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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时我不傻,没有经验,却有很好的直觉。我的向往和温暖感,后来证明是正确的。我们固然不需要像鲁滨孙那样出生入死,历尽磨难,然而鲁滨孙获得的温暖,我们未必能轻易得到。
荒岛的假设,其要义在隔绝。然而隔绝的不是尘世一切好的东西:亲情、友谊、享乐、事业、功名,等等,它要隔绝的是我们的负担。不管是强加的,还是由于自身的缺陷造成的。剩下的,是一个理想的纯净读书环境:只有书,只有阅读,不必为任何事忧虑。只要愿意,隔绝随时结束,也可以永久延续。
我想,行旅之夜,延误在机场,都不过是某种形式的荒岛情境的实现。我以为随着年龄增长,正在逐渐丧失耐心,要强制自己,才能享受阅读和思考的快乐。其实不然,我的耐心依旧。在读书上,我甚至敢说还保留着我的小表妹在鬼见愁上读《天龙八部》时的单纯。我变得很少,是世界变了,生活变了。我的变没能和它们合拍。在那些很特殊的时刻,我才是一个俯仰自如的人,自信而且幸福。
2011 年1 月6 日
会做梦的城市
每次回国,倒时差最令人头疼。往往时差倒过来了,人也该回去了。
几年前,也是在洛阳,夜里不能入睡,白天刚买了一本《里尔克诗歌中的天使》,里面附有林克先生《哀歌》和《致奥尔弗斯十四行诗》的译文,就起来读书里的诗,一遍遍反复读,一直读到天亮。
有时候,不是睡不着,是做那些半清醒的梦。忽而醒着,听到远处的猫叫和建筑工地上机器的声音。忽而在梦里,惊喜和绝望乱麻似的缠在一起。这样时间反而过得很慢,夏天短暂的夜,生生被拉得又细又长。
可是今年在洛阳,睡得过沉,既没有时差,也不记得做过梦。夜晚像一张白纸,原来害怕又希望有的涂抹,一丝不见。
要么是习惯,要么是贫乏。对洛阳,虽然一次次来,却完全是个陌生人。
老城区的街道,两边种法国梧桐;新城区,种紫薇。不仅两边种,街心也种。紫薇好看,不能遮阴。8月的骄阳下,紫薇一片浓艳的粉红,像是蒸腾的烟雾。我从没想到,这种明清古画上常在人家的庭院里与光秃秃的怪石相互扶持的花木,有一天会成为古都铺天盖地的颈饰。李商隐写过一首《临发崇让宅紫薇》:“一树浓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可见当时洛阳的贵家宅第,不独养牡丹,养紫薇的也很多,而且直到秋天,开得还很茂盛。洛阳广植紫薇,或许是因了李商隐这段缘分。
李商隐岳父王茂元的宅第,位于洛阳东南角的崇让坊。李商隐屡屡在诗中提到崇让宅,不看注解,还以为是他老家。崇让宅规模相当可观,“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曲岸风雷罢,东亭霁日凉”,从这些诗句里,可以约略感受到一点大观园的味道。我回洛阳,都在夏天,多闷热天气,即使早晚坐在楼外的花池旁边,也难得清爽。李商隐提到崇让宅的几首诗,除了那首《崇让宅东亭醉后沔然有作》,都凄凉哀婉,这就更使人在想起他这些诗时,觉得十分遥远,十分不真实。
欧阳修离开洛阳时,写了一首《玉楼春》,算是对这座以尊贵而不是以繁华着称的城市,以及这个城市的花和女人的惜别: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首《玉楼春》可能是欧词中最情致缠绵的作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大加赞赏,说是“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王国维的见识是没得说的,但他自己词作得不坏,多愁善感,说起对历代诗词的好恶,常有情不自禁的夸张,如说李后主的词“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拔高得有点不沾边了。欧阳修的《玉楼春》,既不豪放,也不沉着,只是一个缠绵,千回百转,放不下,舍不得。真性情的人,往往在这种小处沉陷极深,一时一刻,仿佛星移斗转,“归来兼恐海生桑”,外人倘不能理解,便以为是风流,是矫情,是妇人习气。欲“共春风容易别”,先须“看尽洛城花”,试想满城之花,何时才能看尽?年年之花,何时才能看尽?所谓易别,怎么可能?
历史上称为“洛阳才子”的,前有贾谊,后有杜甫,这两个人的气质都和洛阳姚黄魏紫的富贵不沾边。白居易和司马光的闲居,似乎也没有道出洛阳的心结。从贾杜到李义山,洛阳的形象是婉约和低沉的。紫薇,李商隐的诗里这样写:“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牡丹:“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奢华至极的时候,李商隐的诗字字锦绣:“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用了这么多娇娜妩媚的典故,营造的气氛却是寂寞。“梦中传彩笔”云云,该怎么说呢?想起老杜诗中的惯技:说得美妙的动词前,老是有一个“虚”字扣着。
有一天,从餐馆出来,走上街头,忽然想起金谷园。我弟弟说,你忘了,火车站那儿不就是?李白羡慕的“罚以金谷酒数”的金谷,如今沉落在火车站对面一片拥挤的街巷里,不折不扣地还原为一个纯粹的名字,一个无任何物质依附的名字。洛阳人任何时候高兴,都可以在那里竖起一面旗帜,上写“金谷园烩面”或“金谷驴肉汤”。金谷园曾经有涧有谷,有曲水有山林,如今不仅是平地,而且不见草木。
洛阳是父亲当年读书的地方,几十年后他和母亲搬到洛阳,也算是重回故地。有一次,在外出的路上,他还指着一片楼群说,从前的洛阳林校就在这一带。
洛阳的新城区据说正往洛水南岸发展,洛水也许会变成一条流过城市中心的河流,就像在很多童话故事中,像在那些梦一般的石版画里,以及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里。那么,将来有一天,洛阳还会出现一个洛阴区吧。
卡尔维诺可能说过,在那些有河流穿城而过的城市,入夜时分,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货船静静地泊在完全透明的星光下,从密封的容器里袅袅散出阿拉伯香料的奇异味道,每一个陶醉在这种香味里的居民,不仅消除了烦躁和某些季节特有的失眠症,而且全都做了同样的梦。术士们说,好的梦几乎都是这样。富人穷人,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他们的梦是一样的。只有噩梦才花样百出,像杂耍和情节剧一样五光十色。在这样整齐和单纯的好梦中,城市不再混乱,在它虚构的往事里,所有人都回到了童年。
人是免不了要做梦的。一个会做梦的城市,最终将成为我的家。
2009 年8 月28 日
回家的N种方式
宋之问的《渡汉江》,作于从泷州贬所逃归时途经汉江的路上。其中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本是传诵的名句。一般的解释是,作者流放岭外,得不到家人的音信,一方面是思念,另一方面,更担心他们受到自己的牵累。离家乡渐近,照理说,如果遇到乡人,应当高兴才是,但心里却很害怕原先的担心得到证实。这是一种矛盾心理。把矛盾心理写得如此贴切,故能忠口流传。社科院文研所编的《唐诗选》,对此另有说法。宋之问的北归,不是遇赦,而是私自逃归,如果被发现,是要得到更重的惩罚的。因此,他“只求隐匿,怕碰上熟人,越走近家乡,越不敢随便和人交谈”。
情本该“切”而成了“怯”,原因只在宋之问的特殊身份。
宋之问确实没敢逃回家,他逃到洛阳,在朋友家藏了起来。
回家诗中的第一高手,诗背后的故事却是奇怪的。而另一位高手贺知章,也有引起后人质疑的地方。
贺知章三十六岁考中进士,一口气做了近四十八年的官,天宝三年,他已经八十四岁,“因病恍惚,乃上疏请度为道士,求还乡里”,“至乡无几寿终”。张岱在《日月湖》里对此有一段议论,“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余矣。其《回乡》诗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接着又讲了他的一段传说:“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悭吝未除,术何由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唐书》入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
张岱的话是有感而发,并非针对知章本人。王老取珠易饼之事,更是附会。知章本豪爽,他在京城待得乐不思蜀,大概是因为可以结识天下各类奇才异士,这有和李白的那段故事为证。此老其实是很可爱的。
关于回家,掌故极多。西方集大成者,莫过于荷马笔下奥德修斯征战后返乡的海上之旅。其中有无数遭际,考验他的智慧、勇气、忍耐精神和对诱惑的抗拒。虽然历尽艰辛,他还是到了家,和忠诚的妻子团聚。同样是希腊神话,伊卡洛斯和父亲披上用蜡粘接的翅膀飞翔,却因少年壮志,贪图不必要的高远,飞得过于接近太阳,结果蜡被融化,翅膀四散,不幸坠海而死。
吴文英词中有句:“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丁令威的典故,一直是中国文人的所爱。这也是一个回家的故事。丁令威少小离家学道,学成归来,化为仙鹤,落在故乡城门的华表柱上。城中少年不认识他,弯弓欲射。化为鹤的丁令威只好展翅高飞,却又舍不得离去,在空中徘徊了好几圈,作了一首歌,说是:
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
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这首歌劝人学仙,本是套话,但后人只取前三句,意思就变了。吴文英且不论,就连欧阳修和王安石这样胸怀阔大等闲不作哀怨之语的诗人,用到此典,也无不带着物是人非的惆怅。何其芳年少时作《画梦录》,多愁善感,其中对聊斋里白莲教者以盆中纸船远行的故事无限神往,也为丁令威的故事感慨不已。他感慨的是人在时空中的渺小,而他羡慕的是人在时空中的自由。
这种孤鹤归飞的情绪,还可以在鲁迅的《故乡》里见到: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据周作人说,这里所写,完全是纪实。
就悲心而论,列子讲过一个燕国人的故事:
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及老而还本国。过晋国,同行者诳之,指城曰:“此燕国之城。”其人愀然变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谓然而叹。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庐。”乃涓然而泣。指垄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哑然大笑,曰:“予昔绐若,此晋国耳。”其人大惭。及至燕,真见燕国之城社,真见先人之庐冢,悲心更微。(此处“更”字意为“变”)
物是人非,诚然可哀;被人欺骗,就不知道是可哀还是可笑。前些日子在电话里和父母聊起老家的情况,住过多年的机关院子,靠近城西门,面对着一个长形弯曲的湖塘。沿着岸边走,可以走到学校。在这湖里捞过鱼虫,坐在湖边的树上看书闲谈度过很多愉快日子。但现在,为了盖楼,填了。更早时住过的某处,一路两湖相夹,夏天看别人钓鱼,湖心还有一个大土墩子,远望也很诱人。如今也因为盖楼而被填了。湖塘一个个填平,火柴盒一般的楼房鳞次栉比,不知是热闹还是萧索。居而无水,哪里还有一点灵气。
刚到北京的时候,永定河已经干涸。卢沟桥下,早已一片草场。灰茫茫的冬日或秋日清晨,行人出京,冰凉的石桥栏杆上,早时曾有露水凝结。水月相映,才有所谓的燕都胜景。我每次回去,一次次从卢沟桥上过,先是旧桥,后是新桥,尘土纷扬,浊气逼人,满眼灰黄,不见一丝悦目的色彩,只觉得疲惫和厌倦。
我喜欢北京,但现在,我要不断从自己的记忆里抽取营养,来供养对它的感情。
记忆也可以骗人,过去的未必多好,或如鲁迅先生所说,只是心情作怪: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
2011 年7 月21 日改
延伸
两边的城都在高处,说不清是在山巅,还是只因为双城之间的沟壑太深,使它们显得高了。没有太阳的傍晚,天空依然明亮,那是它们自身的光。没有太阳,时间仿佛定格了,暮色被压在谷底,怎么也爬不上来。
这是明净的天空,没有鸟,没有云,没有风,只有颜色。不透明的蓝灰色,自身纽结出许多线条和图案,各种圆的变形,是螺纹似的同心圆。但我相信,几乎找不出一组真正的同心圆。它们在图案复杂或繁密的地方,暗自留着小小的开口,并不闭合。另有一些干脆就是螺纹,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却不形成一个圆。闭合的圆,那是到此为止的意思,不能再有所包容。
如此看来,天幕离城头并不远,或者说,一半的天空已经和城融为一体。城之所在,应当非常高,确乎是两座山巅之城。
然而山巅我是熟悉的,必有云雾缭绕,罡风凛冽,片刻不得安静,断不容你短衣短衫若无其事地坐在高台的边沿。环绕着那么多的孩子。
在稳定的光线下,深渊随和,安详。一览无余地俯瞰,城市沿着逐层扩大的梯级向下蔓延,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保持青砖或水泥的颜色,浑浑噩噩,逐渐失去形状和质感,最后像水一样融化无形。在地面上被彻底分割的双城,在深渊合乎逻辑的终点,大概会重新连接在一起。但那是我们无法抵达之地,因此,其意义合乎逻辑而不现实。
我是从对面的那座城过来的。什么时候,为了什么,想不起来。如今我坐在最靠近它的圆台上,隔着深渊,清楚地看见它的全貌。一座中世纪的阿拉伯风格的城市,那么多彩色的窗口,那么多飘扬在窗口上方的女人的艳丽衣衫,那么多的高塔圆顶,轻盈的身影在房顶与房顶之间的通道上翩然而过,所有的炊烟都朝向一个方向。锺声起伏,语无伦次。蓝色的、橘红色的、绯红的、紫罗兰色的窗帘,不时被人特意拂动或是被此岸不存在的风吹起了。群落间的深巷,给这个彩色的城市画出一道道浅淡的铅笔线。这样,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看见的,只是一幅地图,而我自己,只是素描中那个轮廓模糊、甚至手足不全的人,只有眼睛在最深的地方闪着白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