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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电影里有我极其喜爱的《M》,又看一遍,还是兴奋。皮特·劳瑞扮演的儿童杀手,口里哼哼的曲子,是《皮尔·金特》组曲里的一节,“在山魔王的宫殿里”。那个狂欢的主题是牛鬼蛇神的狂欢。年初林肯中心的一场摇滚音乐会,压轴的节目正是此曲。当时满场欢腾,抱着冲锋枪一般抱着电吉他的歌手,抽筋似的扭动,被红布撩起性子的西班牙牛一样急速转圈子,就差满嘴吐白沫了。
《M》里的罗曼探长挺好玩,弗里茨·朗的另一部影片,《马布斯博士的遗嘱》,也以他为主角。借回搁了几天,忽然又没兴趣了,终于没看。
还是在关于同学聚会的消息中,看见有人提到,一位同学过世了。电话里问Z,他说不清楚。再过几天,看到一篇短
文,才知道是廖一鸣走了,时间在一个月前。
回忆者是一鸣同宿舍的,不署名,但我知道是谁。这么多年过去,说话的语气丝毫不变,让人觉得踏实,要说是很难得
的。讲的多是大学时的事,我大约也知道一些:
“或许有些宿命的成分,我跟阿廖最后一次通话,聊到癌和烟。
“那是2003年11月。接了电话,他很惊奇很高兴的样子,说他已经一个月没回这个家了,刚进门就听见电话响。我说你小子有几个家啊,有几个老婆轮流睡啊,他嗬嗬地乐,说,没地儿吃饭,到处蹭饭吃。
“然后我告诉他的事,他叹息。说他自己已经戒烟了,我大笑,不信。又说了些张学良吃喝嫖赌抽活一百的话。不过内心里,深以这老烟鬼能迷途知返为慰。
“现在才知道,他当时得肺癌已六年了。妻子是早离了,儿子也带走了。这十几年他一直是孤身一人,带着不治之症。
“没地儿吃饭,说的也是实话。
“阿廖实际上是个有雄心的人,不像我从根儿上不可救药。毕业时他报名去新疆,没去成,不知何故。大四的时候他天天趴在上铺写小说,写评论,有时候会忍不住拿给我们看,我们看了阴笑。
“毕业的时候他很严肃地跟我说,勤劳一点,不要这么懒,说他有我百分之一的聪明就好了。我说,我都是小聪明,屁用没有。这是我们之间空前绝后的一次严肃谈话。
“回福建后,他也曾意气风发,老婆据说是福建文坛第一美女,端的才貌双全。每月准时给我寄福建文学和港台文学,我报之以大众电影,每次都把鸣字最后那一横,拉得巨长。”
此后几天,我在网上搜一鸣的消息,搜出他同事的一篇悼念长文,对他大学毕业后在福建的工作和生活作了相当完整的勾画。
大学时我和一鸣住隔壁,来往不是很多。他大我三岁。我们年级非应届高中毕业的人不多,一鸣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他爱小说,自己也勤写。我们读的,几乎全是现当代的西方小说。他对胡安·鲁尔福极为欣赏,认为几万字的《佩德罗·巴拉莫》,顶得上很多几十万字的长篇。另外一件事是,某年假期回福州,他在火车上邂逅了一位女孩,一见锺情,穷追不舍,迅速确定关系。是一位又漂亮又纯真的女孩。一鸣对此颇为得意,不止一次地夸说:“阿廖遇到了好姑娘!”
但逢开心,便自称阿廖,后来我们也跟着称他阿廖。虽然他比我们年纪都大,这种时候,倒是很小孩子气的。
毕业后很久,在海外的《今天》杂志上忽然读到一鸣的一组诗,发在头条,绝对惊艳。其时我也热衷于写诗,第一次给《联合文学》投稿,一发即中,自我感觉不错。读了一鸣的诗,顿感惶愧:我写得太肤浅,太芜杂,而他,写得太好了。
一鸣生活中的两件大事,爱情与诗,现在我知道了结果:
一鸣婚后,育有一子,孩子还小的时候,离了婚。弃他而去的,就是当年那位火车上“纯洁的”“好姑娘”。漂亮女人从来不乏追捧者,一鸣的性子过于单纯和冷静,对于物质生活,又不太上心。再讲下去,又要落于俗套了,然而生活中就是这无数的俗套,把一切异类的、高扬远举的、同代人嗤之以鼻后世却可能引发感叹的品质都荡涤一尽。
一鸣在1996年出了他唯一的诗集,《更高的玫瑰》。出版后,“无任何反响”。我在百度穷搜,得不到任何结果。《福建文学》登过他几首诗,还有他为诗集写的自序,这就是全部。
一鸣在文学杂志二十多年,他有一切条件推销自己,或结党聚众,互相标榜,然而竟甘于被冷落,而且是彻底的冷落,直到死去。
一方面是文化事业的空前繁荣,一方面是几十年人力强树的文化偶像全都轰然倒塌。一方面是愤世者哀叹时无英雄,一方面是一个又一个一鸣默默无闻地死去,被遗忘。据说杂志社的同仁将为一鸣的小说结集,但愿这一次不再是“毫无反响”——但愿归但愿,事实恐怕还是如此。
四十岁以后,我会变得更老,更孤单;
还会左右摇摆;在外部的压力下。
还会谈到那些被贬低的事物,譬如土拨鼠,
它们在庞大的夜里朝光打洞。
我还会恋爱;还会被人揭发;
某些时候还会两手空空,
犹如那些仍在进化的物种,
最终要获得一种稳定的立场
:更客观,更少说话,
离周围的一切既近又远,就像一个瞎子
,只能看见黑暗的物质,
只能让时间的水浪把我甜蜜地杀死。
——廖一鸣客观立场
周末的雨天,跑出去喝咖啡。一连两杯,一杯加糖太多,一杯加糖太少,没喝出什么意思。加糖太少的,不是嫌不够甜,而是味道不上不下,觉得尴尬,反而不如不加。去的时候,雨很小。离开之际,下大了。因为心神恍惚,懒得打伞。从书店门外经过,居然记得看了一眼摆在门外檐下的特价书,五元两本的。三联版的《奥尼尔集》,最后的一套还在。一开始有三套,犹豫了一下,没买,因为和我手头另外一本《奥尼尔戏剧选》重复太多,而且收得不全。几天后,特意去细翻一遍,仍旧没买。我喜欢的美国作家不多,奥尼尔算是其中之一,喜欢他古典的庄严。但三度擦身而过,不肯再结因缘。这第三次,或是因为那两杯咖啡?
周末的第二天,继续咖啡。这次是买了端走。星巴克的卡上,估计快没钱了,但收款的丫头没吱声。端起咖啡要走,那女孩突然想起似的看一眼电脑屏幕,说钱不够了,补一块九。然后问我,要充值吗?我摇摇头,免了。
贝多芬听完,想起了舒曼。过去很少听舒曼,但这个身上有着种种矛盾,一开始就敏感紧张,最终精神错乱的天才,或许能给我某些启发。在按姓氏字母排列的陈列架上,无意间看到一套克拉拉·舒曼的钢琴独奏曲全集,莱比锡钢琴家苏珊·格鲁兹曼演奏的。那天先听了两部作品:献给勃拉姆斯的B小调浪漫曲,和作品第一号的四首《波罗乃兹》。《波罗乃兹》是克拉拉大约十岁那年写的,简单清澈的曲子,听的时候,仿佛站在学校窗外的草坪上,阳光灿烂里听一个小女孩练琴。电影《春天交响曲》里,克拉拉第一次弹曲子给舒曼听,弹的就是此曲,并且很骄傲地说,这是我的作品第一号。
不知为什么,有天夜里,在床上倚墙而坐,抛开书,准备熄灯,忽然想起王弼。由王弼,几年前每天早晨坐58路公交送儿子上学的情形一一浮现。来回的车上,时间不多,总在读诗,回到法拉盛,坐进咖啡馆,还在特定的思路里。那段日子写了不少诗,还曾想把贝多芬嵌进一首七律。句子对出来,觉得太不拿乐圣当回事,以后也就忘了。想起王弼,也是因为一句诗:前身应是王辅嗣。王弼只活了二十四岁,而他在哲学思辨上达到的深度,许多人活到六七十未必能及。老,一定和睿智相关联吗?恐怕未必。读书可以更多,生活阅历可以更多,思考得更久,更细,更全面,却未必更深。读过一些明清人的集子,看他们的作品从三十岁到七十岁,一条直线,一如既往的平庸,甚至常用的典故,都还是当初那点家底。
文如其人,一直是不相信的,因为善伪的人太多,装腔作势的文字太多。略有才气的混蛋,尤其可以欺世——倒不是真能,而是愿意被欺的大有人在。现在,文如其人,我相信。一个人的文字所能达到的境界,就是他为人的境界。这和年龄及一切的际遇无关。最后那道超凡入圣的门槛不能迈过,何尝是不自知,何尝是不想,正因为患得患失,处处计较,泯灭了原有的一点灵性。敲不开的门,原是自己亲手关上的。门何尝拒绝过任何人?拒绝从来没有“被”,是自己在拒绝,那么,为何不甘,为何痛心,为何怨天尤人?
给北京的Y同学发信,托他们帮我找一本《更高的玫瑰》。短时期内不想再写新诗了。如果总是觉得力有未逮,何必码一堆可有可无的分行文字。几天里给人讲了好多遍阿廖的故事,想写一首挽歌,时时想,却写不出来,连一个开头的句子都没有。直到前天夜晚,半夜醒来,是被诗唤醒的。伸手拿笔,不开灯,在一张记着嘉德古钱拍卖成交价的卡片的背面摸索着写下。写完,看录像机上的时间,正是凌晨三点半。
巢林一枝栖未安,寒江入枕梦阑干,知子意气云汉间。
玉溪清歌谁相续,九畹风轮正凋残。
对花能饮即君子,裘马当年曾粪土,人间何事论今古?
膝上无弦起龙吟,落叶满庭疑风雨。
抑塞磊落亦奇才,即今秋蛩有余哀,故将锺鼓陟高台。
井月痴猿任号叫,看汝一击沧溟开。
第三章里两处变用了杜诗的句子,这不算偷懒。我只想表达,不是在作诗。
北京发来新的同学通讯录。一鸣和先已故去的林为进亦在其中,排在最后,联络地址和手机、电邮均为空白。
2009 年10 月27 日
诗不能使任何事发生
诗不能使任何事发生,这是奥顿悼念叶芝的那首名诗中的一句,查良铮先生译为“诗无济于事”,简洁明了,但我更爱原文的质朴:“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说得再直白不过。可不是吗?一首哪怕再高妙的诗,能使一件事凭空发生、改变或逆转吗?奥顿说,爱尔兰刺痛了叶芝,让他发为歌诗,但如今叶芝人去楼空,爱尔兰却疯狂如故,连气候都丝毫不变。诗算得了什么?它连同样押韵的咒语都不如。咒语能移山填海,生死肉骨,诗呢,只是风中的一丝风,之前是空寂,之后还是空寂。

80年代后期,曾有难得的机缘,在淮南教育学院任教一年。我教的课是古代文学史上半期,从先秦到南北朝,正是我非常喜爱的一段。每周两次课,四个小时。教学大纲规定的任务相当简略,备课和批改作业之外,有大量的自由时间。又因为是客席,校方照顾得无微不至,一切生活琐事无须操心,遇204到节日,还能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番。闲时看书,打牌下棋,长夜清谈,逛街,看电影,稍稍喝点酒。当然,扪腹大梦之余,免不了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之后,写一些分行的文字。改好了,东一首西一首地乱投。
楚铭是我在单位住同一宿舍的兄弟,一起报名参加讲师团。从北京下来,我去淮南,他到几十里外的怀远。春秋佳日
的周末,我骑半天的自行车去看他,和那边的同事聚一聚。在淮南,我们住在一座小宾馆里,左右不远,都有闹市。怀远的师范,地方偏僻一些,校园背后是山。有客人来了,白天带去爬山,说是大禹治水的遗迹。偏那山既无葱茏之姿,也无险峻可言,沿山脊信步而上,山顶空无一物,除了一座小小的亭子。我倒是挺喜欢那座山,站在山顶俯瞰四下的平川,眼界极为开阔,村庄阡陌,历历在目。就凭这一点,我相信大禹确曾在此观望地势,筹划导引洪水的方略。
记得有一次去,赶上连绵阴雨,上午楚铭有课,我一人留在宿舍,无事可做。坐在临窗的桌前,铺开纸,想写一首题为“槐花雨季”的诗,却怎么也写不出来。楚铭知道我爱吃鲫鱼,中午特地弄了几条,照我以前说的方法,先煎得两面焦黄,再加酒、开水和葱姜焖熟,吃时撒上葱叶和芫荽。
后来想起怀远,就想起鲫鱼和那首没写出来的诗。“槐花雨季”永远不曾由“纯粹理念显现为现实”,偏偏记着。鲫鱼自从到纽约,就再也没见过。
我在北京住集体宿舍,前后三迁,楚铭是陪我到底的人。最初在西便门外,我们有四个人结伴合住一屋,周末同出游
玩,下班饮酒作乐,密不可分,亲如兄弟。之后搬到羊坊店,情形依然。那里距离玉渊潭最近,在湖上划船,拿煮花生米下酒,大半天时光,自由畅饮,何等简单而洒脱。再以后,继续搬,搬到菜户营。房间小了,两个人一屋,四人分作两处。不久,其中两位结了婚,搬出去。我和楚铭各自独占一间,引得无数人羡慕。到了周末,先手邀得美人归的兄弟们纷纷前来借地方。
而我和楚铭,条件如此便利,却都没有女朋友。我依旧吭吭哧哧地炮制各种纸上垃圾,楚铭呢,既忙着约会,又忙着调工作。夜深赶回,总是到我那里坐一坐,说说两方面的进展,有时高兴,有时气恼,总归是高兴的时候少,气恼的时候多。他约会的女孩的照片,沾光看了不少,其中不乏清纯秀丽的,但他总有遗憾。
楚铭学工科,可他喜欢文艺。我的诗他也看,不喜欢的,直言不讳,不管我面子搁得住搁不住,遇到喜欢的,那是真的喜欢,很久之后还能听他念起。
电视台新楼落成,我赶上搬进新办公楼,享受了半年空中眺望玉渊潭的好景致。带食堂的新宿舍,我未能赶上,辞职走了。那时候,当年同时进电视台的伙伴,绝大多数成了家,留在集体宿舍里的,楚铭绝对是元老了。
第一次回国探亲,故地重游,回电视台玩,在楚铭的宿舍住了一晚上。屡屡听说的食堂的小炒加啤酒,还有小火锅,都见识了。和过去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从前在菜户营,周末彻夜打麻将,也是一个革命传统。后半夜肚子饿,只能煮包方便面,打进一个鸡蛋就算奢侈。楚铭知道我在纽约,肯定不会有机会常玩,他要我重温往昔的好时光,居然强拉硬拽,召齐了原班人马。可我因事不便,婉拒了,在一旁看他们玩。一位老朋友的新女友,半夜三更做了一锅鸡蛋面,端来慰劳我们这些辛苦的搓手和看客。世上有如此贤惠的女孩,大家不免唏嘘再三。
这是我唯一一次去电视台的新宿舍。谁能想到,这会是楚铭的终老之地,一个他永远没有再离开的地方。

在淮南,我在《星星诗刊》上发表了生平第一首诗,拿到了生平第一笔稿费。六十多行诗,六十五元,比我半个月的工资还多。更令我高兴的是,那首分为几段的诗,不仅全发,还发在头条。但我写诗的热情并没有因此提高多少,不是不想,而是没办法强迫自己。兴致不来,没法动手,想急功近利都不行。好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真是疏懒到不可救药了,后来想想,也许不是懒,而是心中怀疑的阴影不能消除。怀疑什么,说不清楚。可能怀疑外在的一切,但我觉得,更多的还是怀疑自己,毕竟怀疑自己比怀疑他人要直接得多。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有一种预感,太强烈,太沉重,常常觉得自己不能抗拒,但要认命却心有未甘。我需要鼓励,这样我就不再怀疑,也不再把那什么狗屁预感当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