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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就是这样的爽快人。
这样的人,如何做得了生意?
但唯其以不做生意之心做生意,老金才这么快活吧。林先生生意做得好,可他累,累得常常要叹气。老金则永远笑嗬嗬的。
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街头,常见老金站在商场外抽烟。他烟瘾极大,和人说话久了,他得撂下你出去抽一口。老金抽烟时的神态特别好,不是潇洒,不是神气,不是傲慢,更不是那种老烟鬼的猥琐。老金站在那里,恍若无物,恍若稻草人,不作丝毫姿态,神情漠然,视周遭一切如无物。他抽烟时,对于世界,他不存在,对于他,世界也不存在。那是什么样的情形呢?我从远处走过来,看见满街的车子,满街的行人,听到震得耳朵发麻的喧闹,闻到太阳下的各种气味,明明看见老金在那里,又像不在。等我确信看见了老金,街顿时就空了。这么宽而长的街上,就老金一个人,若无其事地,抽他的烟。
可是老金抽了一辈子的烟,身体绝好。遇上老金吃饭,可真让人开眼。林先生常常是一碗海鲜汤面,就着塑料汤罐,慢慢地捞面条,慢慢地喝汤。红色的人工蟹肉,浅一些的红色的虾,金边白肉的鱼饼薄片,烫得极绿的小芥蓝,漂在汤里面。林先生看着面条的神色严肃而固执,仿佛非要从一张邮票上找出特殊的印记,或从一枚银元上看出错打的痕迹。老金在一旁像是糊里糊涂地,心不在焉地,对付他的两大盘韩餐:整整一大盘饺子,总有十六七粒吧;另一盘,是裹着辣酱的韩国年糕,小圆柱形的。单是那年糕,足够我吃一顿半。
他的太太一直劝他,这么大年纪了,应该戒烟、节食。劝了好多年,老金不听。有一次我在场,就劝他太太:几十年的习惯,一朝突然戒除,身体恐怕一时适应不了,要戒也得慢慢来。
再过一些日子,看见老金,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笑,也不说话,垂头站在柜台里面,像受了挫折和委屈的孩子。问林先生,原来老金终于谨遵台命,戒烟而且节食了。
从此以后,老金日益消瘦,精神大不如前,来钱币店的时候愈来愈少。一连几个星期,踪影杳然。再后来,传来消息,老金住院了。什么病?癌症。而且恰恰是胃癌。
这消息如同银幕上镜头的快速切换,老金的快乐面孔一晃而逝,我在他过去的洒脱中看到了从来视而不见的哀婉。我在他的盒子里挑出一枚枚我喜欢的硬币,问他价格时,他接过去,凑到眼前,手指反复抚摸。然后告诉我这是什么,价钱是多少。那时候他的视力已丧失了一大半。他凭记忆,靠抚摸和眼前朦胧的影子,断定手中所持究为何物。他最后一次从曼哈顿买回几枚韩国银洋和铜板,全是最拙劣的、连小孩子都骗不了的翻砂伪品。大家纷纷说,老金眼睛不行了,不能再买东西了。老金很不甘心地接受了事实,点头同意。
林先生告诉我,老金青壮年时,在新泽西经营仓储业务,是一个特别能吃苦、胆大包天、性格强悍的人。这样一个人,一辈子不知懊悔和感伤是何滋味。无论年轻时的刚烈,还是老年的随和,他做事历来率性而为,事前不思虑,过后不检省,真的如风过水上,去留无迹。
金货社,后来我知道,不是注册公司的名字,那就是老金的大号。他名叫货社。货社有什么含义,可惜已无缘听他自己解说了。
中国古话说,八十三,七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老金的八十三,难道就熬不过去?老金可从来不拿自己当圣人啊。他只是个快乐的普通人,这样的规矩,何必落实到他身上?
2008 年4 月21 日
炭碎
下班的公交车上,遇到许久不见的当年一同玩钱币的朋友。寒暄之后,比邻而坐,交流起收藏方面的消息,询问彼此是否有值得夸耀的收获。说许久不见,大约也就一年吧。这一年里,我换了工作,他则胖了一圈,从前的学生模样逐渐淡出,依稀有点中年人的练达了。
终点下车,互道再见,那老兄走了几步,忽又停下,问我:
知道梁老板的事吧?
梁老板?怎么啦?
他叹口气,说,梁老板死了。
死了?我非常惊讶。这梁老板年不过五十,小伙子似的硬朗,整天奔来跑去,乐嗬嗬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朋友摇摇头:癌症。一查出来就是晚期。不过小半年,人就走了。
再问,说是胰腺癌。
胰腺癌我不陌生。几年前,在书店认识的一位朋友,就死于胰腺癌,死时也是五十出头。
他发现癌症,缘于饭后打嗝。起初并不在意,以为消化不好。后来情形严重起来,影响到正常生活,不得不去检查。一查,癌症,人立时崩溃。几天后再见,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
梁老板没有打嗝的毛病。他这人精力旺盛,性格乐观,工作稳定,家庭又和美。按说罹患癌症的人,除了身体虚弱或过劳,长期情绪不好也是很大的因素。对于梁老板,这都不沾边。
还能有什么理由呢?想起来,梁老板脸色不太好。皮肤粗,发黄,黄中带黑。但我觉得那是他皮肤的问题,天生的,与健康无关。
找不到理由,只能归结为生命本身。生命脆弱,遭际无常。在生命和遭际面前,什么道义、缘由、公平、因果,统统是扯淡。
至今不知梁老板的大名,只知道他姓梁,来自香港。在美国的中国人,多有英文名,皮特也好,玛丽也罢,法律上没干系,实在只是个代码。多年的同事朋友,一旦海归,倘若失去联系,依仗一个临时的洋名,绝对无从查找。梁老板也有洋名,我们不爱叫,就叫他老板。其实他不是什么老板,做老板的是他太太。
梁老板在花旗银行负责电脑系统的维护,上夜班。太太在商场里开了一家小小的宝石店,就在我常去的林氏钱币店几步远的地方。宝石店卖两类石头,小的、精巧的玉石水晶什么的,给女人做首饰;大的,重达几斤、几十斤的矿石,卖给人家搁在玻璃柜里作摆饰。生意主要在前一项。我每次走过,总能瞧见梁太太,她雇的一位台湾小姑娘,加上女客人,几颗脑袋凑在一起,唧唧呱呱,说个没完。梁老板在公司熬了大半个通宵,凌晨下班,上午睡觉,中午吃过饭——大约和我一样,也是咖啡面包之类——就来商场,陪太太说话,听使唤跑跑腿,和客人逗逗趣。平常日子,客人不多,梁老板无事,在街边抽烟,看隔壁宠物店的橱窗,或者沿街乱走一通。但大多数时间,他泡在林先生的钱币店,和林先生以及林先生的搭档老金聊天。
林先生不善言谈。老金开朗,但英文差点。如果没客人,只剩下林金二位,他们话很少。遇到需要深度交流的话题,抛开各自的母语,用日语交谈。梁老板一去,马上热闹起来。林先生和老金都十分开心。林先生眯眯地笑,老金则不时大笑,笑声沙哑。
来了客人,林先生搬出大小册子和盒子找东西,梁老板陪客人说话,听买卖双方的对谈。日子久了,过目的东西多,克劳斯世界硬币标准图录和林氏邮票目录翻了几百次上千次,梁老板无心插柳,不知不觉成了“专家”。林先生柜台里摆的,保险柜里藏的,放在家里没带来的,梁老板记得一清二楚。客人问起某物,林先生还在那里搔头苦想,梁老板已经笑着提醒了:不就在保险柜下层最里边的大蓝色塑料盒里吗?或是,上次你已经带回家了。
辨认是一回事,分清真假又是一回事。梁老板不仅记性好,悟性也高,有理工科出身的严谨,“鉴定”这样说起来很玄妙的事,有时候,梁老板拿“常识”就解决了。
有上门的生客拿了亮晶晶的南美银元来卖,林先生照例请出高倍放大镜,对着灯光细看,看完,半晌不语。梁老板接过,只一瞥,轻声用中文对林先生说,还是假的,和上次两个老西拿来的一模一样。
收藏圈子里常会流传着一两件或一批特别有爆炸性的东西。表面上看,钱币商、收藏家、供货人,鱼龙混杂,五湖四海的。一件俏皮货,今日东京,明日台北,飘来荡去,实际上,背后耍把戏的,就那么几个人。有好几次,信息转到林先生这里。听过供货人的形容,林先生食指大动,嘴里念叨着,又去翻图谱。梁老板在一旁一语解惑:你忘了,几年前泰国人拿来给你看的,不就是这批东西吗?林先生说,是嗬,是嗬,随即打电话回绝了。
遇到这种场面,我总忍不住对他说,梁老板啊,像你这样的道行,早该下海了。何况你经济条件比我们好,你要下海,我们让你做老大。
梁老板大笑:你们才是专家,我算什么?
林氏钱币店开了二十多年,我在那里逍遥,也有十五六年,与认识梁老板相始终。这十几年,是我人生中的美好岁月。我在报社做编辑,上大夜班,看着儿子长大,心里想着很多事,抱着很多希望。无数计划,无数假设,事到临头,总是不战而退。退却了,不甘心,又气恼,于是重整旗鼓,企图再来,结果一再遭挫。好比一个大气球,吹红了腮帮子,好不容易吹鼓了,人家只消用针尖那么一点,你前功尽弃。你当然可以一次次再吹,甚至可以买更大更漂亮的气球,但针尖总是等在那里,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别人动手,气球鼓胀到一定程度,自己就撞到了针尖上。你能抱怨谁呢?抱怨针尖不应该等在那里吗?你只能抱怨自己。也许你的气球不应该吹那么大,不应该在那个地方吹,在那个时候吹。甚至,根本就不该吹。
可能很早我就明白了这一点,虽然并没有意识到,或意识到了而不愿承认。因为明白了很多事情的徒劳,才时时将气球弃置一边,走进数米方圆的钱币店,拿那些无辜的、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前的小玩意儿寻开心。
梁老板不屑下海,也许只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吹气球的梦想。他不需要。
出事之前,正是梁老板了却心中一件大事之时。他的女儿喜爱艺术,画油画。这在美国,是相当不实际,因而很艰难的一条路。一般人眼里,画家总和流落街头联系在一起。要么怪怪的,三分人,七分鬼,没个正经日子。梁老板很奇怪,自己,还有太太,对文艺一窍不通,孩子的天赋从何而来?他关注,也着急,但没有干预。有一次,孩子在街边对着花圃画花,邻家的犹太老头看见,一高兴,买下那张画,给了五百元。梁老板讲起此事,自我安慰说,画画也不是不能吃饭的,将来读大学,稍稍一转,画画和设计两头兼顾,用不着太早替她发愁。结果呢,高中毕业,孩子如愿以偿,进了全国屈指可数的艺术名校,梁老板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名校不等于成功,但总归是一个好的开端。
孩子将来能否成功,梁老板看不到了。他的苦心,孩子心里一定明白。有一天,真的成了艺术家,她会怎样描绘她早逝的父亲?
林先生退休,钱币店关门大吉,大家失去了一个周末闲聚的开心场所。有一些不定期从外地赶来的朋友,说来很熟了,也许一年半载都见不了一面。没有林氏钱币店,大家可能从此便成路人。说起来,是很可唏嘘的。梁老板热心,提议说,我老婆那里,可以当联络站,有什么事,我给你们转话。
大家齐声赞好。
刘敬叔在《异苑》中讲了一个故事:晋朝有个叫郑徽的人,年轻时候在桥上遇到一老翁,交给他一个小袋子,告诉他:“人皆有命,这里面就是你的命。好好保存,千万别弄丢了。一旦破碎,即为凶兆。”郑徽回到家,偷偷打开袋子,看见里面是一截木炭。他把袋子秘藏起来,家里人都不知道。此后几十年,战乱频仍,他在颠沛流离中,一直小心珍藏着那个袋子。到南朝刘宋永初三年,郑徽已经八十三岁,病重不起。于是招来家人,说道:我寿数将尽,你们把我藏的袋子找出来。袋子送到床前,打开,木炭已经化为碎末。郑徽一声长叹,随即气绝。
古今中外的书中,有过无数对于生命的比喻,炭碎的比喻算不上绝顶神奇和优美,道理也不深,但感撼人心,莫此为甚。郑徽的故事不算什么,比起魏晋南北朝时代无数高人雅士的惨遭杀戮,他八十三的高龄,令人羡慕。问题是,在郑徽一生中,处于乱世,身不由己,每一天都可能有灾难降临,他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他不能按部就班地生活,不能有长远计划。假如有幸福,幸福就是一次次看着凶险像枯叶一样从自己身边滑过。这样的幸福里,哪里有一丝从容?在这样的无常面前,他能容许自己有什么样的梦想?随时到来的死亡刹那间就能把一切击为齑粉。
多日之后,我特地去了林氏钱币店所在的商场。出乎意料,梁太太的店还开着,与往日并无二样。我走过的时候,梁太太正背对走道,弯腰收拾柜子里的货品。一身黑衣,悄然无声。店里没有顾客,也不见帮工的小丫头。虽然是星期六的上午,又当4月的阳春天气,不远处的教堂小院,玉兰和山楂花灿若红霞,但商场里冷清得要命。可能我来得太早了。租下林氏钱币店铺位的新店,干脆大门未开。
2008 年4 月24 日
鲁滨孙的格言
大学时候学英语,读威尔基·柯林斯的《月亮宝石》,印象最深的是书中的主要叙事者,一位性情忠厚、生活严谨的老管家,每当遇到任何疑难,他总是翻开《鲁滨孙漂流记》,从中寻找答案。小说家笛福是个社会经验丰富的人,《鲁滨孙漂流记》中,主人公流落荒岛,孤独沉思,事必详记,多有感悟。老管家以此书为人生的座右铭,较之糊糊涂涂地让如今充斥坊间的各种励志和指南读物牵了鼻子,那是高明得多了。鲁滨孙为了逃离荒岛,曾经大费周章砍倒杉树,造了一艘“比平生见过的任何用整棵树造成的独木舟都大得多”的独木舟(用去五个多月时间),造成之后,却发现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将船推过一百码的土坡,送到河边。他不甘心,先是打算从独木舟所在处挖出一道斜坡,直通水滨,失败之后,又计划掘一段运河,引水到船底。结果一算,需要花费十年以上的时间。这项伟大的计划只好放弃。鲁滨孙感叹说,造船固然是正确的选择,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造出船,固然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但问题在于,再好的选择,再伟大的成就,必须置于现实中,看它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我现在才明白——虽然已经晚了,——开始做一件事的时候,若是不预先计算一下需要多少代价,若是不预先对自己的力量做一个正确的估计,真是太愚蠢了。
这段话我在书上画了红线,它说的无非是:理想无论多么美丽,如果不可能实现,终归是一个梦而已。
从大学到现在,弹指近三十年,管家的故事还时时盘桓在心头。我不太崇信励志书上的人生格言,也没有三言两语便可指顾千里的座右铭。人各有理想,喜好和性格又不同,别人的经验不管多么精彩,我们不能信手拈来,奉为圭臬。我们只能看一看,领略一下其中的高妙,有所启发,有所参照,如此而已。谁愿意按别人画的图纸过自己的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