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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蔺”在书上列为一级大珍品,怎么才卖三百美元?老板笑笑:进价低,赚一点就出手嘛。我要是开价三千,谁要?可是,这么低的价,哪里能进到货呢?书上说,存世才十几枚啊!
老板说:说来就话长了。供货的这个香港人,是做大古董生意的,青铜器、红木家具、瓷器,一集装箱一集装箱的,哪会把几枚古钱放在眼里?他这次从大陆弄到一批货,集装箱里混了一些古钱,他不懂古钱,也没兴趣查书,连看都不看,作个价,一枪打给我。我知道这是好钱,可我来的便宜,也就便宜卖给你们。都是老客人,我赚了钱,你们也高兴。要是送到日本去,起码翻几倍。
虽然听起来美好得不像真的,我还是信了这个故事。老板是我的朋友。我买下“蔺”字环钱,还买了一枚同样珍稀的战国环钱“重一两十二铢”。然后我想,书上的事是不可尽信的,那些说起来很玄的东西,未必那么离奇。就算它真的满世界不过寥寥几枚,可人和物是有缘分的。运气好,奇迹随时随地都能发生。
这就是年轻的好处。年轻的时候,满怀希望,敢于相信,觉得自己可以很伟大,可以做任何事,可以自由选择。如此自信,怎么可能不乐观?
现在,爱好收藏的人都知道,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从任何人嘴里,绝不听故事。不听故事,这是收藏界的牛顿第一定律。
最后一个故事,是个好运气的故事。
我认识一个名叫唐纳·梯利的钱商,一个和气的白人老者。他业余做生意,一年几次,参加纽约周边的钱币展。他的摊子不大,生意不算冷落,但也从来不见人头攒动。他心平气和,自得其乐。每次到他的摊位,他不说话,径直把装有中国钱的长盒子推到我跟前。我坐下来,细细翻看。和别的钱商用自设的密码标记底价或进价、然后看客随口开价不同,他的物品明码标价,而且是实价。如果挑到喜欢的,拿到他眼前,他立即说出一个优惠价,不用你开口讨。他说过,我无二话,照价付钱。因为他的价格,确实没有再讨的余地了。再讨,脸都没地方搁。这样的绅士风度,迄今不二见。老一辈里每有此类人物,那个时代,已经过去。
好多年了,他在展销会上,一直摆着一枚咸丰大钱,广西桂林局的当五十。按照美国的谱录,标价一百五十元。我不太喜欢清朝钱,喜欢宋以前的,所以每次看到,无动于衷。但终于有一天,忽然心里很为这个钱抱不平。桂局五十大钱,存世很少。十几年,物价涨了不知多少倍,它标价不变,品相又完好,居然无人理睬。我拿起它,跟同去的朋友发感慨。朋友说,我看是假的,否则不会没人要。我反复看,觉得没问题。真东西自有一种沉着的气度,装不来的。这和为人的道理相通。大概常来展销会的人,看见它一直滞留,就有了成见,觉得不可靠。作为一枚不错的钱,它真是时运不济。虽然我对咸丰钱兴趣不大,这个桂五十,我要了。杨说,这个钱,有人说是假的,我不信,可是这么多年卖不出去,我也没把握了,你自己看好,喜欢才要。我说,要了。杨说,你给一百元吧。
被我“识英才于草莽”的桂五十,如今市价已过万。我也算无意捡了个漏吧。
梯利的和蔼亲切里一直有落寞的意味,想一想,似乎从没见过他笑。我去过他的家,在曼哈顿上东城,很好的地段。他一个人过日子,公寓不大,布置简朴,灯光暗淡。他的所有存品,包括金银币,都在桌上和柜子里。按常理,他这样的情形,绝不能带外人入室。但他居然让我去了,就为了看一枚钱。顺便,看看他刚收到的几个中国小零碎。
初秋的午后,入室的阳光散淡琐碎。街声隐隐,如在三千里外。年久的家具颜色沉稳到一无所有。在全部的沉静气氛里,只有我自己,还显出动的态势。然而这动使我觉得不好意思,仿佛动是一种不安,暗示着有所企图。他问到我的工作,我说在报社,年复一年地编编写写,中文的报纸,当然是给中国人看的,社论啊,时评啊,看似矛盾的立场,等等。梯利很柔和地笑起来。他的嘴巴有些扁,这使他看起来不那么苍老,笑的时候,有理解和善意的调侃在里头,细微的一抹。
梯利先生不会扑克脸,我也不会。
2011 年1 月16 日
看姜文的日子
每次借书,如果搬回的特别多,阅读的顺序肯定是:刑侦纪实、侦探盗墓武侠科幻小说、动物植物风物的书、古诗词和古代笔记、历史、普通小说、散文(非常少的)、特别玄奥的小说、理论书。
前两类,不管有多少本,不管有多忙,一定会在两三天里看掉。这样,其他事全都顺延,一点余泽都分沾不到。
晚上,收拾完毕,捧一本书,听音乐,浑身放松,一切事,哪怕就在明天,决计不入脑海。我的生活经验是:好事,当然用不着准备,来了,接着就是;麻烦事,随你怎么准备也没用,该扛的扛,该挡的挡,犯不着提前忧心。
一直想养一只猫,在院子里种葡萄或紫藤,养金鱼,准备读很多植物志。如果有植物史,更好。
由于周围环境不安静,电影看得多了,连《拍案三枪惊奇》和《剑雨》等等都看了。在新浪和搜狐上看高清版,比街上的盗版光碟质量好多了。也习惯了在Youtube上看古典音乐的视频,特别喜欢早期的影像资料。比如《第三帝国时代的伟大指挥家》,就是一个大收获,看了多遍,感叹再三。顺着链接,再看富特文格勒,看托斯卡尼尼,真叫痛快。我想,历史上有很多时代,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无论你怎么喜欢,它都不会再来。过去几百年的古典音乐黄金时代,过去一百多年的长篇小说时代,60年代以前的古典音乐演奏和录音的鼎盛时期,都不会再有了。音乐演奏,现在有的是技术,缺的是灵魂。
看碟,看姜文的《让子弹飞》,开心了一个晚上,后来看四川话版,对白的风格很熟悉,想不起来是什么。三个男人拼戏,葛优稍弱,大概不对他的路子。
早先,姜文身上的霸气有点草莽味,放在《红高粱》里头,恰如其分,但《红高粱》那样的角色,毕竟不是到处都可以遇到的。二十多年过去,姜文的霸气还在,还是带着草莽味,而且更强大了,但这霸气渐渐光华内敛,同时多了一些东西。仿佛一件铜器,在岁月的浸润下,火气褪尽,变得沉着从容了。他和冯小刚不是同一类型的人,艺术上走的也是不同的路,但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他们都在成熟。成熟的标志之一,在他们的调侃。不仅调侃世界,也自我调侃。我敬重这样的态度,不论是做人,还是在更形而上的追求上。不要固执,不要凡事刨根问底,不要得理不让人,不要企图改变他人,不要以自己认定的道德标准要求他人,学会理解最奇怪的事物,学会欣赏与自己距离最远的艺术风格,一句话,学会随便,随便才能宽容。调侃世界的,满地都是,能自我调侃的——表面的谦虚不算——其实不多。张艺谋和陈凯歌,至今都没学会自我调侃,他们还在一门心思地严肃着。这是不成熟也是不自信的表现——也许。
在《让子弹飞》里,姜文扮演的土匪名叫张麻子。城门张贴的通缉令上,张麻子的形象猥琐不堪——脸上豆大的麻子如繁星点点,眼歪口斜。这张脸,如果我没看错,是美术师按照广为流传的被丑化的朱元璋像设计的,不一定有什么寓意,开个玩笑罢了。短短一秒锺的幽默,我觉得非常好玩。姜文威风凛凛的面容,没有一粒麻子,为何叫张麻子?张麻子解释说,他本来是叫张牧之的,可是满世界都觉得,一个穷凶极恶的土匪,怎么可能有这么一个文雅的名字。他们宁可相信,张牧之一定是张麻子的讹传。于是,好人张牧之就成了土匪张麻子。这叫名实相符。
《让子弹飞》的基本风格是荒诞:一切都可以被颠覆。颠覆并不表明,我们对这个世界太轻薄,相反,是世界对我们太轻薄了。做官,本来是高贵的,为民父母啊。可是你一旦以做官为赚钱的生意,就等于跪下乞讨了。汤师爷说,为赚钱,不寒碜。张麻子说,他就是因为不会搞官场那一套,只好当土匪。他要赚钱,但不跪下。汤师爷说,不可能。张麻子把手枪拍在桌上,问:有它行不行?汤师爷说:不行。张麻子再把官印拍上。汤师爷说,这就行了。既当官,又做匪,官匪一身,还有什么事做不成?
在这里,电影给观众设了一个陷阱:官匪一身,其实是什么事都做不了的。因为官太小,匪也太小。收拾掉一个小小的土豪黄四郎,这就是事业的顶峰了。世间的权利,一出于官,二出于钱。钱,必须多到通神,这是唐朝人说的;官,也得有根基,最好能通天。一个土匪县长,成得了什么事?这条路,你得像朱温那样做大。
理解了这一点,你才明白,张麻子的兄弟们,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见好就收,满足于现状,不好高骛远。带着不多的钱,带着女人,远离胜利后的战场。他们从最低级的本能出发,无意中做出了高瞻远瞩之举:走出穷乡僻壤,奔向更广阔的天地:开发浦东,浦东就是上海。
张麻子一身戎装站在高台上,那是一个困于小池塘的大英雄的形象,虽然不无滑稽。马拉的火车奔驰在通往幸福的路上,不管那幸福属于谁:买官而且雇了妓女做太太的马县长,和亲爱的大哥告别了的土匪兄弟们。幽默之处在于,我们寻常不会想到火车可以用马来拉,因此,我们始终无法寻求到自己的幸福。
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高大的张麻子孤身一人,骑着一匹矮小的马,一颠一颠地跟在火车后面慢跑。鹅城耗尽智慧的一战,使他失去了一切:部下——也是兄弟,女人和钱财,土匪的职业,甚至他不情愿而被人强加的名字,也是他最后的身份标志:张麻子。这就是“革命”的喜剧。分享了他施舍的银子,抢光了黄四郎家产的鹅城民众是不会感激他的,也不会记得他的名字。
影片中那段莫扎特的曲子,是单簧管协奏曲的着名的柔板,那是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极为喜爱的一段。表面上天高云淡,骨子里忧伤欲绝。
好不容易在博客上安好音乐播放器,又在新浪乐库里找到几段想要的曲子,包括莫扎特的这段柔板。因此又想起,很久没去曼哈顿了,几个月里,没买一张碟。新房子不隔音,自从迁入,就没痛快播放过音乐,听也是戴了耳机听,听敌台似的。
雨下了一整天,在旧唱片店泡了一个多小时,基本没找到要找的,在廉价区挑了四张碟,每碟三元。加税,十三元买了五首交响曲。意犹未尽,走到西二十五街,逛古旧物市场,买了一把1860年代的长剑,是美东一个什么兄弟会制作的,每把剑上,都蚀刻主人的名字。这一把,属于一个叫查尔斯·奈耶的人。小时玩木刻的剑,那也是看水浒连环画的后遗症,一直渴望一把真正的剑。这把西洋剑,意思不大,但那一瞬间触动了童年的情绪,一回头,买下了。
2011 年3 月7 日
冈本绮堂、李白和两个梦
台湾远流公司出版了一套冈本绮堂作品集,图书馆断断续续买了五六种,其中属于《半七捕物账》的有四种,鬼怪类有两种。最新入藏的一册,名为《幽灵棚子》,之前读过《锦鲤鱼》。有一本《鳗男鬼谈》,收藏于较远的分馆,一直没
顾上去找。
这套书,印刷装帧精美绝伦,令人爱不释手。每次借到一册,总是边读边想,应该去趟世界书局,买一套留着,既是书,又是艺术品,没事翻翻,很可赏心悦目。书留在家里,总也读不完,看图,看附录的名词解释。三个星期的期限满了,上网续借,连延两次,到还掉的时候,还剩下一两篇没读。于是,过些日子,想起来了,或在书架上找书的时候看见,又把它借回来。
冈本的小说,是不紧不慢的讲故事体,有悬疑,但不紧张。《半七捕物账》算是侦探小说,但情节很淡,布局也不诡秘,更不像后来的日本推理作家那样,一味追求机关的设置。老捕头半七,以及他手下的几位捕快,并无异于常人的地方,
算不上武功高手,也没有神奇的推理能力。半七讲述案情,宛如乡下老人话家常。他的观察和分析,显示出他是个有生活阅历的人,熟悉世道人情。如此而已。所以,半七接手办案,对案情的干预极少。犯案的男女逃出半七的领域,事情的前因自然引出后果,他们或者自相残杀,或者落得意外的结局,总之,人力不如自然来得简捷。冈本的故事情节大多非常简单,发展缓慢,因为半七不像个行动者,他更乐于等待。他觉得时间会使最神秘的谜团变得如身边琐事,而善恶有报,我们用不着太着急。
故事吸引人的地方,除了讲述者那种雪夜炉边不慌不忙的沉稳气度,在于其中浓郁的江户风情。说冈本的小说为风俗小说,可能更恰当。
中文译者茂吕美耶,是出生于中国台湾的日本人,曾在郑州大学留学。译文有一种两岸混合的风格,絮絮的,缓缓的,和小说的气氛正合适。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选作封面和插图的三谷一马的江户风俗画。日本画尚简洁,画面干净得似无尘埃,颜色又搭配得像年画一样鲜艳明快。书页下方有图版解说,都是关于风俗名物的简短文字,读来隽永有味,那些名称尤其有妙趣,如荒废的宅邸叫“荒屋敷”,而“荒物屋”是杂货铺。“柳下的夜鹰”(奇怪不用莺而用鹰)为“当街拉客的私娼”,“小粹女”则是时髦女子。附后则集中将书中提到的事物一一加以详解,同样附原图,但图形较小。我看附录,文字读罢,不时要翻回前面,看更清晰的大图。各行各业的奇怪人物值得细看,那些场景描绘就更有意思,细节丰富,完整地写出来,等于一篇张岱式的小品,比如当铺、酒店、旅社、荒寺、后庭、杂货铺、澡堂、妓院。三谷一马的画使人想起吴友如,他们的迷人之处,都在世俗的细节。
一直以为江户川乱步之前的日本侦探小说没法看,特别怪力乱神,故事幼稚如漫画。冈本这种浮世绘风格的,虽觉异类,却是有传统的。民国时期的武侠小说,也有几部,如白羽的《十二金钱镖》,郑证因的《鹰爪王》,写江湖人情历历如绘,而不仅仅是故事好。
2010年的开头很不平静,矿难、地震、恐怖袭击、贸易战,一个接一个。也有带喜剧色彩的,如全国四地争当李白故里,连吉尔吉斯也来凑热闹。湖北安陆够幽默,纪念李白也就罢了,非扯出个故里。这样简单的名词,小学生字典上都有的,还得《咬文嚼字》杂志出来为之正名。李白走过的地方何其多,还好开封、西安、庐山、安徽的宣城,没有跟着起哄。湖北爱李白之心苍天可鉴,可也不至于把“我本楚狂人”解释为李白自认是湖北人啊。大师们刚讲过《论语》,楚狂的典故怎么就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