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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书,重要的中译都有了,包括最早的一本,上海译文出版社“外国文艺丛书”中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选》,还有以译文质量好却装订松散着称的海口版三卷本《博尔赫斯文集》,以及收录作品最多的浙江版《博尔赫斯全集》,共五卷。但浙版全集远远谈不上全,翻译质量也一般。
散文尚无中译的时候,买了两种英译,包括他最好的集子《探讨别集》。还在旧书铺得到台湾出的薄薄一本《想象的动物》。
博尔赫斯具有不可思议的化混浊为透明的本事,一切事物在他那里,都神秘而富有诗意,包括历史上无穷尽的暗杀和政变。当我们借助于博尔赫斯,把繁复的、充满烦恼的现实生活视为一个广大象征里微不足道的细节时,真不知道该是欢喜还是失望。
卡夫卡、普鲁斯特,还有里尔克,也都置于卧室唯一的小书架上,它们差不多就算身边书了,但毕竟还不是。卡夫卡,
感觉离他越来越远了,或许是因为他太绝望而又太执迷。可我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卡夫卡式的梦魇。如果我们有朝一日逃避卡夫卡,那是我们在下意识地逃避生活中的噩梦。卡夫卡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能读,普鲁斯特只有从容的时候才能读,里尔克,放在案头,看到它,想起一些背熟的句子,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足矣。
接下来该说到《庄子》了。论感情之深,庄子应该排在博尔赫斯之前。论理解得通透,读庄的路还有得走呢。大学时代开始喜欢《庄子》,至今热情不减。《庄子》的注本,依然在搜罗。起初我找了一本简装本,想在书上逐一记录何时读过哪一篇,哪一篇最喜欢,读得次数最多,有什么感想。但只记了几次。时间一长,手上版本又多,今天看这一本,明天读那一本,到底没能坚持下来。
郭庆藩、王先谦的本子,是要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读的。平时在随便的场所,上下班的车上,找单本的现代读物,携带方便,以复习原文为主。最早的两本,装订不够结实,已经弄散了架子,后来买到陆永品的《庄子通释》,书的纸张、封面设计、印刷和版口都洁净漂亮,特别喜欢。爱屋及乌,连他为中学生编着的一本《庄子选读》也买了。
读《庄子》,奇怪得很,一向不错的记忆力大打折扣。几行字的一段话,若在别处,读一读也就背下来了,再不会忘记,可是遇到《庄子》,明明很喜欢的话,读过多遍,就是记不住。重读,才又想起来。这样,在《庄子》上花的时间,效率很低,似乎得不偿失,好处却是被迫一遍遍重读,始终有所得,始终感觉新鲜。
《庄子》不像别的书,可以用来临时抱佛脚,应对问题,制造学术成果。《庄子》只能天长日久,细水长流,慢慢读,细细品味。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已经改变了你。你以为没读明白的时候,已经摄取了营养;你一条一条考证集解,把每一种解说都记在心里,以为如此就算理解通透了,实际上,你可能什么也没懂。二十年前读过的诗,忽然某一天,明白了其中的妙处,快乐无比。这种经历,每个人都有过。《庄子》的一句一段,乃至整个章节,对于读者,情形仿佛。
《列子》很可以附在《庄子》后面,当作一部书:《庄列》。《列子》是不是伪书,我没有条件考证。仅就阅读后的感觉,猜想到汉魏之际,它已散失大半。晋人整理,收集残简,又从先秦书中多方抄引,补缀成篇,其中肯定混入了后人的文字。但书中很多内容,尤其是先秦各书中都没有的寓言故事,很难想象是魏晋人能够伪造出来的。钱锺书先生说,《列子》的文章,在魏晋当时,无人能出其右。张湛如能造出《列子》,他实在太伟大了。
正因为经过了后人的整理,《列子》的文字相对易懂,尤其是对于已经读熟了老庄的人。但《列子》在并不高古的文字之下,自有高古的韵味。不是汉人的世界,也不像是魏晋人的世界。
最后要说的,是历代笔记。我的书架上永远放着一排中华书局版的历代史料笔记丛书,也有少量上海古籍的。买过一些地方出版社的版本,多因舛误太多而不得不丢弃。
笔记内容杂,我把一些笔记小说和诗话也归于其中。《随园诗话》就因为篇幅大,内容丰富而时常翻阅。小说类,早年酷爱《聊斋》和《阅微草堂笔记》,读得烂熟。现在读,主要是唐以前的,《太平广记》就成为难得的宝库。我的一套也是出国前买的,中华书局版,十一册。前年夏天搬回纽约后,它立即在书架上占了一席之地。这套书,我不愿意很快读完,留着慢慢享用。说句玩笑话,万一将来好书少到不能满足起码的要求,它可就成了荒年的存粮了。
2010 年8 月28 日
几本旧书
钱锺书的着作,在国内的时候,大致买齐了。《管锥编》一直用图书馆的一套。由于家里乱,书堆放在壁橱里,找起来还不如去图书馆借方便。一些成套的书,包括新版的《鲁迅全集》,在图书馆书架上的位置经久不变,极少被人借出,任何时候去,不费时间,取了就走。年前把《管锥编》带到纽约,发现全套四本竟然是在旧书店凑的。最先买的是第四册 ,书上记着“八四年一月于宣武门”,书背有“中国书店”的印章,上写“残书”,价格是四毛钱。另外三册,却是两年后在淮南田家庵买的,时间是1986年3月12日。书后有特价章,没标价格。但我记得那次新华书店清仓,全部二或三折。一些平时不会买的书,贪便宜,也买了。同去执教的泽洲兄,学哲学的,买书读书比我还疯,硬是把一堆《中国通史资料汇编》和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塞到我手上,一定要我买下。1979年中华书局一版一刷的《管锥编》,每册定价都是一块多钱,打二折,两三毛钱而已。
在北京那几年,下班之后,一星期至少跑两次书店,周末另算。那时大的书店就王府井一家,好比如今的央视,绝对权威,别无选择。我上班在复外大街,西单最近,却没有大书店。往北,西四有一家,是体育书店,只有找围棋棋谱时会去。宣武门有一家中国书店,靠近十字路口,因为方便,去得最多。离开北京前那两年,逛旧书店比逛王府井更着迷,倒不完全是钱的问题,在旧书店翻书有时下流行的“淘宝”的感觉。说来奇怪,成套的书,如果四五册齐全,一次买回,反而觉得不如慢慢凑齐有意思。隔得时间长点,在不同的旧书店、不同的场合凑齐,那就更好。不成套的书便宜得如同白送,因此又买了不少有可能永远不会看的书。
出国前盘点收藏,遗憾还有两套书没配齐:一套是《陈与义集》,有上册没下册;另一套是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只得两册。《陈与义集》如今书店里就放着,有些日子了,不想拿,想着国内那册耍单的。整套的买了,它不就废了吗?有些书是出乎意料得来的,不一定是好书,搁在案头,能时时勾起往事,不读也值了。比如马克·吐温的《夏娃日记》,带插图和鲁迅的序;还有一本薄薄的《福尔摩斯的符号学》,粗陋一如油印,可是,毕竟和大侦探有关啊!
早年纽约皇后区这边,有一家国民党官办的“华强书局”,平日走过,看见靠街面这部分,摆些笔墨纸砚和工艺品,很久都懒得进去。后来因为找《中央日报》看,进去了,里面的人很客气,听说想看报,不要钱,白送。那时《中央日报》的副刊常有国内作家的文章,我听编副刊的台湾朋友介绍,说它稿费特别高,一时动了心,后来两年,一口气在那里发了二十几篇文章。稿费果然好。有一篇长的,八千字,得了四百美元。
在华强,只买过几本皇冠版的翻译小说,有莫拉维亚的短篇小说集,还有一度很喜欢的艾科的《玫瑰的名字》。但最让我惊喜的书,却是一套印刷得不能再粗糙的汪康年的《庄谐选录》。出版社叫“新文丰”,书是影印,纸张像传说中的马粪纸,也许就是。影印逼真到什么程度?连底本书上的污痕以及原有者的勾圈和画线都照印不误。
《庄谐选录》读了多遍,一直不知道作者或编选者是谁,因为版权页根本不提。后来还是在钱锺书的书里,才知道是汪康年编的。
有一段时间,华人社区兴起过开回国礼品商店,卖些鱼油、化妆品、打火机之类,兼代订机票。有一家,店主人像是北京来的,店也是普通的店,却在店门外楼梯转角处摆了一个小书柜,收购旧书倒卖。我看到不少80年代初流行的小说和报告文学,觉得亲切。在这家礼品店存在的大概两年时间里,我买过三本书,一本西班牙小说选,是译者题赠给一位朋友的。买了,准备拿给他看,取笑一番。另外两本,绝对好书:博尔赫斯的《想象的动物》,台湾出的,还有“文革”前人民出版社出的《太平天国印书》,上下两册。其中洪秀全那些装神弄鬼的打油诗,让我好几天几乎笑破肚皮。
拉杂到此,说点正题。傍晚有事去书店,说话的当口,在书架上乱看,居然找出一本《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这书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出的,封面设计极为简朴,好在内页还清爽。书脊文字肥嘟嘟地挤在一起,不容易看清楚。难怪藏了这么久,居然不为人知。
《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原不稀罕,只不过在今天,要另寻一本这样档次的讲南北朝文学的书,怕是很难了。以前读过的,只觉得鲁迅和王瑶好。贺昌群的一种,也有印象。原书定价十三块七,对我来说,仅其中一篇八页纸的“南北文学不同论”,就值得花几倍的钱买。
2009 年9 月14 日
贼鹊
CD 和发昏
这些年,买古典音乐CD越来越难了,除了网上。最早是HMV,然后是庞然大物的“塔楼唱片店”,然后是Virgin,一个接一个关门。Virgin我很少去,四十六街的那一家,地下有家咖啡厅,非常僻静。想想街面上挤不动的人潮,喧腾无休止的市声,能在这里翻翻书,在品种不算多的CD架上浏览一遍,坐下来喝杯冰咖啡,也算享受。这里还有一家影院,知道的人不多,即使是热门电影,也随时可以买到票。Virgin关门前不久,逛到这一带,下去看看,发现影院早已废弃,原来是通道的地方,乱糟糟地堆满杂物,一派衰败的气象。
HMV和塔楼环境整洁,货色齐全,只要脚跟不酸,可以泡上大半天,但因为价格偏高,每次去,挑上三两张,足矣。第五大道四十六街上的那家HMV我尤其喜欢,主要也是因为它相对幽静,在贴墙的软座上试听新碟,不受打扰,非常舒服。
有人情味的店,柜台设在一角,收款员端坐其中,轻易不出来走动,更不会到处问人需不需要帮忙。书和唱片都是要慢慢看,细细挑拣的,最忌讳店员眼到手到,无微不至地关切。HMV这一点最好。几位男店员除了收款和应请帮助客人找东西,总是低头在座位上忙碌,眼光很少在店堂里探视。
古典音乐唱片业的不景气,早就可以看出来了。一来客人从来不多,二来客人的年纪偏大,很少见到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中学生大学生模样的,比大熊猫还稀罕。事实上,林肯中心的古典音乐演出,进了剧场,放眼望去,一片灰茫茫的头发。为了招观众喜欢,钢琴家的肢体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此外,形象也得好。上了年纪的纽约妇人,是郎朗最忠实的粉丝,看她们慈爱的眼神,个个都把郎朗当成了自己的孙儿。
三大连锁店相续归隐,号称文化之都的曼哈顿,具有起码规模的古典音乐唱片店,只剩下市政厅附近的J&R Music。有朝一日它也退役,我们只能上网邮购、去二手店或在街边的小摊上碰运气了。西十八街的二手唱片店Academy,逐渐去得多了。我道行浅,常买入门级的品种,这就比较容易找,价钱也低廉。但最近几次去,却令人失望。本来是想找几张德彪西的,爬上爬下两个小时,连一些大路货也没影,只好拣了三张莫扎特。
出来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歇息,觉得心里好空。阳光太好,到处都是人,戴耳机的人也很多,这里面有喜欢德彪西的
吗?花粉过敏还未结束,身上懒洋洋的舒服,鼻子眼睛却自顾自地难受。我在椅子坐了一个小时,注意到一个穿T恤短裤,腰直腿长,戴大墨镜的家伙至少从我面前走过了四次。有些人在人群中是愿意以风景自居的,值得欣赏。爱伦·坡写过一篇《人群中的人》,讲一个人害怕孤独,专门在热闹的大街上挤在人流中走。眼前的过客中,肯定有这样的类型,应该回家去听听莫扎特的单簧管协奏曲呀。
唐璜的厌倦
莫扎特的二十二部歌剧,只听过六部。听过的六部里,最喜欢《唐乔万尼》即《唐璜》。和后来的拜伦一样,莫扎特不把唐璜的到处拈花惹草当回事。《唐乔万尼》表面上是个惩戒性的道德故事,可我们看到的是唐璜的傲气和刚硬。举世为敌他不畏惧,死亡当头他不屈服。畏惧和屈服本来可以使他免于一死,何况他又是一定要下地狱的,但他咬咬牙,挺过来了。
唐璜是坏蛋,毫无疑问。每个对他痴情的女人都惨遭抛弃,他又把勾引成功的名媛淑女详细列表,用来炫耀,为此自得。唐娜·安娜的男友唐奥塔维奥高贵而情深,莫扎特为他写了至少两段优美感人的咏叹调;泽琳娜单纯甜美,她那段请求未婚夫饶恕的小调,足以感化顽石。这些都旨在说明唐璜是多么罪大恶极,因为他伤害的是世上最好的人。
故事结尾,花花大少被石像拽入硫磺与火的世界,四位好人儿在椅子上排排坐,手捧宝书,齐唱“多行善,莫作恶”的劝世歌,舞台上充斥的欺骗、谋杀、复仇和追猎的戾气,刹那间化为祥和,令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哈农库特(Nikolas Harnoncourt)指挥、苏黎世歌剧院演出的《唐乔万尼》,男主角Rodney Gilfry够坏,够狠,够狡猾,特别让人解气。紧追唐璜不舍、一心破坏他的好事的前情人唐娜,那每个毛孔都洋溢着的生机勃勃的悍妇之气,让意大利女中音西西丽亚·巴托利(Cecilia Bartoli)演绎得比真实还真实。一个再有力不过的证据是,巴托利在演唱那些激昂的咏叹调时,秀眉如剑,双瞳似卡宾枪,面部肌肉扭曲,全身紧绷,以至有朋友说,巴托利声音好,舞台形象没法看,太凶了。
说起来,在歌剧女高音的队列中,巴托利算是容貌“端庄”的,虽然发福了,还有节制。当年香港杂志上某名家的乐
评,说到巴托利,用了四个字,色艺双绝。他们特别爱用这四个字,在一切场合形容。殊不知,这更像是明末文士用来形容秦淮河畔青楼佳丽的套话啊。
这也罢了。就说色艺双绝,若是见了后来的安娜·内特布科(Anna Netrebko),又该如何形容?把“神女赋”和“洛神赋”里的句子全搬来不成?
看了安娜的时装版《茶花女》,迷人之极。要是她演一版《唐乔万尼》,不管是演唐娜·安娜还是爱尔维拉,那唐璜还不被人恨死?当唐璜堕入地狱,保不准观众会全体起立,同声怒吼:打倒唐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