼了口气:“费了好大工夫,舅舅的事总算办妥了。”
方才王斗几人由祁官带入州治内,找到了那管理备荒仓的大使李举,听闻王斗要纳资捐助,李举自然是大加褒奖,眼下荒年越甚,每年纳捐的人是越来越少。这备荒仓库存粮米多少,关乎到知州大人的政绩,平日上官催促得紧,李举的压力也很大。
此次王斗纳捐了三十两银子,又给了李举一些好处后,李举立时开据文书,并殷勤地带王斗找到了保安州吏目陈余文。陈余文也很快办理了给钟正显的调动升职文档,事情到了这步便差不多了。
等陈余文最后上报知州李振珽后,想必过了不久,承发房给钟正显的告身文书就会下来。
此时钟调阳还在州衙外面看护马匹,听了王斗的话,他脸上现出惭愧的神情,他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对王斗道:“父亲的事,真让大人费心了,父亲他…唉…”
说到这里,钟调阳摇头叹了口气。
钟调阳为人稳健,又通拳脚枪棍,还射得一手的好箭,那队兵被他带得颇为好使,加上他是自己的表哥,王斗用得颇为顺手。
此时王斗看着钟调阳那粗黑的面容,自他父亲的事后,他举止更为沉默,王斗道:“表兄何必如此见外,我们都是一家人,舅舅的事,还不就是我王斗的事?此事以后休得再提。”
钟调阳默默地点了点头,神情更为感激。
他二人说着家内私话,韩朝、韩仲,高史银三人都是有意识地走远些。

眼下王斗来保安州城的三件事已经办妥两件,最后便是去医学司请几个医士回堡了。不过医学司内自己没有相熟的人,自己在保安州内也只认识祁官一人,可惜祁官与医学司内各人并无交情。这个事情,还得自己想办法。
看看时近中午,王斗感觉腹中有些饥饿,想起高史银说那鼓楼内新开了一家酒店,饭菜的味道不错,加上楼内居高临下,那种气氛想必不错。他便道:“看看晌午了,找个地方吃饭吧。高兄弟,鼓楼那家饭店的味道真的不错?”
高史银道:“大人放心,小的肯定不会骗你的。”
韩仲很是高兴,他叫道:“高蛮子,你说好你请客的。”
高史银瞪着眼道:“韩二愣,你可不要把我老高吃穷了。”
几人说说笑笑,牵着马匹,往州衙西边而去。
那保安州的粮库永兴仓,就设在离州衙西面的不远处,仓内有大使、副使、攒典各一人,为景泰五年建立。
大明现在各地征粮虽然大多折银,不过近年粮荒越重,很多地方仍是本色与折色一同征纳,保安州也是如此。只不过交纳本色粮比交纳折色银税更为重一些。
不过仍是有许多民众贪图方便,还是前来交纳本色税粮的。
此时在永兴仓的大门前,就停留着很多粮担车马,都是前来交纳夏税的民众。
在那里,摆着几个斛斗,远远比普通百姓家内使用的大得多。
王斗略略一看,此时正有一个民户在交纳税粮,那斛斗上的小麦已是高高冒起,堆得尖了,不过其中一个仓大使模样的人,还在指挥旁边一个攒典小吏样子的人,小心谨慎地不断往上加。
最后,加得不能再加时,那仓大使对旁边一人喊了一声:“邓一脚,看你的了!”
旁边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闻言他站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走到斛前,屏气敛息了半晌,猛然他一声大喝,重重一脚踢在那斛斗上,立时斛斗上的小麦散了一大片出来,掉落在地上。
那仓大使与攒典同时赞道:“好力气,不愧为一脚之说。”
那邓一脚踢完后又回去闭目养神。那民户脸有苦色,那攒典则是笑嘻嘻地指挥一个壮汉将散掉在地上的小麦扫起来,大明潜规则,这些散掉在地上的麦粮都是归他们合法所有。
接下来,那攒典又指挥那民户继续往斛斗上加着小麦,直到又一次冒尖后,那民户此次纳粮才算完成。
王斗不由摇头,这些小吏的聪明才智都放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他看过一些史料,为了得到这些“耗余”,大明各地的粮仓小吏,从明初起,便大多苦练腿法,有些人甚至能练到一脚踢断一棵小树的。
除了这些“耗余”,那些民户纳粮的各种损耗杂费等加派还没计算在内,大明各地州县的加派,往往是这些正税的数倍之多。如此,明末百姓如何不苦。
看了刚才那一脚,韩仲与高史银二人也是惊叹,韩仲道:“这家伙,怕是能一脚踢死一头牛哦。”
高史银也是道:“有机会,某倒要向他讨教一二。”
二人没心没肺地议论着,韩朝与钟调阳则是脸色沉重,特别是钟调阳,想必他在蔚州,也经历过多次这样的场景。

五人继续沿着东街往西边而去,一路上,街上到处是运载粮米前来纳粮的民众。
沿街米店也大多是人流滚滚,满是前来卖粮换银之人。
很多人出来时都是脸有苦色,显然粮价之贱,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在去年时,保安州一石米价高涨到五两银子,眼下众人出售粮米,却没有一家店愿意以哪怕一两的价钱购买,跑遍了全城,各家米店都是如此。
显然城内的米店已是达成共识,全部统一了价格。
一片唉声叹气声,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西街的万胜和米店,愿意以一石一两的价格买我们的粮,大家快去。”
立时是一片的声音:“小哥说的可是真的?”
“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骗俺们?”
那人道:“天地良心,我怎么会骗你们?我刚刚从那家店卖了粮出来,念着让大家都沾些好处,才告诉你们的,你们怎么不相信我?”
一片的声音:“如此,我们快去。”
立时一大片的人挑担赶车,都是往那边而去。
王斗几人也很奇怪,王斗沉吟道:“万胜和?当初我们屯堡买粮时,便是在这家米店,听闻这家米店掌柜是个女子,价钱很是公道。”
韩朝也是眼光闪动,他道:“确实,当初她卖米给我们时,店内的米价比其它米店便宜了两分,这家店主,确实是个好心肠的人。”
钟调阳忽然说了一句:“城内的米行显然统一了粮价,这万胜和以高出其它米店的价格收粮,怕是会惹恼了别的商家。”
众人都是一怔,听了钟调阳的话,韩朝似是没了往日的沉稳,他对王斗道:“大人,我们过去看看吧?”
王斗看了韩朝一眼,笑道:“也好,吃饭不急于一时,便过去看看。”
韩仲与高史银也是奇怪地看了韩朝一眼,似乎韩朝今日有些怪怪的。

保安城内东、西、南三条大街,那西街多为杂货、熟食行、当铺、米店等商铺,那万胜和米店便是位于西街的中段。
此时万胜和米店前面已是人流涌动,挤满的都是前来卖粮的民众,几个伙计只是忙个不停,旁边远远的还有一些闲人在看热闹。其中有一些人显然是其它米店的老板与伙计,只是以愤怒的眼神看着这店中情形。
在那米店之内,正有两个女子在忙个不停,不时招呼伙计忙这忙那。两个女子一大一小,大的少妇打扮,年在二十四、五岁,穿着比甲,神情颇为干练,一个则是年轻些的少女,年在十七、八岁,穿着襦裙。
看到王斗几人进来,两个女子愣了一愣,随后那少妇看到几人中的韩朝,立时眼睛离不开他,她惊喜地说了一声:“韩…韩总旗,你今日怎么得空到小店来,你可是要买米?”
韩朝眼睛只是看着空气,他脸有些红,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是…我这个…”
王斗有趣地看着韩朝,没想到平日沉静的他,也有这么忸捏的一天。
韩仲也是奇怪地看了自己哥哥一眼,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那少女在那少妇跟前轻声说道:“姐,这就是你常提起的韩总旗?果然是个老实人,嘻。”
那少妇脸有些红,偷看了韩朝一眼,伸手轻打了那少女一下,骂道:“去,给客人们倒水去,没大没小。”
那少女嘻笑着去了。
王斗身后的高史银自见到那个少女后,也是呆呆出神,只是死死的看着她。
直到这时,韩朝才想起话题,他指着王斗对少妇道:“郑娘子,这位就是我们靖边堡的王斗王大人,此次来州城,韩某就是随大人前来的。”
那少妇郑娘子吃了一惊,忙上前向王斗裣衽万福,说道:“原来是王大人,奴家怠慢失礼了。”
王斗微笑道:“小娘子不必多礼,王某仓促前来,是我们失礼才是。”
郑娘子招呼王斗等人坐下,钟调阳仍是在街旁看着众人的马匹。
郑娘子与王斗说些客气话,不时拿眼去看韩朝,而韩朝则象是个害羞的小女生一样,只是低头研究自己的鞋面。那少女上前来给各人倒水,高史银接过茶水时,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那少女脸一红,有些害羞地跑了。
王斗看看韩朝,又看看高史银,心下好笑:“这两个家伙,都集体思春了。”
说了一会儿话,郑娘子挽留王斗等人在店内吃饭,王斗微笑道:“如此,便烦劳小娘子了。”
正在这时,忽然店外急匆匆地跑进一个中年男子,远远的他便喊道:“我的侄女啊,你做事也太毛糙了吧,你可闯下祸事了!”
第052章 冲突
这中年男子年在四十多岁,脸容身材富态,穿着圆领的丝绸衣衫,他走进店后就焦急地数落那郑娘子:“为叔才出门几天,你就做下这样的事情,以前你平价卖粮叔叔就不说了,这次又这样,惹恼了大家,小心祸事上门啊。”
那郑娘子低头不语,旁边那少女不服气地道:“姐姐没有做错,现在城内的粮价确是太低了,八钱购进,五两卖出,这也太过份了吧,让老百姓怎么活?”
那中年男子顿了顿足,说道:“这是城内同行公议过的,粮价统一。我的侄女啊,商会有商会的规矩,你这样做,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他担忧地道:“再说了,现在粮行的会长是李家的人,那李家是什么人?祖上曾中过举人,东街那边还有他家的科第坊。他们在保安的势力这么大,我们一个外来户,怎么敢跟他们斗?”
说着他只是叹息,那少女有些慌乱道:“叔叔,那我们该怎么办?”
中年男子叹道:“还能怎么办?赶紧将粮价恢复,然后叔叔卖这张老脸,去向商会同仁解释一下,最后交些罚金吧。不过这已经算是最轻的处罚了,就怕…”
他的眼中忽然闪过恐惧。
郑娘子脸色有些苍白,她低头呆呆不语,半晌,她才喃喃说了一声:“难道我们做买卖,就不能好好做么,一定要这样…”
王斗坐在一旁听着,他总算明白了古时囤积居奇,低买高卖是什么样子,也见识了这个时代行会规矩的森严与强大的影响力。
他微笑道:“郑娘子诚信经营,王某佩服。”
中年男子此时才注意到王斗几人,他疑惑地道:“这几位是?”
郑娘子勉强露出笑容,她道:“叔叔,差点忘了,侄女来给您介绍一下…”
她正要说话,忽然一阵怒喝,接着人声鼎沸,行人闪避。气势汹汹的,几个商人模样的人带着一群壮汉冲了进来,各人手上都是拿着棍棒,将一个店口挤得满满的,那些卖粮的民众都被他们赶走。
为首一个商人喝道:“郑老四,你们万胜和也太过份了,公然提价,可有将商会放在眼里?”
另一商人道:“不错,郑老四,你们万胜和这样做,是在坏我们米店的生计。”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一片愤怒的指责中,那中年男子郑老四只是手忙脚乱,他连连摇手说:“误会,这都是误会,各位请听我解说。”
一个商人道:“不要跟他费话了,将米店给我砸了。”
那群壮汉气势汹汹的就要涌上来,那少女大声尖叫起来。
“轰!”的一声巨响,一张桌子被踢得四分五裂,木屑横飞!
却是高史银跳了出来,一脚将眼前的桌子踢飞。
他怒喝一声,一把抽出自己的腰刀,大声道:“谁敢动手?老子一刀劈了他!”
众人立时一片安静,冲上来的那群汉子也是呆呆地站住。
高史银手上提刀,指着各人恶狠狠地道:“你们这些奸商,为非作歹,无恶不作,谁敢上前,老子今日就替天行道!”
他身材高大,满脸横肉,加上那招牌似凶狠与残忍的狞笑,看上去分外吓人。
韩朝看了王斗一眼,王斗点了点头,韩朝、韩仲二人也是跳了起来,二人抽出腰刀,站在高史银身后,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
三人身上那种见过战场的杀气让各人都是心惊肉跳,那群汉子都是将身子往外缩,几个商人也是不由咽了下口水,他们色厉内茬的道:“原来是找几个军汉来做帮手,怪不得有持无恐,不过事情没完,郑老四,你们等着。”
他们一群人垂头丧气地去了,街旁围观的人一片欢呼与彩声。

那中年男子郑老四满面笑容地过来向王斗几人感谢,那少女也是满脸崇拜地看着高史银,让他得意洋洋,趁机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少女羞赧地说了,原来她是郑娘子的三妹,名叫郑晓芸的。
以郑老四的眼力,自然看出王斗是几人中的首领,他请教王斗的性名。
“小人郑经纶,未知这位军爷高姓大名?”
“王斗?”
他沉吟了半晌,惊讶地道:“原来是那位击杀鞑子,剿灭四倾梁匪贼的王总旗?”
王斗没想到自己名声传得这么广,微笑道:“正是。”
郑经纶满面笑容地作揖道:“原来真是王总旗,久闻大人之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