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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馆后院有一个可以算是花园的地方,很小,花坛边上搁了两张长椅。吃过晚饭,大家经常在这里走一走,坐一坐。各种小虫在将暗的天色里飞,树在风中招摇,残花和裂开的果实散发出香气和奇怪的苦不苦、涩不涩的味道;电视机里嗷嗷地唱着流行歌曲;从宾馆水房的窗口映出打水的女人的影子,有一个很漂亮的高个子少妇,每天傍晚在窗户边上洗头,弄得我们一位大哥神情恍惚……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氛啊。深秋一天,也是晚饭之后,大风刮起,满地枯叶乱走,半空里呼啸连连。我在时常涌起的毫无理由的郁闷中当风而立,觉得同样毫无理由的痛快,一些诗句联翩而出。回到房间,一口气写下十几行诗。
这首带点雪莱《西风颂》劲头的诗,让我得意了很久。一直到离开北京,我都相信那是我在大学毕业后写得很好的一首诗,是李白精神的产物。虽然内容浅薄,在小圈子里,却有不少人喜欢。现在想来,其中唯一的好处,也许就是诗中表现的年轻精神吧。楚铭对这首诗尤其喜欢。
有一天,他拿来一个硬皮本,让我把这首诗抄在本子的第一页。我忘了他当时说这本子是准备用来干什么的了,大概是记日记。
我不太情愿干这种初中生爱干的事,连声说不。他很认真,一再坚持,说真的喜欢这首诗,放自己哥们儿的诗在本子上,总比抄不认识的名人的诗好吧,何况这诗念起来真的很来劲呢。
我只得替他抄上。抄完,他翻回前页,让我再写一句话送给他。我知道他最近甚是消沉,信手抄了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大为高兴,说诗和这句话都太棒了,男子汉嘛,哪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事,就要想得开。
确实,楚铭比我活跃,尤其在大场合,能撑得住台子,所以他兼职团委文艺宣传干事,组织活动,概能做得有声有色。而在机关的大食堂里,和各色人等,特别是女孩子打交道时的举重若轻,更令我羡慕不已。
回想自己,觉得挺好笑的:我在任何事上的成熟总是比别人晚了一步,建立起自信更是如此。三十岁时回看二十多岁,所有的事如果再处理,结果肯定圆满得多。四十岁看三十多岁,也是一样。这使我每每只能苦笑,怨自己笨,胆小,反应慢。那些错失的事都简单之极,不知为何当初就是明白不过来?现在呢,我当然有足够的自信,也成熟了一些,然而一旦拿来应付眼前的事,发现和几十年前比,并没有进步多少。
可是楚铭不啊,他在世事上挺精明,看问题能看到要害。我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常常讲给他听,听他的意见,求他支招,包括约会的细节,包括如何拒绝同事出自好心自己却不情愿的提亲。

人在遇到挫折的时候,不免怨天尤人。这里面有两层意思:埋怨环境,也埋怨自己。环境太复杂,不说也罢。自己这边,也是两个方面:先天的,后天的。譬如我自己,有机会的时候把握不住,没机会的时候不会创造机会,打不开局面,完全是性格的缘故:太怯,太懒,自尊心太强,性命交关的场合却又麻木不仁,一句话,用我后来一位老板的定评,就是“不思进取”。连佛教徒都还知道“勇猛精进”呢,我的惰性不也太惰了吗?说实话,“勇猛精进”,就像前面提到的“君子以自强不息”,也属于我那些端不上台面的座右铭,很想以此自勉,但遇事奉行就要打折扣。楚铭那时二十出头,身上有很重的孩子气,对这些格言隽语很当真,觉得要做事业,就得约束自己。格言不是说着好听或好玩的,得照着做。他天生顽皮,嬉皮笑脸是一面,勇猛精进是另一面。
所以说,就楚铭而言,主观上的努力这一面,他无须愧疚。工作后的短短五年,他做得很好。机关内调动,从技术部门换到了自己更喜欢的岗位,电视报编辑部。下一步,也许是当一个电视节目制作人——听他这么说过,还有可能,是朝行政方向靠,去总编室。谈起此事,他就叹息当初不该学技术,说像我们这样学文科的,不需努力,早已一步到位,多好!
不过要说真正无可奈何的抱怨,还不在此,他抱怨的是先天条件,不多不少,两项。照他说,简直要命。现在我自然不会再觉得可笑,但当时,我毫不客气,说不仅可笑,而且可笑得很,男子汉怎么会困扰在这样琐屑的细节上?他怨恨什么呢?第一是他的长相,皮肤太细太白,眼睛太大,两眼间距太宽,像钱锺书形容的,总像是一副惊讶得不行的样子。这样的娃娃脸,在北京,在中直机关里混,那就真要命。道理很简单,无论你多么有才华,办事多么老成持重,经验多么丰富,思想多么深刻,别人看了,还是觉得你靠不住,是个笑嘻嘻的毛头小子。在团委做个文艺委员,挺合适,真要委以重任,别说做事,就是开会时台上一坐,也没派头,压不住场面。其次是他的个头,稍矮了些。一方面,和第一条密切相关,影响形象,更重要的是第二条,严重影响找女朋友。北京女孩别的不论,就喜欢男孩个子高,帅。那时的说法,一米七算二等残废。楚铭可怜,一米七还差两厘米。这把他气得呀,不知酒后咒骂了多少回。骂谁呢?骂老天不公。我们都说他眼界太高了,看看周围的兄弟们,有几个人的女朋友真到了倾城亡国的份儿上呢?不个个都跟拣了宝贝似的,呲着牙花子乐?
他好炫耀,爱吹牛,朋友之间,这也无伤大雅,反正大家都了解他的脾气。他约会的女孩走马灯似的换,一面两面之后,热情顿失。有一些,我们看过照片,有一些,不期而遇,打过照面,还有一些,就是机关大院里的,多少认识一点,其中很有几个,我们觉得不错。因此严肃地劝他,该脚踏实地,把上翻的眼皮子稍稍搬平一点啦。
喝酒聊天,讲约会故事,楚铭一贯豪气干云,那神气,仿佛骑马走过鲜花盛开的原野,路边千朵万朵,任他随意采撷,只要他高兴。俗话说,言多必失。天长日久,我们渐渐感觉到,过去的一次次散伙,敢情不都是他负手而去,也有他眼巴巴盼人青眼而不得的。
在我去国之前,他认识了一个姓黄的女孩,喜欢得不行,拿那女孩名字的谐音,叫她一种水果的名字,看似调侃,实则充满爱怜之情。印象里,这是他最投入的一次恋爱吧,持续的时间也长。在为我饯行的晚宴上,水果女孩也来了,长发披肩,一袭鹅黄色的连衣裙。楚铭显然已不把她当外人,肯带来和朋友见面。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模样甜美,说话声音软软的,不像北京佳丽,倒像个南方姑娘。
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当我一生中最焦虑同时又满怀憧憬的时光,楚铭也处在他前所未有的幸福中。那样一个按他的标准几乎十全十美的姑娘,抵消了他多年失望的追求,同时也为他仕途的狂热降了温。我替他高兴,甚至不无嫉妒。相对于他即将稳定而安逸的生活,我的前面一切未知。

来纽约三年后,经过数次搬家,暂时落脚在皇后区的林边小区。学上到一半,在唐人街的中文报纸找到了编译工作,毅然急流勇退,不去和英文较劲了。新年之前,照例寄一堆贺卡给各地的朋友。楚铭寄来的贺卡总是别出心裁,而且童趣不变。今年这一张,在内页用去皮的黄豆粘出一个小人的笑脸。路远,经手太多,贺卡打开来的时候,有的豆粒已经脱落,那小人更显得滑稽。我想,三年了,楚铭一直没提结婚的事,水果丫头恐怕保不住。但他的情绪显然还行,否则哪有心思在买来的卡上捣鼓这些小玩意儿?
转眼到了夏天。一个周末的傍晚,接到北京长途,那是从未打过电话的老朋友,我一听他报出姓名,知道准有事。他连叫几声我的名字,轻声说,楚铭出事了。出事了?出了什么事?他说,你别急,事情都已料理完了……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问这话的时候,我想的是其他方面。两年前,有一哥儿们,因为奇怪的原因——捡了一支枪,进了看守所。楚铭难道也出了岔子?
但不是。楚铭死了。自杀了。
他是在自己宿舍用电话线挂在衣柜的柜顶自杀的。
什么原因,没人知道。
我在楚铭的宿舍住过,知道房间的布局。屋子进门处的一角有一个大衣柜,两米来高。柜顶四角都有凸起的榫头。夜深人静,他把电话线挂在朝外的榫头上,从容告别了人世。
没有最后的声音,没有抱怨的眼神,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遗书。
第二天下午,办公室发现他人没来,事前也没请假,找他有事,找不到。单位里哪都找不到他。早晨中午和晚上,不见他来吃饭。大家才警觉,最后打开了他宿舍的门……
当初四兄弟中的这一位,因为早早结了婚,工作又忙,和楚铭来往已不多,最近几年的情况,更不了解。但他很肯定地说,可能还是因为失恋吧。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事?
放下电话,很难接受眼前的事实,因为太突然,而且就我所知,毫无理由。人的行为决定于性格,而楚铭的性格中,我从来没看到这一面。
我下楼出门,沿街往阿斯托里亚方向乱走,走了一个多小时,想着楚铭的死,脑子里一瞬间全空了。我哀伤一个好朋友的横死,但更持久地困扰我的,是我想不通,世上有什么事还能大于死?困顿,孤独,挫折,无出路的绝望,被人耻笑,被亲人弃绝,失恋,丢掉工作,毁了前途,牢狱之灾,等等,就这些,哪一个能大过死?就算他一生注定事业无成,就算他一生注定得不到一个心爱的女人,难道这就意味着他再无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他怎么知道未来的几十年,上天不会以某种方式给他补偿?他怎么知道?如果不知道,他为什么彻底放弃?他凭什么彻底放弃?
失恋是肯定的。三年过去,没再听他说起最后那位漂亮女孩。如果发展顺利,他会结婚的。他这么说过,也有实际的理由。结了婚,才有资格申请房子。而楚铭对于未来的家,设想多多。他很会布置房间,我常笑话他的住处,大有女孩子的情调。不像我们,凌乱,随意。他应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这样的人,很多女孩子喜欢。那么,为什么他又一次失败了呢?
一个多星期后,和以前的老上级通话,说起楚铭的事,据说电视台里传言满天飞,领导不得不重视,善后做得十分周到,连从家乡赶来的楚铭的姐姐也说不出什么。然而始终是个谜的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为何走此绝路。说法虽多,皆无实据。楚铭的姐姐从小和他最亲,为他骄傲,把光耀门楣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伤心之余,无法释怀的是,她亲爱的弟弟实际死得不明不白。台里和公安机关的结论,就是自杀。理由不明。如此而已。
楚铭死于深夜。最后那一天,见过他的人都说,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绪异常,那一天,以及之前的若干天,也没发生任何和他相关的事。这些,电视台和公安局调查得很清楚。晚上在集体宿舍,他也和往常一样,最起码,没有人觉得他不对头。然而事情确实发生了,根源也许在很久以前,也许并没有具体的事件充当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事情发展到今天,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也许他在那一天,因为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小事,触发了思绪,想通了问题,从而坚定了决心。也许选择这一天纯是偶然,他早已做了决定,只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最后我还是问那位我视为老师的老上级:你觉得可能是什么原因?她想了想说,可能是经济原因吧,台里近来查得紧,好几个人都出事了。
这也是一个合理的猜测,但我不能接受。
再次回国探亲的时候,见到电视台的朋友,忍不住还要问楚铭的事,但大家对此显然已经淡漠了,说的话,大多无关痛痒。看我连连摇头,有人不服气地说,你不是他最好的哥儿们吗?怎么你也不知道?
是啊,我是他最好的哥儿们,可是我不知道。

现在我可以把那首关于秋风的诗抄在下面了。这首诗是好还是不好,是无来由的浪漫,还是少年人的狂妄,都不重要了。这首楚铭让我抄在他的笔记本上,用来自我激励的诗,我后来久久不能从中摆脱出来。我为此感到遗憾,又有一丝后悔。遗憾的是楚铭并没有因它而在最绝望的时刻振作起来;后悔的是那诗中是否有一些暗示,让他从另外的角度理解,最后多少诱导或启发了他,哪怕只是一点点影响?
那一片浩荡的萧瑟你怎能幽闭?
天不变,崖岸也照样耸立
那逆着落日呼啸而至的秋叶
你怎能阻拦,怎能平息?
我啊,将碎我肉身而入无限的青空
或阔落如宇宙,或渺茫如尘粒
一座迷醉了的会抒情的森林
每一条柔枝都有着全乐队的旋律
但我决不吟唱,因为那忧伤
会被人当做最高的神秘
悬挂在时间中,孕育在混沌里
鱼虫的尸骸堆成塔,塔又化为水滴
这一片萧瑟,你只有
临之如风,饮之如酒,食之如饴
须知我有万千的萧瑟,一阵阵
劈面而来,你怎能抗抵?
让我不安的是“碎我肉身而入无限的青空”这一句。记得有一次他开玩笑说,这说的不就是跳楼吗?像电影《追捕》中的昭仓!
写这首幼稚之极的诗的时候,一方面真的“逸兴湍飞”,仿佛自己就是李白,就是雪莱。但诗句从另一个方向理解,也不是没有道理,也许我当初心中真有无聊之极强打精神的潜意识呢。“决不吟唱”也可以是很负面的:心中的痛苦留给自己,不愿意向外人说。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他为什么不紧紧抓住诗中仅有的那点肤浅但却真诚的豪迈呢?
何况还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代他抄上这句话,难道不是为诗做一个注脚,确定一个方向?
否则,何以自我激励?
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想起两件事。
楚铭想着转行做编导,拍片子,在当时的体制下,几乎不可能。他唯一的希望,在一个哥儿们身上。那哥儿们不过三十出头,已在一个重要部门挂副职,而且部里传言,他是被作为“第三梯队”来培养的。外放一回来,副职扶正,也就是两三年内的事。他赏识楚铭的才气,有过许诺。一个非常豪爽的人,外粗内秀,我挺喜欢他,但觉得在官场上混,他似乎缺点城府。官场的事我虽然不懂,看多了也能稍稍明白,什么样的人才有可能青云直上。“第三梯队哥儿们”太豪爽,太容易“掏心窝子”了啊。
果不其然。“第三梯队”后来不仅没扶正,反而被挤出原来的部门,平级调动,打入冷宫。
自那以后,楚铭对于工作,大概彻底死了心,否则也不会在我刚到美国不久,便央我帮他申请学校。他也要走了。
我在自己就读的大学为他办了入学手续。差不多同时,我还为另外一个朋友办了手续。同样的学校,同样的条件,那位朋友拿到了签证,楚铭则被拒签。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