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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没有几个是实现了的。要么天不假年,要么条件始终不具备。大多数人到死,也不是他自己。
秋天,想起了念叨了很多年的唐诗,终于下决心,从图书馆搬回几本《全唐诗》,时断时续地读。读完几册,自觉收获不小。主要的,不是多读了几首诗,而是知道了一些事,并不和别人所说的那样。比如关于韩偓的《香奁集》,便多耳食之言。被传为大师的,出语也有无稽之谈。更有一些人,仅仅是因为生在大师辈出的时代,厕身于无数大师的友朋之列,便顺理成章成了大师。拣到碗里的都是菜,上了梁山泊的都是好汉。看到无数人赞叹民国大师的境界如何高不可攀,学问如何深,诗词写得多么好,真叫人笑不出来。即如作为国学修养的最简单也最明显的标志的旧体诗词,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大多数,连文字关都没过,遑论什么意境和格调,充其量,打油罢了。谈诗谈文,大多隔靴搔痒。涂了银粉的大刀舞得山响,何曾触到对手的一片衣衫。什么叫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过去呢?什么叫中国文化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无复星光满天呢?
矮子看戏,看不见,起码他在,听到唱念和锣鼓,感受到现场的气氛,他说好坏,不是完全没根据;耳食之言,虽是间接传闻,倘若那传闻者是个有灵犀有根基的,听者十得其一,终是有物,并非彻底的空虚。
可悲的是,是矮子,却没看过戏;是耳食之言,可怜那言也是虚的。
唐镜的镜铭和唐朝民窑的瓷器上,多见文字华美和富有情趣的小诗,也许《全唐诗》及其补遗并未全部收齐。白居易的诗有民间的改写版,有名的《问刘十九》就被改造为:二月春醴酒,红泥小火炉。今朝天气好,能饮一杯无?“晚来天欲雪”是文士的雅趣,乡下人走亲戚,还是喜欢晴日,如果围炉对雪,只有近邻才行得通。想一想,李白的诗如果被民间修改,会是什么样子?“岁岁长为客,年年不在家。见他桃李树,思忆后园花。”后面两句,十足的李白声口。还有这一首,“自入新丰市,唯闻旧酒香。抱琴酤一醉,尽日卧垂杨。”说不定正是李白的逸诗呢!民间的诗仙,在唐朝,如野菊遍地。
又买到了两种《庄子》的注本,王夫之的《庄子解》和吕惠卿的《庄子义》。对庄子,早有很多话想说,但时至今日,不敢开口。这就是鲁迅所说的,不说的时候,觉得充实;开口欲说,顿时空虚。归根结底,还是心里不踏实。王夫之过于庄重,对他解庄,一直心有疑虑,恐不似郭象那样自在。读了几章,倒还规矩。颜回在《论语》里,枯燥无味得很。在《庄子》里,虽然不如子贡一贯的活泼,隐然有些仙风道骨了。吕惠卿是极端令人厌恶的人物,因为关系到庄子,这本并无多少胜意的书仍旧买回来读。爱屋及乌,即此之谓吧。
年底前零零碎碎在读的书:《苏轼全集》、《瀛奎律髓》,几种《庄子》注本,几种词学入门书,台湾版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全集(挑选着重读),以及李学勤。李学勤的书,很多先秦考古的消息,以及早期历史和学术的新动态,新成果,都是一向急于了解的。这个领域,安心作壁上观,不会妄想去涉足。
夜深毫无睡意,只在电视上的几十个电影频道乱逛,很少一部片子能坚持看二十分锺以上,连专播老片的TMC频道,也觉枯燥乏味。对老片子,我要求不高,正像龚自珍对待中晚唐诗:略工感慨是名家。有些片子,只要镜头漂亮,人物讨人喜欢,有几句俏皮的对白,便能开心看到底。看过半部的《绿海豚街》,就是如此。但新旧年交接的当下,没有类似《绿海豚街》的小物件。窗外的爆竹声,半晌一声半声,不成气候。纽约市明令禁止燃放鞭炮,这一声两声,异类难得。
这是2010年的头两个小时。
读罢《瀛奎律髓》“冬日类”中的几十首诗,发现前人的岁暮感受,并没什么新鲜的东西,无非都是时光流逝的感叹,而且大部分是垂头丧气的。“残年日易晚,夹雪雨难晴”(宋自逊),“日落晚花瘦,山空流水悲”(郑刚中)。陆游的几句,也不像他平时的为人:“楼上苍茫眼,灯前破碎心”,“世事元堪笑,吾生固有涯”。只有王安石的《岁晚》,故人重逢,让人觉得神志一爽:
月映林塘澹,风含笑语凉。俯窥怜绿净,小立伫幽香。
携幼寻新菂,扶衰坐野航。延缘久未已,岁晚惜流光。
纪昀说,此诗写秋景,不该收在此处。他是对的。可是,俯窥怜绿净,小立伫幽香,前句回顾,后句前瞻,用在新年的开始,实在太好了啊。
2009 年12 月30 日
一池疏影落寒花
古时候做神仙的,有一种气度是懒,懒到像小时候我妈常挂在嘴边教育我们兄弟的话:油瓶子倒了都懒得扶。懒是天性,和日常表现没多大关系。一个人辛劳成疾,累死了,不能说明他不懒散,只是表明,好多事,他不想做,却不得不做。反过来也一样:有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实际上他做梦都想操劳。问题是,天底下没有事供他操劳。他一蠢蠢欲动,大家都说:免了,你歇着吧,你一来,添乱。
我喜欢诗,诸多理由之中,有一个理由,是可以偷懒。
上小学,老师时常会让大家把改过的作文重抄一遍,有时候,需要用毛笔抄,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以便品读。我就是那时候爱上顺口溜(俗体诗,但还是诗)的。和文章比,顺口溜的字数少得多,分行加空行,没几个字就两页。五言又比七言经济。老师不知道我多不耐烦写毛笔字,更不知道作业本上的临帖我是用什么姿势画出来的。好在写“批判”文章,没有明说不可以用诗体。我去问,老师居然点头。从此,批三字经,批林批孔,一律“诗”的干活。
来美国,在大学混。用英文炮制论文,又成噩梦。想方设法故技重演,只找到一次机会:写作课可选一门,选了诗歌写作,所谓“诗作坊”(poetry
有一次,凑了五首不相干的短诗,美其名曰Five Zen pieces(五首禅的小品),其中有一句,“死亡像初生的燕子”,差不多讨论了半节课。之前一句写到墓地的红蜻蜓,这一句说“乳燕”。教授说:红蜻蜓,那是很美的,可是,死亡如乳燕,什么意思?我解释:表示死亡也很可爱啊。众人大惊。教授说,在我看来,刚出生的燕子,毛未长齐,皮肤发皱,浑身红赤赤的,很丑。我就讲起中国诗词的传统,小燕子嘛,总和春天联系在一起,很温暖,很可爱,很纯真,很生机盎然。后来同学们感叹说,意象的文化内涵差别太大了,难怪翻译过的诗不容易理解。
班上颇有几位,作诗已经很专业了。下课之后,常去下城村子里参加诗朗诵什么的。好心邀过我,我哪里敢去?
有一位,因为读了加里·施奈德,正在迷禅宗。他在诗里整了一句:一百零八下锺声,很受称赞。下课后坐地铁,这老兄问我:你们东方,那锺敲一百零八下,不多不少,到底有什么讲究?我想,你都写出来了,竟然不明其意。解释了一百零八种烦恼,顺便把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也塞进去之后,我好奇地问他: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一百零八呢?他说,嗨,谁知道在哪本书里见过,反正觉得挺神秘,挺东方情调的。“你知道,诗里要说锺声,教堂天天敲,谁会稀罕呐?你来个一百零八下,大家都傻了,不明白呀。得,这不成好诗了。我现在明白了,施奈德、弗莱、王红公,还有庞德,敢情他们的那些中国和日本典故,什么月亮小草,也都是这么整出来的。”
我一想,此言不虚,此法可取。期末作业交诗,不好再以短取胜,深夜抱着汉英词典,炮制了一首三十多行的,从深夜写到黎明。结尾一句,想不出用个什么形容词放在“早晨”前面,英汉汉英对着翻,翻出一个promising(有前途,有希望的),勉强套上。结果整首诗就这一句最获好评。你说,什么叫歪打正着?
有人买房子,看第一家,觉得不错。一个说,就是它了,地点、价格、房子状况都好。另一个说,不行,必须多看。于是到处看,各方比较。一年后,看来看去,都不如最初那个好。于是回头找,房子居然还在,买了。
第一个人说,你看,世界上的事都是这样的,最简单的往往就是最好的。复杂的事都是人自己造出来的。别说庸人自扰,人人都在自扰。
第二个人说,不然,这只是碰巧。十栋房子,第一栋最好的几率能有多大?十中取一,难道不胜过别无二选?
第一个人说,理论上,你是对的,但凡事要看代价。付出那么多辛劳,你得到了什么?对我来说,我知道能够满足我的房子是什么样的,既然满足了,到此为止。世上还有更多的事能使我得到更多的满足,而时间是有限的。
第二个人说,寻找的过程对我就是满足。看房子,不仅是为了找到更好的房子,也是充分利用和享受这个过程。
庄子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幸福的方式。不要互相羡慕,不要互相轻视。
人依靠坚定成就一件事。不说什么“事业”,就只是一件事。杜子春的故事演绎这个简单的道理,构成了唐人小说中的一个类别。
原型来自西域的这个故事说:子春为道士守丹炉,防止诸魔侵犯。魔由心生,一切皆是幻觉。道士告诉他,但当不动不语,安心莫惧,终无所苦。
大将军扬威而来,盛怒跳梁,子春不动;雷电破山,暴雨如注,子春不动;鬼卒加以酷刑,子春不动;虐杀亲人于前,子春不动;令其转生为哑女,备受欺凌,子春亦然不动。嫁人生子,爱子被扑杀,子春顿忘道士之言,不觉失声曰“噫!”于是大火四起,屋室皆焚。
道士说:你呀,喜怒哀惧恶欲都忘了,没能忘却的,只有爱而已。
在韦自东的故事里,先是巨蛇来袭,自东以剑击之,巨蛇化为轻烟;继而漂亮妹妹执花缓步而至,自东亦以剑击之,女子若云气而灭。第三次,飘然降下一位道士,自称是托付自东的那位道人的老师。他告诉自东,妖魔已尽,大丹将成,他是来为弟子做见证的,又朗吟道诗一首,文辞清雅,含义高深。自东再不怀疑,释剑为礼,药鼎顿时爆裂,更无遗在。
不能忘情,最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萧洞玄的故事和杜子春完全一样。为色所诱,古人视为最初级,比为富贵所诱稍强一点儿,总之是很没出息的。韦自东的故事在众多版本中,虽情节不如杜子春,却饶有新意。杜子春不能战胜爱,韦自东不能战胜的,是盲目的尊崇。
佛教看待爱和尊崇,究竟可以空忘到什么程度?杜子春和韦自东,谁的错误更可以理解和原谅?
杜子春的故事适于所有人,韦自东的故事也许更适于知识分子。
大雨已把残雪冲刷一尽。早晨外出喝咖啡的路上,风把雨伞吹折了。今年的春天来得晚,墙根的连翘花犹自未开。4月海棠和山楂怒放,在那些比较僻静的小街。一阵风过,便是一场花雨。上夜班的年代,下午看书看累了,散步四十分锺,向远离闹市的方向走,最喜欢的,便是街角的大株海棠。山楂比起海棠,毕竟逊了一筹。樱花如果不成林,则显得单薄了。春天的花,在这里看不到而又想念不已的,第一是碧桃,其次是梨花。想碧桃有实实在在的形象,想梨花则意不在此。
在咖啡馆里,儿子准备中文,忽然冒出一句“鸡语花香”,看我瞪眼欲怒,恍然大悟,立刻纠正:没有“又”,是鸟,是鸟。
这样的阴冷风雨天,真有鸡语花香,那也不错。
2010 年3 月14 日
秋天·赵翼·全唐诗
今年的秋天真是秋气十足。中秋才过,几场小雨,顿时满室凉意。街道两旁的树叶,一星期前,犹自肥绿入眼,一星期后,全体金黄。再过一星期,枝上剩下的,片片可数。在昂首前行的墨西哥汉子身上,还能见到T 恤短衫,华人小孩子和老人,已经大围巾加薄棉袄了。
楼外的水泥道是刚翻新的,青色而洁净,被泡在雨水中的落叶留下交错重叠的咖啡色印痕。往常正是松鼠喜笑颜开的时节,因为满树的橡果都熟了,不时掉落,打在车上,劈嘭劈嘭的。但今年的松鼠似乎少了,橡子也没那么多。
雨天其实是喝咖啡的好日子,冷暖对比,多一重滋味。容易知足,容易感激,甚至容易把一些很久没想通的问题想通。想通了,写下来,是很好的诗话或杂感。敝帚自珍,将来也可以供别人赏玩。像袁枚那样把诗话的大半篇幅用来搞诗坛排行榜,以为自己真是龙门,等着别人来跳,不免闷杀读者。
从国内带回的托马斯·曼,《魔山》和《绿蒂在魏玛》,打不起精神去读。篇幅太长了。锺鸣鼎食,大块的肥甘,牛羊熊鹿,梅盐和羹,想起来都累。夜深时候,如果还有余兴,便倚在墙角的床上,凑在小台灯下,读唐诗和唐人小说。明清人的诗话也很开胃,像川菜馆的冷盘,可当读诗的下酒物。
赵翼论诗绝句说:矮子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很多大部头的论着,满篇陈词滥调,几百页一路读下来,常识而已。不如单取作者自己一点一滴的心得,写成一条两条,彼此都省工夫。
《瓯北诗话》集中论述了从唐到清的几位诗人,唐朝专列一卷的,不过李杜韩白四位。每一位虽然只有十几二十则,说得都很到位。论李白,论韩愈和白居易,论四家的不同,精辟之至。尤其是关于李白的那十九条,读完之后,回想李白的近千首诗,在大面上,觉得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在《瓯北诗话》小引里,赵翼谈到自己一辈子读诗学诗的体会。他说,年轻的时候,读唐宋各家,不等认真读完读通,只略受启发,窥了点皮毛,就俨然大有所得,一脑子的想法,自满自足,结果未能深入。就像一般选家,对于古人的精髓,仅知大概。到了晚年,时间充裕,找出各家全集,反复披阅,才真正领略到他们的好处。回想以前的理解和认知,充其量不过十分之二三。赵翼感慨说,世上的事,总是过去之后才能明了是非,假如几十年前就能有这样的认识,那时人还年轻,读通几家,知其所长,苦心揣摩,融会贯通,一定能够在此基础上自成一家。可惜现在人到残年(小引写于嘉庆七年五月,赵翼已经七十七岁),精力衰绝,已经无力再与古人争胜。立志虽高,终归荒废,这是很遗憾、很痛苦的事。
那么,为什么还要写这本诗话?赵翼说,过去的已经过去,荒废了也就荒废了,但能在晚年投入这项工作,仍然值得庆幸。力追古人是不行了,但毕竟有所发现和领悟,这比终身糊涂好。世上有才的人多不胜数,很可能也像我一样,把大好时光轻轻放过,等到年老方知悔恨。我把这些经验和感悟写出来,也许可以使他们少走几十年的弯路。
少日阅唐宋以来诸家时,不终卷,而己之才思涌出,逐不能息心凝虑;究极本领,不过如世之选家,略得大概而已。晚年无事,取诸家全集,再三展玩,始知其真才分、真境地;觉向之所见,犹仅十之二三也。因窃自愧悔:使数十年前,早从此寻绎,得识各家独至之处,与之相上下,其才高者,可以扩吾之才;其功深者,可以进吾之功;必将挫笼参会,自成一家。惜乎老致耄及。精力已衰,不复能与古人争胜。然犹幸老而从事于此,虽不能力追,而尚能见到,差胜于终身不窥堂奥者。因念世之有才者何限,度亦如余之轻心掉过,必待晚而始知,则何如以余晚年所见,使诸才人早见及之,可以省数十年之熟视无睹。是于余虽不能有所进,而于诸才人实大有所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