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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喜欢的地方,一则它固然真的要好,二则那好必须对你的口味。然而这一切之上,还要熟悉。熟悉的地方,不再有惊奇,它呈现出来的,你不知看了多少遍,在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以及不同的心情下看过。它能展现的,都展现了,它原本可以隐藏的,难以再隐藏。它的好处,在温情脉脉中,被你自然而然地夸大了,然而那和惊奇下的夸大迥然有别。这夸大,是你甘心情愿。而惊奇下的夸大,则是被诱导,被牵制了。一条街,哪怕只有一家咖啡馆是你曾经熟坐的,服务小姐看见你会像同事一样打招呼,你有喜欢的饮品,有习惯的座位,你在那里从容地发呆过,而不是只曾匆匆走过,那么这条街,你自然有了感情,它多少像家一样使你安心。我在纽约,除了哈林区的半年,一直住在郊区。第五大道,当然陌生。即使有过两年里几乎天天的散步,然而自感安适的地方,却仅数处而已。我想,当我说起第五大道的时候,肯定不公正,肯定带着少许嫉妒的恶意。恶意延展,想象不免怪异。
且说,带着恶意,某一天,站在街口等红灯的时候,看着粉饰得无一丝瑕疵的街道,街面的竖切面是完美的小弧形,人行道像老派绅士的胡须一样考究,透着一股子洋洋自得。我忽然想到,唉,假如所有板块的接缝处都轻微裂开了,张开一厘米宽的小口子,长出杂草来。荠菜、蒲公英、车前子、三叶草、酸浆草、野蒿,可能只有寸许高,匍匐着,不敢昂起,狗尾巴草,一贯不懂谦虚,趾高气扬的,也可能高过一尺,那该多有意思啊。真是的,在颜色以金红橙蓝为上宾、地面不免青灰的此处,一排或小小一丛的碧绿,活的,不是人涂抹的,知道在风中摇摆一下的,简直是奇迹呢。
草既然生长了,那么,不奢望蚂蚱和蝴蝶,慌慌张张地跑着一些蚂蚁总是可以的,总是应该的。它们搬运食物和别的杂物。在靠近墙角的地方,还会拱起蒙古大军营帐一般散布的蚁蛭。
荒唐,非常荒唐。我当然清楚联想的来历。在奔向曼哈顿之前,走在雷哥公园学校附近的路上。那些很少走车的僻街,街心打满补丁。雨水填充的坑里,映出一片病恹恹的天空。人行道狭窄不过三尺,原先铺的水泥地面被树根撑破,或者就是被踩烂了,鼓起,陷下,被翻开到一边,欹侧着,被雨水浇透,被尘土填塞,有的地方,直接露出土壤,草就不客气地在那里安家。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巴掌大的裂缝,植物可以长成两尺多高的一大蓬。我认出来的有蒿,有野苋菜,有类似马鞭草的长条子小叶植物,当然最多的还是小草,就是我前面提及的那些。细叶草永远最多,不过不像会开花的荠菜和蒲公英那样惹人注意罢了。
我在第五大道上的遐想就是这么来的,但这一次,我的想象力一点儿也不精彩。
威尔·史密斯主演的《我是传奇》还没上线,从报上看到,它描写大灾变后的曼哈顿,几百万人突然消失殆尽,只剩下几个幸存者。昔日的名利场,如今荆棘铜驼,唐人怀古诗中寒月清霜、狐兔游走的套话,不料真的化为比现实还清晰的画面,顿时大喜:好你个曼哈顿,你也有今天。可不?昔日寸土寸金之地,连守门人的笑容里都有无数华盛顿、林肯和杰弗逊的大绿脸盘子在晃动,史密斯在那里种菜,摘玉米,遛狗,猎鹿,撒尿。有一处,不知是否记错,好像就是城市游荡者的乐园——联合广场。你瞧,好莱坞的导演比我疯狂多了。
雷哥公园小街的破败不普遍也不特异。大部分街道的人行道,甚至街心,只要有年头,又不在闹市中心,长几蓬野草毫不稀奇。纽约气候宜人,雨水充足,尘埃丰腴,它们存活不难。但现实中不能缺少善意。赞美已够奢侈,微末到驻足一观也值得珍重。有一天,我走过一条路边不见一棵树的赤条条的街,7月的阳光恣意横流,虽近黄昏,头顶仍似有一只红泥小炉在煮着。这时,却看见一个肥胖的老人在提壶浇花,浇罢,非常细心地,为路边水泥板缝里的野草也浇上一点。我凑过去看,几种草绞缠在一起,长不过寸许,长着小圆叶的,叶子细如芝麻,长着条状叶的,叶子纤似头发,紧紧缩在几厘米的空间,看不出是什么草,然而毕竟是绿的,尽管绿得模糊。那一刻,我觉得很高兴,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更有希望了。
2010 年9 月13 日
美好的旅途最好不要到达
新版电视剧《西游记》即将推出,网上做宣传,发表海报多幅。其中一幅,定格于取经四众在夕阳下沿着大路前奔的背影。彩霞满天,山影遍地。唐僧骑马,悟空开道。八戒扛着钉耙,大袖招摇。沙僧在后,负担而行。这组人物,两动两静,适成对比,而又互相映衬,透着和谐温暖。
四个人在路上,是一个社会,一个团体,一个家庭。更是一种情境,一种心态,一项事业。因为有目标,故有期待和方向。然而目标在客观上相同,在各人那里,却有分别。目标共同,才能构成一个稳定的社会;各有打算,才能保持个性。在目标达成之前和之后,每个人依然是他自己。
这个社会是移动的,纵有留驻,也很短暂。外在的世界在空间上更大,却没有时间的纵深。山清水秀,看一眼,继续往前走。炎热酷寒,路不会因此缩短或伸长一寸。他们携带着自己的世界,好比坐在火车上。四人世界不免单调,虽是同志,也会矛盾四伏,幸而车窗外风景的变迁,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内在的世界和外在的世界嵌合在一起,这世界不仅无限丰富,而且因为两个清晰的层次,变得容易把握,带来安定的感觉。何况还要时时下车,玩耍,休息,寻物,等待,战斗,解决各种难题,忍受各种挫败。自然,最后总是有惊无险。运气好的时候,被待为上宾,几乎乐不思蜀。过了一年又一年,经历的事,却很少触到他们内心深处。他们多了应对外部环境的经验,处理具体事物的方法,但他们的心不受色声香味触法的侵扰,谁都不会因为他者而改变自己。唐僧照样善良而经常犯糊涂,悟空照样以多事为乐,八戒,即使成了圣,戒不了吃,也戒不了对女人的爱好,至于沙僧,永远沉默寡言,不多的精明全留在肚子里,不怕吃苦,也没什么主意。
四众的互相理解和包容,实际上是要向世人摆明一个道理:人,一切与生俱来的,为过去的生活所造就的,就是最好的。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千人一面。完美幸亏只在理论上存在,否则,它会闷杀所有想过日子的人,包括那些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的人。
人不是天生可以永久紧密团结的。当妖魔们无一例外、不加区分地视师徒四众为敌时,他们像涂抹的香水一样势将随着时间而淡化的集体意识,一次次得到唤醒和加强。我一直奇怪,为什么这些妖魔中,没有一个曾经想到过离间和分化?他们只想吃唐僧肉,或是盗取唐僧的元阳,对其他人没有兴趣,也无意破坏取经行动,那么,试着引诱一下三位徒弟,未尝不多一分成功的把握?比如说,先服软,再用虚荣心抬捧悟空。对八戒,不须废话,先拿出银子,摆上酒肉。酒足饭饱,美女姗姗而来,看他怎么说。对沙僧,不妨摆事实、讲道理,利诱再加威胁。如果没有外敌,或有外敌而不断使用分化政策,取经团队会不会早就散伙了呢?至少,会多一些裂痕吧。
说没有外敌,是这样一种情形:旅途漫长,却无惊险。一国到一国,城池相望,鸡犬之声相闻,饭菜有施主畅快供应,住宿有上好的旅店和施主的客房。剩下的只是行走。日子长,也不急于一时。路是心地纯净的,不会虚假,不设陷阱,没有所图,你只要走,归根结底总会到达。旅伴,除了壮胆,分担活计,聊解寂寞,并无用处。取经之旅,变成了领奖之旅。人多,是来分享荣誉的。在此情形下,四众的组合,就很难想象了。
四个人维持如此完美的关系,堪称世上的奇迹。作为四众中的任何一员,我都会觉得幸福。当然,即使同吃同住又同行,人还是能保有一点隐私。隐私在集体生活中,是最简单的自我认知手段,同时又是一个参照,见出友伴相处的美好。唐僧时常回忆他早年的日子,也爱温习功课,还会设想取经回长安后的译场工作安排;悟空为人很江湖,天上地下,朋友众多,仙界的一批,不乏见面的机会,虽然不过寒暄几句,开个玩笑,也是一种调剂;八戒是一个随时要抓住机会的人,遇到引诱,每次必动摇,但我觉得他未必那么糊涂,他的上钩注定不会有结果,但引诱的过程本身,就是值得的啊;沙僧的描写被缩减到最低,可是,他是空余时间最多的人,悟空和八戒探路降妖的时候,他守行李,等待消息。唐僧喜欢打盹,那么沙僧干什么呢。假如是我,只好写日记吧。
十年来几乎足不出户,我越来越迷恋陌生的风景。做个职业的旅行者,没有条件。即使有条件,也不一定下得了吃苦和花费几年时间的决心。可是你瞧,唐僧他们的情况不同。一切方面都证明,上路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而且还是最好的选择。唯一和最好合为一体,世上难得如此美事。
十多岁的时候,《西游记》里每到一处的写景诗让我着迷,在本子上抄来抄去。文辞在我眼里美丽又高深,取其中只言片语,作文就可傲视同学,连老师也刮目相看。如今,那些诗变得简单幼稚,照理我不应该再喜欢它们,可我还是喜欢。那些向壁虚构、照模子描出来的四季山水景物八股诗,却藏着一股迷人的情调:在路上,在季节里。
难怪日本的俳句要用季语,难怪许多《千家诗》那样的诗歌选本要按四季排列。
《西游记》编着者手里的山水构件不多,总归是那么几种悬崖峭壁,飞瀑溪流,石桥木屋,加上几十种花木,几十种鸟兽,加上猎户樵夫,炊烟晚霞。为十三年的春夏秋冬搭积木,小孩子一样开心玩,变着法儿地搭。可是,就算是在积木组合一样的风景中,我还是开心,不去追究它构件的单调和简陋。
读《西游记》读到四圣成真,怅然若失。就像小时候看电影,每当大大的“完”字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银幕上,灰茫茫的灯光突然劈头罩下,人影晃动的剧场里,只见满地瓜子壳和糖纸,还有小孩子撒的尿,那种失落感,多少年后犹不能忘怀。因为他们旅途已尽,事业已成,再也没有人生的目标,再也没有艰难和历险,再也没有每一次脱出险境后的欣喜。他们将各自分散,汇入人流,彻底消失。
美好的旅途最好不要到达,因为是旅途决定了他们之所以为他们。旅途,正如我在回答一位网友的帖子时所写的,它应该是:永远正在。因为不能重新开始,因此,不要终结。终结后的安逸有什么意义呢?满足只是暂时的。靠回忆生活吗?回忆像茶,即使是特级名茶,也不能无休止地一遍遍泡下去。辛巴达每次九死一生地航海归来,住家不过一年两年,立即忘了在艰辛中发过的再不出门的誓言,依旧抛下一切,从头开始,正是怀着同样的情愫。前人不辞辛苦地续写几十万字的《后西游记》和《续西游记》,也许心思和我一样:无论找个什么理由,好歹让唐僧师徒重新上路。
2010 年11 月11 日
旧岁新岁
年前的最后一天,风静日暖,但仍然下了一场雪。
早晨沿着惯常的路线长走,出门,随即拐上帕森斯大道,过十余条街,转橡树大道,走五百米,进凯辛纳公园,走过湖边,穿过一小段林子,出来,再走十余条街,在哈定快车道与一六四街交口处上公共汽车。这段路大步快走,需要四十五分锺,算是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一个健身项目。决定走路,必须比往常提早十五分锺出门。今天出门,只早了十分锺。外面天色阴晦,大异往日,街上人车都少。教堂所在的路口,白色大理石的圣母像继续着深思的姿态,圣诞节前布置的耶稣降生的实景群塑还未撤去,和门前一片绿意尚存的广大草坪形成呼应。所有树都只剩下了线条,几天前的赤橙黄绿,如同撕掉的日子,成了记忆中模糊的点。
十几分锺过去,天色晦暗如故。看来不是时间早,而是天阴得太重。
湖面还有一半的冰封,鸭子全都挤在北岸一角,只有少数几只在百无聊赖地游动。微风涟漪,不觉冷,只觉爽快。南岸的护栏上一溜的海鸥,俯首低眉,安安静静的,大概还在熟睡。贴着它们走过的时候,它们毫不在意,甚至没有一只回头看人一眼。
出了公园,沿着快车道走,长长的大斜坡,路旁皆是密密的林子,落叶厚厚的一层,想见踩上去会有被褥一般塌陷的感觉。地上横七竖八,卧着大大小小的枯枝。有一棵细腰粗的大树是前几天的大风雪吹倒的,树杪伸到人行道上,估计很快会被园林局清理掉。
坡道快结束,头上忽然飘下一抹干干的白色粉尘,抬头看,什么都没有。不一会儿,又是一抹。以为是枯树上常有的菌粉,没有在意,但小小的粉片越来越多,抬头看,是直直地从空中齐坠下来的。不过几分锺时间,雪忽然密起来,闹得纷纷扬扬。走过两条街之后,地面已经发白了。
上了公共汽车,雪下得越发浓密,空中白茫茫一片,几米外路口的街号完全看不清。车内暖气嘶嘶作响,浑身热起来。隔着车窗看,仿佛人和车都在空中飘舞,无声,只有车身的震荡依旧。
十多分锺后车抵终点,积雪差不多有一寸了,正是天气预报所说的降雪量。
走进办公楼,门卫看着我笑,说,头发白了,比圣诞老人还白。
喝咖啡的半个小时,读完了阿加莎·克里斯蒂《蓝色快车》的最后几十页。这本书在克里斯蒂的小说里算是中上之作吧。一般的侦探故事,完了也就完了,但这本书里的一个人物,凯瑟琳,一个直到三十五岁才因继承遗产而踏入都市、得以让世人欣赏到她的美貌和优雅以及非同一般的高度理性的乡间女人,有值得回味之处。人被外来的因素彻底改变生活,又不伤损固有的品质,这是不多的一例。在一个人身上,正如在我们熟悉的世界,一棵草,一种昆虫,天空的颜色,背后藏着那么多秘密,随时准备促生一个惊人的发现。凯瑟琳故事的寓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