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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如此吗?
必须如此!必须如此!
必须五十先令吗?
必须!
你瞧,用五十先令替代了如此,哲学的崇高便被消解了。
一直在读《太平广记》。在嘈杂的环境里,在琐碎的时间点上,五百卷的《太平广记》,随时切入,像一个人回到熟悉的家,坐卧立走,喝茶打盹,要么长睡半日,呼朋引类喧嚣彻夜,都行,不用忌讳,也没有隔膜。
《广记》里的故事,多与神仙相关。因为明摆着的虚妄,神仙主题便成了心灵无垢滓的延伸。现实如海,是我们的容身之地,我们当勉力赞美。但在海中游泳既久,上得岸来,用净水冲冲身子,去掉盐分,不是觉得更清爽了吗?虽然水龙头下,不能畅游,无可观景,更没有鱼虾可食。
谈鬼谈神仙,好比读古诗,听古曲,益寿延年。你难道不信?
如果有人神情庄重,让你在做神仙和继续现在的生活之间做出选择,你肯定觉得无聊。可是在唐人那里,事情不一样。他们不仅相信神仙,而且相信历代典籍中关于脱度凡人成仙的记载,相信这样的事会随时发生在身边。对于他们,现在连小孩子都不会当真的问题,就成了重大的人生选择。当唐人记述卢杞之流宁可不做神仙,也要享受人间的富贵时,他们觉得那是说明卢杞之奸佞贪婪最有力的例证。原因无他:正常的人都会选择做神仙。
为数不多的拒绝神仙的人,只有一个让我佩服。
那是一位中唐的小官僚,面对前来引导他升天的仙师,他非常认真地问了很多关于天庭的实际问题。天上有帝王,有贵戚王侯,各级仙官仙吏,也有侍奉人的角色,如宫女和奴仆。总之,阶级的序列,与凡间无异,上尊下卑的礼节也差不多。凡间的王侯将相,旧的替代新的,总体数量有限。比方说,总不能同时弄十几个当朝宰相吧。可天上不然。神仙是不死的,新仙不断飞升,旧仙依然不死,除了玉帝独一无二,各类仙官岂不一天多似一天?
导师说,那是自然的,但你不用担心住不下,天界本身是无限的。
问题不在这里,那个将要成仙的小官僚说。天上的官既然比凡间还多,我干吗还要去天上?那么多的官,我侍候得过来吗?
成仙的,如果没把《庄子》读懂,注定是个糊涂的神仙,或者更可怕,是个奸佞的神仙。因为庄子说了,无论做什么,心灵必须自由。当资本主义世界宣称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时,庄子说,神圣不可侵犯的,唯有心灵的绝对自由。
庄子的可贵,就在这里。毅然抛弃现实中的一切不可能,换取无可名状的至高无上。你当然熟悉出自《庄子》书中如下的故事: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无须在舞台营造的黑暗中,用聚光灯打出一个圆,生怕别人看不见。这不是演出,不要观众。没有定格亮相,无须求人赞许,或大字书写在告示牌上,授奖,或娓娓动听的电视访谈。我们知道,这就是了。
神仙离我们太远。庄子很近,也很远。远得比神仙还远。那么近的呢?
郑振铎先生编辑的《晚清文选》卷上,收录了湖南人张声玠的《四十自序》,文仅千字,记其一生经历,略有感慨。且抄录如下:
“人生居闲则得岁月多,浪游则得岁月少。同此岁月,岂有多少之异哉。劳瘁奔走,消磨于车尘马迹中,回首而若失也。“余生于故乡,二岁,从先大父之安徽。三岁余,从先君子之闽之松溪。六岁,至福州,十岁之建宁,十二岁,又至福州。童也嬉戏不珍日,游与闲皆无所系于心。十四岁,之福清,知识初启,以习举子业成,思藉科第为建白。髫龄有四方志,于是极以奔走为乐。偏于此者背乎彼。不得古人所谓闲趣。适以事阻于行。十六岁,仍至福州,乃肄力于诗。与闽之学士大夫文人墨士,胔酒淋漓,骚坛树旗鼓。其或离群索居,则经史花月相应接。如是者四年。其为时也静而永。然非素志,不重也。
“年二十,先君子权泉州蚶江通判。二十一,之蚶江。二十二,先君子权兴化通判,之兴化。二十三,乃输资为监生,北应京兆。行五千一百里。而长安之游,从此始矣。既落第,留京师一年。年二十五,归于闽。是年从先君子之永安。
“二十六,先君子见背,扶父丧,复归福州。服阕,就婚于外父李澜恬公建阳官舍,年二十九矣。以游故,娶妻甚迟,而其心固未以游悔者,则其势有所必出,而时则方有可为也。婿未两月,复从建阳赴京师。秋捷,两罢礼部试。三十一,仍归于闽。止四月,遂旋湖南。年又三十二。
“维时家既贫甚,而慈亲在堂,朝夕望子贵,实逼处此,乃更不能已于游。故冬仍北行。三十三归里。妻李氏卒。聘同邑辰山周氏。又北行。三十四,归赘辰山。三十五,春游于衡州,冬北行。三十六归。三十七,春游于浏阳。冬北行。三十八,留京师。三十九归。
“自三十四至三十九,每归里,由辰山省亲于星沙,岁辄五六次。计生平六游京师,乡试一落第,会试七落第。合京师往返之游,共得五万数千余里。参以闽皖江南湖湘之游,亦共得五万余里。盖三十九年来,共行十万数千余里。悬车束马者,中不得数年焉。年华如水流,等闲抛掷,风驰电掣,一转瞬间,几不知老之将至。而今年二月朔日,遂以四十。设使向之所遇不以游而以闲,平居闭户,左图右史,以自珍于分寸之间,其所得似有足多者。然余始也乐于游而不自疲,继也苦于游而不获止。不获止,则余之不能以闲而自实其岁月也,殆有天焉,非人之所能强也。
“悲夫!余长余妻十三岁,妻兄汝充小余十岁,汝光小余十一岁,而二君不为远游,居家闲甚。所得岁月,余转觉幼之。因其置酒为寿,书此以代一酹。噫,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为闲为游,余又恶能自主。”
张声玠享年四十八岁,终于保定知县任上。古代做官,称为游宦生涯,正是行脚不定的意思。若遇贬谪,如苏东坡那样,流落于蛮荒瘴疠之地,更是生死难卜。清末文人,很多在幕府谋生的,情形无二。但寄人篱下,风霜之感更深。现代人刻意浪游,那是因为交通方便。如又不愁开销,自可轻蔑千山万水,逍遥豪迈于一时。今日威尼斯,明日布拉格,北京巴黎轮流住,绿茶红酒两不误。然而所得虽多,也只能在时尚报刊上闲言碎语一番。以斤两称唐诗,衣袋里装满凡·高的阳光,汤显祖的清词丽句喷洒了一桌子,哪里想得到“置酒为寿,书此代酹”?
我已过了张声玠草拟此文的年纪,我也过了十年前大有感发的苏轼挥毫写下《黄州寒食帖》的年纪。祖父过世多年,祖母去年去世,正当我生日前夕,享年九十五岁。疼我爱我的外祖母,离开我已经二十多年。其时我在北京,她嫌我离家太远,兼性子内向,孤身在外,无人照顾,希望家人亲友努力,争取调我回去。她不知道我后来还要走得更远。有些事,自己开的头,却不能自己收尾。她不知道我从不担忧无人照顾,我担忧的是无法亲近。她知道我自小爱书,却不知道如今我也写书。她死后十年,我的第一本书面世。一本寂寞的书。但假如握在她青筋裸露、无血色亦无温暖、几乎只能悬垂的手中,便不再寂寞。她会为我欢喜,尽管她读不懂一个字。她不知书有评论,书有版税,书有畅销不畅销,她只是欢喜。她的欢喜将使我可能有的欢喜放大一百倍,她把我心中的萤火变成太阳。
光山十七年,武汉五年,北京四年,安徽一年,纽约二十年。大学之前,足不出家乡百里,除了有限的几次回长葛老家。然而迁移若此,少有顺遂初心的安排。张声玠说他的游走,少时是“从”,成人后是“实逼处此”。我们很多人不也是这样:形格势禁,更无他途。
你说到嫉妒和漠视,说到焦虑和悲观,在你这个年纪,生活向四面八方展开,经历正多,但未必能够完全理解。佛家讲因果,讲缘,使人不得不佩服其圆通。但就因果而言,不妨更退一步,只以自律,不以期待他人。单论自己的所为,我理解的因果,在正面,“只问耕耘,莫问收获”,在负面,借以自我警惕。至于缘,首先我们要知道,缘是无数机会和作为的集合,我们在其中,不过万分之一。手握万分之一,欲求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圆满,岂不太豪奢了吗?
静下来,从一幅画、一页文字、一段音乐、一个小小的玩物中找慰藉。我们在此以他人的快乐为快乐,他们心中的郁结,可以化解我们的郁结,他们的无可奈何,可以映衬出我们之无可奈何的渺小。他们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他们净手焚香,拜于先贤的名迹之前,他们踏月醉归,在峰顶扪叩头上的星星,在古刹听琴,在侧院扫雪烹茶,他们清谈彻夜,远足经年,秋风清兮秋月明,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我们心摹神追,是为大乐。
孔子说,知者无忧。但闻获麟而泣下,可知虽通达如此,犹未能免也。孔子又云,君子安时处顺,不丧其志,在在得安乐。但他一生,总在忧患之中,临老犹驰驱列国,惶惶若丧家之犬。家园何在,安乐复何在?
思深者有乐,思深者必忧。重要的,在于态度。外物可以移情,帮人走过那段犹豫彷徨的路。然后我们抵达,也许是大自在,也许是更大的疑问。
读褚遂良《与法师帖》,能不感慨于心?
奉别倏尔逾三十载,即日遂良须鬓尽白,兼复近岁之间,婴兹草土,燕雀之志,触绪生悲。且以即日蒙恩驱使,尽生报国,途路近止,无由束带,西眺于邑,悲罔更深。
近似的意思,亦可见于王羲之的《问慰帖》:
阔别稍久,眷与时长。披怀之暇,复何致乐?吾之朽疾,日就羸顿,加复夙劳,诸无意懒。促膝未近,东望慨然。所冀日月易得,还期非远耳。
自王羲之到褚遂良,再到我们今天,虽然时世迁移,但人之所思所虑,所期所盼,毫无异同。千载之下,念诵这一幅幅小简,直如我们就是那收信人,就是那写信人。“我们”化成无数的“你我”,一分为二。你的心情,我的心情,无数“他们”的心情,尽在其中,而又相互交会,倏然往来,彼此激生,如静潭波起,以至无穷。
还有褚遂良的《山河帖》:
山河阻远,星霜变移。伤摇落之飘零,感依依之柳塞。烟霞桂月,独旅无归。折木叶以安心,采蘼芜以长性。鱼龙起没,人何异知者哉?
这就是君子立世的态度和情怀吧。无论感伤或得意猖狂,不损气节,不失豪迈。
好了,不多说了。不知不觉地,我已经变得唠叨起来。单记得隆冬独行僻径,见路旁人家的小院,一池暗水,掩映于多年未经剪伐的杂木的交结中。池壁覆盖着黑色苔痕,枯黄的岸草,犹自俯向水面,如人自照。天色阴晦,水清澈而愈幽深,不知名的白花落了半池,浮在脚步声振起的縠纹上,如悬凝在古井的虚空里。我隔着槿篱观望,不觉凉气袭身。麻雀时而飞起,越过小道,在乱草上蹦跳,三五相呼,言语间充满愉悦。它们快乐而且肥胖,彼此间的亲密在安适的生活中,胜似危难中的相濡以沫。接下来的路上,想了四句韵语,如今只留得最后一句,“一池疏影落寒花”,似乎还有些韵致。其实那时总想着齐己《早梅》诗的两句:“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总想着把后面那五个字,变个样子化入自己的某一段文字。诗论家爱说孤字与独字重复,在我看来,这不是语病,恰是他的认知和坚守。重复的意思含着骄傲,又感觉着珍贵和异于常类。寒在外,千山万径;暖在内,孤根一点。因此,才有花在水上,不分季节地供人观照。
我们此世不能得的,十百千万;我们能得的,一瓢一枝而已。几段文字,几本书,听过的曲子,经行过的疆域,邂逅和擦身而过的人,固然明确存在,其实多是敝帚自珍。他人看了,或不值一笑。阴影和温暖,相对而存在,此心若不能自明,一切便是乌有。
2010 年5 月20 日作11 月12 日改定
对花能饮即君子
寒潮过去,雨还没有下完。人行道上枯叶散乱,踩上去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而且慢慢改了金黄和棕红的颜色,像在浓咖啡里泡过。水泥地面留下落叶的印记,像是有人画上去的,在向街心倾斜的一面,拖带出几丝暗褐色的流淌的痕迹。在两次雨的间隔,风变得柔和,扫过身上如绸衣轻触的舒服。晚饭后,接到老同学Z的电话,说他参加同学聚会,已从广州到了武汉,早晨起来,无事,正在校园某处的小道上散步。他说了一个地名,当年往来盘桓很熟悉的,但我想不起来,含含糊糊带过了。几个月前已经接到今秋聚会的通知,暑期在北京,还在忙乱中赶了一篇“回顾”的文章,试图从毕业后的生活中找出一点可以炫耀的经历——当然没有。有的,只是很多琐碎的感想,别人看了,可以笑一笑的。当时决定去武汉,连假期都安排好了。不料等到8月,家中有事,走不开。Z说见到了不少同学,有的变化太大,认不出来了。过些日子我在网上看照片,确实如此。主要还不是多苍老,是男士们都发福了。女士们不枉多年经营,变化便小一些。笑容和做派都有点鱼在水中、冷暖自知的笃定。
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终于听完了,四十多天里,听了两遍。这是布伦德尔版,十张碟,分两盒,外加厚厚一本说明书。英文部分五十多页,快抵上一本书了。听到中途,就想自己买一套留着。网上一查,一百五十二元,太贵。广告里讲,马上会出新版,提前订购,只要五十九元。当然要新版。几天后东西寄到,却是简装。小小一盒,碟片套在白色纸袋里,连个总目录都没有。简陋点倒也罢了,可惜那厚厚的小册子不附送,那么多贝多芬的故事和作品背景介绍怎么办?
比如《第二十四号升F大调奏鸣曲》,贝多芬曾感叹说,大家都爱谈论那首《升C小调(月光)奏鸣曲》,但我写过更好的,就是升F大调,它绝对与众不同。《月光奏鸣曲》的传说就像乔治·华盛顿的樱桃树一样不可靠,要说柔情,《第二十四号》更典型。1809年,贝多芬把它题献给特蕾丝·布伦斯维克(Therese Bruns
柔情和从不厌烦,也许表明了贝多芬的爱。
贝多芬的爱恋对象多是他那些贵族家的女学生,好几次整得他昏头昏脑。但实际情形似乎是,别人对他,不过一时的好奇和激情,偏他一次次当真。
上班之外,两个多月没有出门,有点沉闷,借了一堆消遣的书和老电影。试了几本梁羽生的书,读不下去。只好读司马中原和朱羽的书。民初的土匪和侠客,白米饭似的一碗一碗地吃,不拍案,没惊奇,吃了不饿,而且没有消化不良。故事中的英雄毫不客气的高大全,就是名号与后来不同。司马中原的小说弥漫着趸来的乡土气——也许只是表达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