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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年,我们很少有深入的交流。
那时的国际长途电话费很贵,那时我生活得很艰难,没办法经常通话。我们虽然通信不断,但文字总是有限的,密密几页纸不如聊一个小时淋漓尽致。如果常常聊天,某种情境,某种气氛中,他可能会把心底的苦痛说出来,他想不明白的问题,可能旁人一句话就点透了。据说很多自杀的人就是执迷于一个很小的细节,如果有人劝解,事情会过去。可是人在世上,相知深切是何等不容易,要花多少工夫去磨平一次次出现的芥蒂?
六
我们和我们的期望总是差了一步。我们的期望总是超越了自己的能力。不,更准确地说,超越了自己的运气。我们越是不安于平庸,平庸就把我们缠得越牢。紧紧拉住我们的脚的,不仅是敌意,更多时候是以各种形式出现的善良。那些在别人眼里如泰山压顶的诱惑算什么呢?不过抖一抖身子,像抖落一片树叶,一粒沙尘,一肩雪花。不过轻松走上几步,就把脚印抛在身后,而且连头都不回。我们身陷其中的,是无以名状的东西。我们看不见,摸不着,脱不出。
奥顿说诗不能使任何事情发生,他说的是现实。但在现实之外,他觉得诗至高无上。因为有了诗,尽管
你(叶芝)像我们一样蠢,You
可是你的天赋却超越了这一切:your gift survived it all:
贵妇人的教区,The parish of rich
肉体的衰朽,你自己。physical decay, Yourself.
而且诗永存在它“自身的一片山谷里,从孤绝的牧场和我们信赖并将终老于斯的粗犷之城,流向南方”。诗永存,而且永远是
事物发生的一种方式,A
一个出口。a mouth.
诗不能使任何事发生,它是事物发生的一种方式。它无济于事,但事情如果真的发生,也许会因诗而微微不同。诗的全部意义就在这微微的改变,而在精神世界,细微的改变可能就彻底改变了事情原有的意义,或者赋予一些平常的事以意义。在举世的漠然中,心会因这些改变而感动,随之作出应和。一切都发生在瞬间,但记忆无限。
从奥顿的诗中,这就是我能够得到的安慰么?
十几年后我重又想起一首早年的微不足道的诗,回想一个朋友至今无法解释的死,经由此路,我要说服自己,诗总是有其自身的意义的,我们在诗中,总会有冷暖自知的快乐。我们确实一无所得,但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到了自身的蜕变。才智和纯粹精神的“变形”,同样是伟大的经验,让人在成熟之后还能继续前行。经由此路,我也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诗看得太崇高,更不要以之为工具或津梁。诗不是可以供你借助而到达什么地方的,诗不通往任何地方,诗从一开始就是终点。诗不能使任何事发生,从来就不能。
2008 年12 月7 日
韩国朋友老金
认识老金快十多年了。这十多年对于我,变迁剧烈,仿佛两个世纪,但老金的模样几乎没变。他是个矮个子,矮而敦实。脸宽,嘴也宽。宽宽的嘴抿起来时,显得很有决断的样子。这是一张刚毅的嘴,但却和老金的性情完全不合。如果说刚毅没错,那大概是年轻时留下的纪念了。老金的眼睛略小,又爱眯着,这使他看起来非常随和,认真中带点迷茫,是那种轻描淡写、无伤大雅的迷茫。我喜欢这种迷茫,觉得这种迷茫神态的人没有城府,不具攻击性,向一切人敞开心胸,表示愿意做朋友——我不害怕他。一辈子厌与人争,老金让我觉得安全。
老金在华人区法拉盛一家购物中心的底层,和一位台湾来的邮币商林先生合租一个摊位,专卖钱币邮票。同为商,老金和林先生迥然不同。林先生认真做生意,逢周末,宾客盈门。老金则像是自己消遣,随意摆出的韩国邮票、纸钞和硬币,不像要卖的,更像自己拿来玩的。顾客找什么东西,得不断问他,提醒他。东西搁在家里了,下周带过来。以前提起过的什么什么,说是忘了放哪儿了,如今找出来没有?林先生说,老金退休了,不靠买卖谋生,是来打发时间的。今天在摊位坐一天,卖出一件两件的,明天曼哈顿逛一逛,又买回三件四件。喜欢什么,立刻买下,过几天,玩够了,卖掉。运气好,拣到手的是好东西,一进一出,赚点钱。运气不好,一进一出,还得赔。老金的好处是不贪,明明值一百块钱的东西,他是五十块钱买的,卖出去,他不和你多要,六十、七十就行了。就这样,他还开心得很。买的人廉价得到宝贝,当然谢他,他觉得这证明了自己有眼光,能从略知皮毛的美国人那里寻到好东西。
林先生收购东西,出价多少,先想想将来能否卖出去,能以什么价钱卖出去。老金不然。老金只要一眼看着喜欢,觉得好奇,值得琢磨几天,那就买下来。韩国的,当然要。中国的,日本的,越南的,东南亚的,乃至天晓得什么国家什么朝代的,全要。辨识不出来的,回家慢慢查书。查出来是个垃圾,老金就悲天悯人地摇摇头,说,不好,真的不好。随手一扔,不知扔哪旮旯了。
老金的看家宝贝是韩国钱钞,这个,我不玩。我虽是他们店铺的常客,和老金却很少打交道。闲着没事,大家都用带口音的英语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我那时在报社工作,大晚班,下午起床了,从保姆那里接回孩子,推着婴儿车,满世界乱转,打发时间。儿子吃饱大睡,我就在钱币店呆着,翻克劳斯钱币目录,胡乱看摆出的货品。
老金喜欢孩子。儿子醒了,他常接过去抱着,百般逗他玩。他很会逗弄孩子,孩子逗乐了,他跟着乐。他抱孩子的动作姿势很熟练,对于换尿布、喂牛奶、饮水,都有一套见解,急于教给我这个初为人父的后辈。正是从这件事上,我相信老金的确是个非常好心的人,所以后来从他那里买东西,我基本上不讨价,他开口,说多少是多少。
除了一周来林金钱币店几天,老金还有两天要去曼哈顿,原来他在曼哈顿二十六街的古董中心,另和人合租了一个小店面,也摆了一个摊子。二十六街附近有几幢大楼,里面全是小古董店。靠近第六大道的三个停车场,周末全部变为古董跳蚤市场。天气好的日子,人山人海。摊位上的货色,五花八门。难怪老金总有奇奇怪怪的东西拿到法拉盛的店里来。
第一次和老金做生意,是拿两枚未流通的英国贸易银,所谓“站洋”,换了他的几枚中国古钱,崇宁和天启通宝之类,还有两枚日本花钱。
林先生是专卖中国钱币的,老金的中国钱就不便拿出来。同理,林先生也不卖韩国钱。我既然知道老金在曼哈顿有店,自然要去看看,老金就给了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一枚韩国银洋,店名唤做“金货社”,派头不小。顾名思义,专卖金币呀。
第一次去,不见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单看见满满一盒子广东的机制方孔铜币——市场上最多的中国古钱。不好意思空手,挑了几枚韩国的常平钱。老金的常平母钱,我也得了两枚,这是后话了。
老金和林先生的店铺所在的购物中心,几年后被一位香港老板包下,开了一家大型超市,钱币店被迫关门。半年后,林先生在街对面一个很小的商场重新租位开业,老金却不合股了。他反正是玩,一切全看兴头。
曼哈顿的古董中心,我很少去,因为那里很少有中国古董,有也多是国内新流出的赝品。老金的金货社,有时想起来,或从附近路过,不时会去看看,但从没买什么。最后一次去,发现一枚泰国大银币,就是大名鼎鼎的拉玛四世的六十大寿纪念币,郑明通宝。这郑明通宝是梦寐以求的尤物,但存世既罕,价格又远非自己所能承受,早已不抱希望了,不料居然在此看到。
郑明通宝说来是有故事的。1767年,泰国遭缅甸入侵,首都失陷,生死存亡之际,一位名叫郑信的广东澄海华侨,率领国人奋起抵抗,终将入侵者逐出国境。战后,郑信将首都从阿瑜陀耶迁到吞武里,登基为泰王,建立了吞武里王朝。郑信在位十五年,曾于1781年派出一个庞大的外交使团,满载象牙、犀角等物,前往中国朝贡,加强了和中国传统的友好关系。遗憾的是,次年泰国发生宫廷政变,郑信被迫退位,随后被杀害。郑信的女婿,也是他手下的大将昭披耶却克里继承王位,迁都曼谷,开创了曼谷王朝。
昭披耶却克里为了维持和中国的关系,在致清朝政府的表文中,自称郑信之子,名曰郑华,向清政府保证,将秉承父亲旧制,对华关系一如既往,“以社稷为念,天朝是遵”。昭披耶却克里是为拉玛一世,其后的几代泰王,皆以郑为姓,各取中文名字:拉玛二世名郑佛,拉玛三世名郑福,拉玛四世为郑明。
郑明通宝便是拉玛四世从英国引进现代铸币机器后,于1864年六十大寿时铸造的纪念币,有金银两种,正面为皇冠图案,背面上下左右分列中文“郑明通宝”四个大字。
早年在《中国钱币》杂志上读过介绍此币的文章,有感于郑信的故事,念念不忘。后来翻阅西方的钱币图录以及大拍卖行的拍卖目录,一心追究此币的来历。了解愈深,兴趣愈浓。但郑明通宝太稀罕,二十多年里的大型拍卖,只有两次现身,是否同一枚也难说。
我盯着盒子里的郑明通宝看了半天,刚要开口问,老金笑笑说,这是复制品。这么好的复制品?老金说,这不是当今的垃圾货,是有年头的东西。确实,银币上已经有了一层相当温润的蓝色包浆,非百年左右不能形成。背面图案复杂,十分精细,即使是伪作,亦非寻常作手能仿得出来。
买下这枚重达六十克(一般银元才二十八克)的大银币,放在口袋里沉甸甸的。一路回家,喜不自胜。
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清楚这枚郑明通宝究竟算什么。目前已知的郑明通宝有两版,区别在汉字笔画的细微不同。其中第二种版别,也就是我所得的这一种,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它是真品,版别不同而已。另一种观点认为,它是不久后的仿品。
真品也好,仿品也罢,老金帮我圆了一个梦,一个对异国他乡的华人英雄的追忆之梦。何况这枚仿品,如今市场上也价值不菲呢。
90年代以来,中国古玩赝品猖獗,古钱自不能例外。林先生自香港和台湾进了几批货,事后证明都是高仿。这一来,冷了林先生的心,从此放弃古币,集中精力专营近现代机制币和邮票。他原先积存的古钱,今天一枚,明天两枚,慢慢地都落入我的口袋。存货清空,没了玩头,我去店里的次数逐渐减少,从前是每周必到,现在几个月,甚至半年才想起来去看看。
转眼到了21世纪。忽一日,信步走进商场,走到林先生的柜台,看见老金也在。这可真是好久不见了。林先生说,老金又回来了。
又回来,当然有其道理。老金已经八十三岁,体力不济了,曼哈顿的店关门大吉,但他闲在家里不开心,还是要出来玩,林氏钱币店自然是首选之地。老金在曼哈顿,另有几个老友,有犹太人,意大利人,还有南美人。若说玩亚洲币,共同语言不多,要尽兴,只能到林先生这里。
不开店了,老金的日程仍然安排得挺紧凑。周六上午,去曼哈顿二十六街南美人何塞的店,逗留多半天。午饭前赶到林氏钱币店。何塞的店因老金的推荐,我后来专程去过。集币册里有几十枚中国古钱,乾隆、五铢、开元什么的。周日到周四,一般是在林氏店,但不一定天天必到,停留的时间也没准儿。
说起来,林先生比老金小十几岁,但身体反而不如,行动越来越困难。老金来,一则林先生去银行去洗手间时可以照管柜台;二来,也是更重要的,是中午出去帮林先生买饭。老金不做生意,不分摊店面的租金,专在这儿玩。林先生希望留住老金,因此柜台一角腾出点地方,让老金摆他的杂七杂八的玩意儿,韩国铜钱,铜板,纸币,花花绿绿的各国邮票,美国的两元纸钞(市面少见),甚至还有一叠面值一百万元的戏作美元,旅游点当作纪念品卖的,印制得相当漂亮。摆了东西,偶尔就有顾客,这使老金增加了一点责任感。
这些东西,坦率地说,丝毫影响不到林先生的生意。我去店里多在工作日的上午,商场人少。大多数时候,林先生坐在椅子上歪着头打瞌睡,老金呢,则一副无所事事状,在柜台前直挺挺地站着,眼中无物,哼小曲儿。
林先生睡思昏沉,我只能和老金闲聊。说不清楚的,便在纸上画,一画,立即明白了。中国钱,韩国钱,一个圆,中间一个方孔,上下左右,四个汉字,简单。
聊久了,听了不少老金早年如何以廉价从美国人手上买到好东西的故事。他讲这些事,悠然神往,仿佛追忆的不是几个赚了多少钱的古董,而是自己的青春,或一段浪漫史。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对我来说,别说几十年前,就是90年代初,也感觉如同异代。那是多么好的时光呢。
我问老金,还有什么好玩的中国钱吗,他说没有,但韩国钱,包括作为吉祥物的花钱,有一些他一直留着。我问他出让不,他说拿来让我看看,喜欢的,就拿去。
这一点老金真是洒脱,我自忖到他这么大年纪时,未必做得到。孔子说,及其老也,戒之在得。仅以此论,老金是可以让孔子感叹一番的。
不过老金虽然洒脱,记性却不好,凡事须得千叮咛万嘱咐,才能保证他记得住。尽管如此,我还是扑了几次空,其中一次居然是因为出门前太太一直在旁边,他不敢翻箱倒柜找东西。
过了不知几个星期,他总算把东西拿来了。
第一次他带来的都是花钱,有韩国的,也有日本的。我挑了一枚日本的大黑神花钱,厚厚的,煞是可爱,再加上几枚韩国小花钱。
第二次,他带来一盒说是古怪的玩意儿,估计我会感兴趣。这真说对了。我永远对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越是不明来历、不明含义的,我越觉得好玩。老金的怪东西里,确有几枚怪的,比如一枚极厚的仙台通宝银钱,一枚机器打的永乐通宝,看包浆有些年头了,都是谱录上查不到、说不清其性质的钱形物件。
有一枚厚肉不开穿的光绪通宝,背面满文宝广局,左右两颗大星。机制,而且是精制币。我一看见这枚光绪就很高兴。怎么说呢,制作工艺一流,汉字的书写却怪模怪样,应该是一枚外国公司的试制币吧。张之洞任两广总督,首开风气,引进西方机器,铸造铜币,取代传统的翻砂浇铸法。当时不少欧美公司设计了试样,铸出样品,供中方挑选。这应该就是其中某一家的样币。
我问老金此钱的来历。老金说,二十年前在纽约拍卖会上看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堂,觉得挺漂亮,又不贵,顺手拍下。此后摆在店里,直到今天,没有一个人知道它是什么,自然也不感兴趣。我说,这很可能是外国公司替中国造币厂打制的试样,但也有可能是民间的制作。老金说,照我原来的价,加三十,你拿去。是试样,该你赚,是民间的仿制,该你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