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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特劳斯的音乐居然说唐璜厌倦了,那么,他是一心求死,才故意和石像硬顶,激怒他,使他毫不容情,使出杀手锏?
可信不可信,根本无所谓。能这么想,本身就了不起。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多的世界,而是对现有世界的更新奇和更深刻的解释。
贼.鹊
村上春树小说《发条鸟年代记》一开始,主人公失业在家,无所事事,一边听歌剧《贼鹊》的序曲,一边煮意大利面条。村上说,煮意式面条时,最适合听《贼鹊》序曲了。然后电话响了,一个神秘的陌生人的电话,把他从平凡的世界引入匪夷所思的历险。
罗西尼的《贼鹊》序曲,记得从前提到过,是那种一听便让人浑身痒痒的音乐,就是懒猫躺在冬天向阳的墙根下,被人轻轻挠过之后继续呼呼大睡的那种舒服感。工作累,过日子累,连远征曼哈顿去听一场喜爱的音乐会,也累。下班后做饭,习惯先打开电视或音响,放一首想听的曲子,忙碌便多少艺术化了。有时甚至故意买像扁豆那样需要细择的蔬菜,坐在音箱前,不慌不忙地掰着玩。
村上春树的小说里音乐无所不在,大多数场合,是借别人的歌词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听的歌多了,总能找到一首和当前的心境符合,而且音乐的延伸还能帮助自己想得更远,扭转惯性和俗套,想到一些平时根本不会费心去想、就是想也未必想得到的东西。所以说,《发条鸟》的开头即使纯属偶然,对读者而言不无深意,它告诉我们:音乐往往只是一个开始。
心情好的时候,什么音乐都可以听,听到的音乐是它本来的样子。罗马的松树就罗马的松树,溪边景色就溪边景色。心情异常的时候,那就真是“唤马何曾马?呼牛未必牛”。不是所有音乐都可以听,听到的更不会是它本来的样子。我发现自己的选择总是奔向两个极端:一个和情绪完全一致,另一个和情绪截然相反。前者是顺势疗法,以毒攻毒;后者是逆势疗法,悬崖勒马。
相反相成,结果是一样的。反者道之动,向左向右都是背离。既然背离了,谁还在乎是因为向左而背离的,还是因为向右而背离的?
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听了好多年,始终听不懂。后来终于听懂了,但我不能肯定,是凭着悟性去理解而听懂了,还是随着年龄增长,自然而然地被时间推到了能够听懂的地方。
生活中所有值得挂念的事都是如此:需要耐心,不能强求,时间会使被埋没的意义逐渐被发掘,时间会使不理解我们的人最终理解我们。
鲸.飞
看迪斯尼的《幻想曲2000》,喜欢那段《罗马的松树》,音乐可喜,画面则洞心骇目:千百蓝鲸从海中腾跃而起,直上重霄,穿过云层和闪电,轻盈高举,舒卷翻腾,将奇迹当儿戏,挟泰山如拈花,坚定沉默地向前,向上,直到融进意愿所及之处,融进纯净的光明。
最震撼的是正面的一组镜头:蓝鲸圆滚滚的身躯像一颗颗炮弹,又像一架架轰炸机,脱尽戾气,只是流畅圆润,只是妩媚,气势磅礴地迎着阳光而来,乐队全力奏出千军万马排山倒海的主题,使人有无法遏制的兴奋和感动,而且被这兴奋和感动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在电影院里看到这一段,恨不得从座位上跳起来狂叫。那样的视效和音效对感官造成的冲击,实非文字所能形容。
DVD普及之后,过去听熟的曲子,在画面的配合下,常会予人意想不到的感受和领悟。当然,更多的是刺激。《罗马的松树》是意大利作曲家雷斯皮基的交响诗,罗马三部曲中的一部,以配器辉煌着称。雷斯皮基受业于《天方夜谭》的作曲者里姆斯基-科萨科夫,老师那一手配器的绝活他没白学。管弦乐中,我一听到铜管高亢激越的嘶鸣就兴奋,我喜欢太阳颜色的金属那种肆无忌惮、一泻千里的颤动。铜管是炫目的光,是绝对的明亮,是纵目无际的辽阔,是酒酣时的洒脱,而且它的一切特质都是坦荡的,没有阴影和隐瞒。
《罗马的松树》共有四段,描写罗马四个地方的松树。迷人的那组镜头出现在最后一段,“阿皮乌大道的松树”。芝加哥交响乐团的色彩总算不错,画面的力量太强,把音乐和演奏都托出几倍的光芒。
画面和最后一个音符同时消失,嗒焉独坐,耳边忽又响起四郎杨延辉的几句唱腔:
背转身来叫小番——
备爷的战马扣连环,
爷好过关!
杨四郎十年谦恭缠绵,终于英气勃发,一吐为快,到底是男儿本色,痛快!
肖.邦
2010年赶上肖邦诞生两百周年,傅聪到台湾演奏,接受
《联合报》采访,谈音乐会的曲目安排,谈他对肖邦的理解。他说,《玛祖卡》是肖邦写得最多的作品,将近六十首,等于是他的日记,是他“最本能,最个人,心灵最深处”的作品。傅聪说,对俄国人而言,一位钢琴家能弹《玛祖卡》,那才是最高的成就。《玛祖卡》本是波兰的民间舞蹈,《玛祖卡》曲大概可以当作波兰的国风。因此有人说,只有斯拉夫人容易理解《玛祖卡》。傅聪当年参加肖邦钢琴大赛,获第三名。他最引以为荣的,不在这个第三,而在拿下了“玛祖卡演奏奖”。故而每逢访谈,言必称《玛祖卡》,强调自己虽非波兰人,可天生有肖邦的感受,对《玛祖卡》的感觉尤为强烈。“只有对《玛祖卡》有感觉,才能抓住肖邦的灵魂。”
人之所嗜,各有异味。肖邦的作品,也算听全了,对他的《玛祖卡》,就像对那些圆舞曲,不是太着迷。更喜欢他的夜曲、奏鸣曲(特别是第三)、谐谑曲、练习曲、船歌、波兰舞曲,和青春亮丽的协奏曲。早些年,鲁宾斯坦的全套夜曲,是冬天晚上最爱听的。常年放在案头,碟盒上都蒙了一层炒菜的油烟。更早在北京,有一盒夜曲,是从调频电台里录下来的,不知道是谁的演奏。录音机质量差,每次放,都有沙沙的杂音,所以要离得远些听,而且音量不能大。
鲁宾斯坦听惯了,再听别人的,总觉陌生,不是原汁原味。甚至连他弹的g小调叙事曲,也因为听得太熟,别人稍有不同,就能听出来,不肯接受。佩拉西亚版和鲁宾斯坦距离很大,听过了,不喜欢,从此很少听佩拉西亚,连他弹其他作曲家也不听。
这当然很荒谬。什么是原汁原味?谁也说不清。我们听不到肖邦本人的弹奏。就算听到了,又能如何?肖邦自己弹,囿于自身的条件,也不一定最能体现原意。由此可见在喜欢上,一个人的偏见有多强烈。g小调后来听过很多人的演绎,比如波里尼,觉得更接近佩拉西亚而不是鲁宾斯坦,渐渐地也觉得好听。我想,偏见除了各自不同的性格和修养,先入为主恐怕是最主要的因素。流行歌不也强调原唱吗?原唱一定比后来所有的演唱都好吗?不见得。可是听众习惯了。
偏见肯定不“正确”,可是,个人的快乐很多是建立在偏见上的,只要不强加于人,那也无妨。何况,谁没有偏见呢?我喜欢契诃夫,我也许不喜欢托尔斯泰,我还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敬而远之。怎么办?用不着改,顺其自然,走着瞧。
近来,我的喜好也在变。肖邦的作品,更爱听那些大气磅礴的,有力度的。谁弹得最凶猛?以我外行的耳朵来听,不是霍洛维茨,不是波里尼,更不是李帕蒂和阿劳,是玛莎·阿赫里奇。听她的第三奏鸣曲,真像饮酒一样痛快。在头重脚轻中依然看到月光朗照。风前花香,风后鸟鸣。大泼墨,大写意。弹夜曲也许可以工笔,弹即兴曲和《玛祖卡》,也许都可以工笔。弹第三奏鸣曲,写意更畅快。第一乐章中的第二主题,美得没法说,融汇了众多的感情又不是其中任何一种感情,纯粹,透明,精致。仿佛李白一生曾经拥有的那几个瞬间:“花间一壶酒”的时候,“春风语流莺”的时候,“玉阶生白露”的时候。不多,就那么几次。
傅聪不愿意人说肖邦伤感,他把伤感等同于小气,等同于沙龙气。也不尽然。肖邦不仅伤感,而且伤感得像女人一样秀气。这有什么不好?这很好,因为他并不滥俗。任何情感,包括狂怒,都可以小气得很,同时也可以深邃或崇高。肖邦外形柔弱,和贝多芬形成强烈对比,这不影响他的伟大。就像他不喜欢贝多芬一样,不喜欢就不喜欢了,有什么道理好讲。
BBC Music杂志2月号以肖邦二百年为封面故事,有一些小花絮值得一提:
1.肖邦喜欢的钢琴:他对钢琴的要求,是能充分体现微妙的音色。他最喜欢巴黎的Pleyel钢琴。肖邦一生多病,身体虚弱,像贝多芬那样强调力度,非他力所能及。尽管他的作品中不乏激越的情绪,但他显然倾向于文静优雅的弹奏。
2.肖邦的手:肖邦的手比较小,但非常柔软,触健灵动无比。诗人海涅很为他手指令人难以置信的扩展幅度而惊奇,说他的手在他在弹奏时,“宛如蛇的两颚,突然张开,一口吞下猎物”。
3.钢琴之外,肖邦最喜欢人声。他欣赏意大利歌剧,尤其是贝里尼和唐尼采蒂。《夜曲》中旋律的处理主要得益于歌剧和美声唱法,尽管《夜曲》的形式从约翰·费尔德那里来的。
4.钢琴家齐默尔曼(Krystian Zimerman)也谈到肖邦的手,说他看过肖邦的手模,印象深的就是肖邦的手很小,像女性的手,手指又细又小,没有力气。肖邦那时候多在沙龙演奏,不像今天的音乐厅那么大,因此并不需要弄出太大的声音。另外,那时的钢琴也不一样。总之演奏比现在轻,因此,也更有歌唱性。
5.齐默尔曼还说:肖邦的创作生涯不过二十年,前后期作品风格差异不大。最好的作品是第三奏鸣曲。另一位钢琴家ouis ortie也提到第三奏鸣曲,说它是肖邦规模最大的作品,有些神秘,给人的印象是,肖邦试图在贝多芬之后,重塑奏鸣曲这种形式。


第四章
慰情三帖
因为花粉过敏,4月和5月,很少外出走动。橡树满街,无可逃避。我住的楼前,正对着大门口,就有一棵。美国的橡树生来特别高大,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盛春叶蕾初绽,当风一吹,粉尘弥天,咳嗽流泪,以至于影响睡眠。在公交车上,不得已时,只能以纸巾捂着眼鼻,情状甚为狼狈。每逢小雨,便宽松数日,人也精神很多。橡树实在是可爱的乔木,虽然被它消遣得苦恼不堪,还是讨厌不起来。秋天橡实成熟,路边散铺一层,到处可见兴奋的松鼠双手抱捧一粒,目光炯炯,大快朵颐。随意坠落的橡实,打在车顶,发出清脆的毕剥声,也有落在草上和去年的枯叶上的,便有些窸窸窣窣的微响。丰收的秋季,松鼠们个个都如败家的阔少,狂歌痛饮,上好的肥硕橡子,只啃上一口半口,便丢弃一边,然后继续糟蹋那些仍在枝头垂挂的。
早先,街边的树已渐萌绿意,门前的橡树却没有动静。远远地从车站走近,看着它光秃秃的枝条,心里想,莫不是已经枯死了?真是老天有眼。但过了几天,绿意舒展,那棵树像十五年前我刚搬来时一样,毫无老态地安心活着。但我还是高兴:老树无恙,仿佛珍贵的情怀,逆流长存。
海棠也开过了,徘徊不去的是它豪迈的妩媚。有海棠,我就不需费心去布鲁克林植物园,或去更远的华盛顿特区看樱花了。樱花娇艳,落花的景致尤其壮丽。可是海棠的恣意放纵,花阵的绵密重叠,一棵就是一座独立的峰峦,把整条街都纳入成为它的映衬。海棠若要成林,那是什么样的繁华。
我散步专挑有海棠的街走。我在事情想不通的时候出去散步,看过几处有海棠的风景,偶尔驻足在人家窗下,看花圃里的石竹、鼠曲草之类。回到家里,事情虽没解决,却消失了,或者变得微小,不再成为一件事。如果是白天,太阳好,门廊上,草地上,花叶丛中,常见睡懒觉的猫。我站在一边看。它睁开眼睛,懒懒一瞥,随即闭上,很快,呼声又轻轻响起。猫是无城府的,事过不留痕。猫不懂得鬼谷子,也不会去学太公的六韬。猫只要脚步轻快,胡子梳理得整齐,伸懒腰而不失潇洒和从容。其他的,它不管。老鼠怎样过日子,栖惶还是骄纵,都和它无关。
夏目漱石用猫眼看人,不仅看,还笑话。这样轻狂,这样没心计,然而这样可爱。
在我住处不远,有一栋不起眼的居民楼,楼前的花池,收拾得很整齐。负责种花的,从未遇见过,猜想是一个安静的人,而且年纪不小了,因为他很少选择颜色艳丽的花。印象里最出格的,莫过于美人蕉和郁金香,但也没种几年。美人蕉枯死之后,还任其在大门两旁的水泥盆里招摇了好多天。平时见的,都是不引人注目,却长得很水灵的大叶碎花植物。他也喜欢香草,种了几大丛迷迭香。你想,在人车纵横的街上,谁能闻到迷迭香的香气,而那苦草本身,又没有什么好看的。去年,在靠近大门处,左右对称,蓬松起两团小圆叶碎紫花的前所未见的花草,每次走过,都忍不住停步蹲下,多看一眼,就像在公园里,很多人忍不住驻足逗弄婴儿车里吮着指头的孩子一样。从夏天看到秋天,叶子不落,花朵照开,季节的变化,似不能影响它分毫。这是什么花呢?惊奇了几个月,从图书馆找来几本植物图谱,终于查到它的名字:金山绣线菊。名字差强人意,金山两个字加上去,尤其要不得。这花婉约而纯净,像五代欧阳炯的小令。认识一种花木,和读熟一首词,原本没有差别,比认识一个人简单,不会得到实利上的帮助,也没有约束,不劳神,无喜怒。
这是我们和世界能形成的最简单、最美好的关系。当然,也不实际。
近来时常想起老先生的一段话,关于内因和外因。老先生说,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好比鸡蛋和石头。鸡蛋,加以适当的温度,就孵化出小鸡来。假如一直冻在冰箱里,便不能。然而一颗石头,无论怎么孵,也孵不出小鸡。孵小鸡,需要两个条件,一是鸡蛋,二是适当的温度。这两个条件中,鸡蛋是本质性的。没有鸡蛋本身蕴涵的可能性,其他的无从谈起。
说内因外因,我联想到的,是“我”和他,我和这个世界上一切的人与事,各种关系,各种环境。从鸡蛋的角度看,它是为成为小鸡而存在的。但是,有没有母鸡来孵它,它决定不了。人把它吃了,把它腌成咸蛋,它也无可奈何。从我们的角度看,我们必先确认是鸡蛋而不是一颗石头。是鸡蛋,给它条件,便得到一只小鸡。
大多数时候,人做事,尽心而已。因为我们愿意成就的事,只是一种可能性,从来没有必然。最终成为现实的那些,是一切机缘的集合,包括内因“先天的有”和外因的条件。
但在现实中,事情不像鸡蛋和石头那样简单。纷纭杂多的因素中,很难分清哪些属于鸡蛋石头,哪些属于温度。
达观起于失望后的认命,因此达观最初是被动的。当达观成为一种生活态度时,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哲学,而不是实际的人。哲学的代价是剥离,不管是剥离自己,还是剥离现实。我读“隐逸列传”,得到这个结论。就像英雄为时势所造就,高士也不是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