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免费文库小说上一章:大生意人
- 免费文库小说下一章:
眼睛太深,似庭院重重,千门万户,回廊无限。目光困顿,卷不起帘子。瞥见双燕似的点点滴滴,顷刻间忽然奋起,如弦上的反手一拨。
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家,它正好朝向这一面,位于重楼的中间。在所有的窗口中,只有这一扇窗口是被放大了的。我看见了自己喜欢的细节,曾经虚构的,继续在虚构的细节。这一切,都保证了一扇窗口的成长。
说分割其实是夸大其词。在两座城市之间,就在我此刻所坐的游乐场边上的台阶之下,横着三道漆成红色的长桥。三道长桥,间隔一米,成品字形,悠悠跨越,下临无际。一尺见方的材料,看不出加工的痕迹,由于涂了红漆,不知是原木,是钢筋水泥,还是钢铁或其他人造物质。两边没有护栏,头上没有可供攀缘的铁链。这样的桥,也许是玩具吧。
记不得身后的城是什么样子,只记得身边的游乐场,无数的孩子在蹦跳。滑梯,秋千,吊环桥,喷水池,踏着铁链攀爬的小木台。紧挨着我的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沙坑,大到几乎就是一段海滩。孩子们专心致志地用沙子堆砌城堡。天就要黑了,没有太阳的黄昏,我该回到屋子里。可是,这样的桥我过不去。
几次走到桥边,还没踏上桥头,深渊就像雾一样忽地涌上来,刹那间把我抱住。雾里弥漫着无来由的声音和念想,引人直往那些刻意忘记的、决心逃避的事情,有恐惧,还有兴奋和激动,但都不是此刻能够承受的,不因为它好或不好,不因为它应该或不应该。总之,它超出我的能力,使我不得不限定自己,收敛再收敛,防止一丝一毫的逸出,使我终于继续安稳地做现在的自己。
时间在堆积。像烛光一样暗下来,像炉香一样聚拢,像衣服顺着肢体滑下,舒展开它所有暂时形成的皱褶,像露水在弯曲的枝头悬垂。一切陌生的都在凝固,一切被努力惦记的都在消散。像路被卷起,弹出锦盒的烟慢慢缩回。灰尘回到舟车经行之地,衣履如新。
坐得太久,那个埋头修葺她的城堡的孩子终于注意到我。于是她抬起头来:
叔叔,你在发愁吗?
发愁,哦,可能吧。
你为什么发愁呢?
我想回到那边去啊。
哦,你想回家。
嗬嗬,也不完全是。你看,我不想穿这么多衣服,我想换一换,更舒服些。还有,我想把包里的东西放回去,当然,坐在蓝色窗帘下的桌子旁边,喝一杯酒也是好的。何况,可能有人来找我,说不定,已经在那里等我很久了。我不能总坐在这里。你瞧,天要黑的——
女孩惊异地看着我:“叔叔,才刚吃过早饭啊,不会天黑的。再说,天黑了,到处都是灯,我觉得比白天还好玩呢。”
才刚吃过早饭?我抬起手腕,发现手上没有表。远处的锺敲得毫无规则。
既然你想回家,回去就好了。女孩指着桥说,路又不远。这桥,能走人吗?
怎么不能?我每天都过来过去,我们还比赛看谁在桥上跑得快呢。
她站起身,拍拍手,只一跳,已经站在品字形长桥左边的一道,回头说,“叔叔你看,就这样,跑!”
她张开双臂,像一只粉红色的燕子,跑向深渊的上空。一边跑,一边不断地回头向我招手。
更多的孩子跑上红桥,跑向对岸。对岸的孩子也向这边跑来。他们快乐地在两个城市之间往来。不会坠落,没有恐惧。
我潜回眼睛深处。我在谷底游走。黑夜终归要到来,但赞美总是可能的。在午夜相逢,只有形影,没有招摇的色彩。向被春天抛弃的虫鸟告别。我是你们一切星光残存的意义,我是你们相逢和分离的理由。
这些奇异的夜晚,连你本身也是一个暗示。而我,在语言之外,没有意义。不是吗?你们活在我的梦中。你们是美丽的。
2010 年6 月29 日
古董摊上的佛像
一整天时断时续的微雨,可以轻松地在街上走。去看位于十七街的罗宾艺术博物馆。这是以喜马拉雅地区的艺术为主题的博物馆,藏品主要来自西藏,少数来自印度、尼泊尔和蒙古。我特别着迷的是那些铜质的佛像和印度的神像。同样的佛像,各有鲜明的地方风格。因为看惯了中原的作品,集中看蒙藏地区和尼泊尔的,觉得大异其趣。罗宾博物馆也有几件明朝的杰作,其中一尊正统年间的,宫廷之物,高不过半尺,全身鎏金,制作工艺明显更精致,而保存也极好,堪称珍宝。西藏的铜像,如系本民族的人物,如五世达赖,是很写实的。若同是佛像,以之为参照,则内地的作品,面容多少有所汉化,神态也略有不同,在安详中另有一种儒者的庄重。
这是一个外行的观感,也许完全是“误读”。
佛像的面容安详且慈悲,我一直想拥有一尊或几尊,置于书架上,朝夕相对,或可从中感受到宽慰。人世少见低眉俯首的姿态,于此则低眉俯首成为永恒,以为甚罕遇的,其实一念即成。
我在一尊尊佛像前赞叹不已,几次忍不住想出手触摸,因为展品连玻璃罩子都没有,想看清细节,额头几乎贴上去。一边看,贪爱之心大起,不忍离开。孔子说,人老了,戒之在得。如果仅是一个玩笑似的念头,他老人家也会原谅的吧。想着一旦拥有将多么快乐,却又深知不能拥有,知道不能拥有,却并不因此生嗔怨妒忌之心,更不会千计百虑去巧取豪夺,此即所谓雅慕或倾慕吧。慕而不失其雅,更兼倾心,似此诚笃,不亦君子乎。
从六楼下来,到博物馆的书店,只匆匆浏览了一遍。画册总是非常迷人,但种类太多,价格不菲,哪里买得完?取了印有粉红莲花图案的书签,那上面有书店的名字:Namaste(合十)。后面附着一段话:
I give reverence to the spirit in you
站在街头,雨丝飘拂,满脑子的佛像,甚至一楼电梯旁的一对尼泊尔的大青铜狮子,也在眼前活跃起来。那狮子玲珑剔透地纤巧,不像中国狮子的圆墩墩、胖乎乎。就想立刻赶到离此八条街的古玩市场,也许真有神助,恰好可以遇上一尊佛像。当然了,这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但我历来爱在不可能的事上做尝试,一百次落空也不灰心,依然兴致盎然,乐此不疲。事实上,在收藏小玩意儿这件事上,靠的就是对好运气的坚定信念,果然得到了几乎不可能的回报。
可是一看时间,过了5点,古玩市场已经收摊了。
几个月前,确曾见过一尊半尺多高的坐佛,在一个慈眉善目、但却满眼狡黠的白人老者的摊上。大概在寺庙或佛堂里放久了,佛像衣袍的皱褶里和其他凹陷之处,都被烟熏得发黑。膝盖和胸部等突出的地方,则被抚摸得光滑晶亮。从这些地方,看得出包浆的沉着。当时一犹豫——因为毫无这方面的知识——没有要,后悔了好多天。此后的周末,去老头的摊位几次,希望它还在,或是被暂时搁在家里了,还会重新现身。然而没有。
印度人经常卖铜铸的神像,我也有兴趣。我很欣赏印度民族想象的瑰丽:细密画中鲜艳色彩的搭配,神话人物匪夷所思的外观,就连佛陀说法时的比喻,也似长江大河,无穷无尽。美国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在《1500年以前的世界》中,比较中国和印度两大文明的异同,以着作方式而论,前者“简洁,隐喻取自熟识的自然界,想象范围有限,具体”,后者“散漫,隐喻夸张,想象力无限奔放,偏好抽象”。幻想文学在中国不算太发达,唐人尊崇不着边际的狂想,唐人传奇轻盈如敦煌的飞天,佛教文学的影响显而易见,然而这一闪的灵光不能持久,直到如今,还有人感叹中国小说中想象力的贫乏。细密画难得,梵文读不懂,佛经是唯一近在身边的宝库。小铜像可摆设,可把玩,给人实在的感受,不仅是看,还有触摸。灵智滞涩的时候,需要清流濯洗,求之不远,此或即是。如湿婆大神之类,从形体上就能看出极高妙的神通,多手,多头,多目,各种法器宝物,离奇然而看上去舒服的体姿。人在智慧上把自己放大,自然而成诸般异相,这最是可喜处。看过不少,都是新铸的,除了粗糙,更缺乏年代久远所培养的沉稳圆润。虽然不贵,终究不喜欢。
回家后余兴不减,继续在网上搜索,果然有。新制旧作,不一而足。其中有两尊,我把网页存起来了。一尊明显是真古董,腹部有残,但佛的面容绝好。看铜锈和包浆,至少可到明代。另一尊较新,是杨柳观音,非常漂亮,卖主说是民国的作品。这个,完全看不准。古的那一尊,不知最后会竞价到多高。太高了,买不起,多喜欢也没办法。若说缘分,什么是缘分呢?求取心太切,缘分自然毫无诗意。好在有十几年集币的经验,对于自己的不能获得早已习惯。因为喜欢的,百不能得一,千中万中不能得一。过去轻拿缘分二字自我排解,不免浅薄和幼稚。现在明白的事稍多,觉得无话可说,要说,还是这两个字,但相信不那么浅薄和幼稚了。为什么?想得太多是贪,完全不想又太空。有所想,而且换一种心情,做到得失不计,但在寻常日子里得着一些快乐,同时又不为它牵系,总是好事。
年底就要过生日,又迈过一道关口。几天前忽然想到,可以为自己准备一件礼物,惠而不费,送自己一个“教条”:从那一天起,不要为得到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低头。不是不再有所求取了,而是绝不降格以求——降格,不是降低标准,是降自己的格。世上万事万物,再珍贵的,不妨把它看轻,譬如身边最珍爱的藏物,别人百金千金求让,断然不肯易手,假如一旦不翼而飞,如王度古镜记里那枚神异的宝镜,生活果真会留下不可弥补的欠缺吗?
当然不会。生活一点都不会改变。暂时的怅惘,将很快消失。
那么,从前求人的时候,哪怕是甘愿的,纵然与卑鄙无关,总归可笑,以至在多年之后,每一想起,还窃以为不值。而现在,这种困窘可以结束了:尽管有无穷多的希望得到的东西,无穷多的诱惑人的东西,相信没有哪一件是非得到不可的,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目前,且高高兴兴,等着几天后,几年后的所有缘分吧。
2011 年7 月3 日
扑克脸
中国有两句名言:知不足而后能改;知耻近乎勇。后一句我时常赞叹,但对于前一句,心存怀疑。知不足,容易;改,很难。起初是想改而改不了。三省吾身,省的时候,明明白白,事到临头,完全想不起来有这回事。到后来,懒得改了,将就。理由是,世界对于人,凡事都是将就的。自己对自己,又何必像道学家一样,不到极端不罢休。再说了,不将就,钻牛角尖一般较真,事情真会发生意外的逆转、或本质性的变化吗?我觉得不一定。从政的当然是例外:玄武门之变,李世民稍一将就,势必身首异处。好在那样的事,对我们,只是一个故事,和侦探小说没有多大分别的故事。钱锺书说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从头到尾抓住一个“不”字做文章。为什么要“不”?从“不能常得”到“不求甚解”,处处都是将就。结果还“晏如”,安然自若,高兴。
我刚开始玩钱币的时候,看了不少美国人的相关杂志,其中的入门文章,反复告诫收藏者,面对卖主,面对自己喜爱的
东西,一定要摆出一副“扑克脸”,就是不动声色、面无表情的意思。我对着镜子试试看,一看,除了嘴角没流口水,就是一个傻子。
不带表情,也就是说,看见美女和看见张飞,看见张飞和看见石头,全一样。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无分别心、无是非心吗?
我修为不够,做不到。再练二十年,还是做不到。
扑克脸只是交易场上应对手段的初阶之初阶,此关不过,遑论其他?
果然,我二十年玩钱,就是踏着无数错误的尸体,义无反顾,前进到今天的。
当世贸中心还岿然独存的时候,一年有两次世界钱币展。第一次上阵,在一气宇轩昂的白人中年汉子的摊上,捡出一枚宣统三年银元,问价,答说二十元。我刚学会说英文的讨价一词,就小心翼翼地问:能讨价吗?那汉子看我一眼,大笑:当然!你当然可以讨价——不过,用处不大。
我拿着银元,不知接下去怎么说。只好掏钱,照价买下。
第二次是一个相熟的华人商贩,在展销会上认识的,他来我家,带来一盒钱,我从中选了两枚:忽必烈的大朝通宝方孔银币,三百五十元;宋徽宗宣和通宝的珍罕版别,篆书巨头宝,二百五十元。他报过价,我还价:老先生啊,两枚一起,六百元,你看行不行啊。说完,充满期待地望着对方。他一愣,立刻点头不迭:好哇,好哇,归你啦。我大喜,赶紧掏钱,生怕他反悔。下楼,送他出门,看他走远,站在街边,手里握着两枚各自重三点几克的小钱,忽然醒悟过来:三百五十加二百五十,本来就只有六百啊。照规矩,至少要讨到五百元的。这亏的!
这还没完。几年后发现,那枚宣和巨头是改刻的假钱。
但我对大朝钱情有独锺,一直想尽量收集西域或丝绸之路的钱币。大朝钱不像传统的中国古钱,用铜铸造,它是银质的,而且是手工打制的。方孔,叫通宝,这是中国钱币独有的体系;用贵金属,打制,这是中亚和西方的习惯。大朝诞生于东西方的交汇处,是两个世界的完美结合。弄清楚宣和是伪品后,我想,就等于拿六百元买了一枚大朝,也挺好。于是,第二枚大朝应运而至。
那是在香港的拍卖会上。大朝通宝在民国的时候,极为珍贵,除了银质的,还有铜的。铜比银子硬,打制起来更困难,因此,传世的几枚铜大朝,文字都很模糊。20世纪90年代,在甘肃一连出土了几批大朝通宝,具体数量不详,总在几百枚以上,身价不凡的大朝钱,才有缘飞入寻常巷陌。这一年,拍卖目录上出现一枚铜大朝,估价不高,我想买下来,和手中的银品配成一对。结果,真的投标成功,所出的价格,对于铜品是太便宜了,对于银品,则太贵。毕竟甘肃所出,除了极少数的铅质品,全是银的。等到那枚大朝寄到,我一看,又傻眼了:还是银的。只不过品相更好,毫无磨损。
想退吧,拍卖公司制定的退货规定,事实上使得退货基本不可能。和第一枚一样,我以双倍的价买了第二枚大朝。但我照样找到了自我安慰的理由:这枚大朝实在漂亮,大开门,背面的戳记难得的清晰。它应该是保存在陶罐的最中间,被其他大朝钱众星拱月般围裹着的,所以,它完美无缺。
最早在纽约买古钱,是从台湾老板的邮币店里开始的。手持图谱,按图索骥。买的第一枚钱,是南宋建炎通宝中一种较少的版别:点建,建字的写法,走之上有一个点。第二枚,是西夏的汉文乾佑元宝,如今也算很不错的品种。再以后,买了不少又大又漂亮、但很常见的咸丰大铜钱。有一次,他进了一批货,内有一些好钱,其中一枚是极为珍稀的战国“蔺”字环钱。查书,一级品,万元以上。我囊中有限,不敢起染指之心,但出于好奇,还是问了价。老板说,三百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