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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风和世界书局,巍然屹立,十余年不变。与此同时,形形色色的书店此起彼伏,时开时闭。有一家现代书店,是国内机构开设的,开办时大促销,买了不少书,至今还留着一本《快心编》。大型的古钱图册,多是在这里买的。不料没过几年,据说负责人全家移民到加拿大,书店鸟尽弓藏,被卖给一家中文学校。中文学校没撑多久,关张大吉。儿子在这家学校补习过半年中文,书店关门时,带回一张图书清理优惠券。我一直惦记着那几本巨大的《中国历代古钱大系》,指望三位数的书价,减低到中间的两位数。然而售书的日子来到,忽觉索然。儿子提醒了几次,没去。
新的书店还在开,也有醉翁之意不在书的,社区传言纷纷,甚至有转移资本之说。虽然始终闹嚷嚷的,和我关系不大。曾经以挟山超海的气魄而来的大书店“书原”,占了闹市两层楼,洋洋大观,打折促销的热乎劲还没散尽,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对于我,收获是以极廉的价格买到的十几本书:纳博柯夫《微暗的火》,两元;《伍尔夫散文集》(包括全部的普通读者),两元;扎米亚金的《我们》,一元;蓝英年《被现实撞碎的生命之舟》,一元……
图书馆处理旧书,我每次都去,但很少买书。书太破旧,偶尔一元两元买几本,看过还得丢。至今留着的,一本《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五毛,上有李泽厚的签名。此书我已经有,大概仍在国内。另一本,余英时的《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也是五毛。书很干净,但封面撕破了。我用透明胶条反复粘贴,终于完好。这书里有极好玩的材料,久想写一篇文章,发发感慨。书虽破,不会丢。国内如出版,有些内容肯定是要删去的,编辑不删,余英时先生自己也要删,那就不全了。
壁橱的空间是确定的,书如春水,年添三两寸,漫过旧痕,势将涨满。一部分挪到顶柜,也只延缓了一段日子,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图书馆因为书架容量固定,定期淘汰藏书。专有一个“清理委员会”(Weeding Committee),我戏称其为“除草委员会”,各馆巡视,挑选将抛之于垃圾堆的倒霉书。委员会过处,满架狼藉,幸存的书东倒西歪,垂头丧气,仿佛余悸犹存。为保住一些舍不得的书,到割草季节,我赶去附近的分馆,将主要是古典文学和中国历史的大书,分批借出,抱回家里。图书馆限定的借书数,每人五十本。我跑两趟,差不多将指标用尽。剩余的,听天由命。几天后,扫荡结束,再抱回归还。现在,无处摆放的困境,逼得我也不得不随时“除草”。学图书馆,过一段时间,将桌上的新书,不管读过还是没读完,归置到壁橱,同时抽换大约同等数量的丢掉。图书馆丢书,取舍标准是出借率,一年里无出借记录的,在劫难逃。那些长期困守在架上的,多为古代典籍。比出借率,《历代诗话》肯定抵不过言情小说,《剑桥晚清史》也比不了《戏说乾隆》。我丢书,先不论它有多好,只想着自己还会不会再看。其次,基本的书,到处可以找到,比如小说名着,也优先丢。
几乎全部丢光的是英文书。年纪渐大,不想很吃力地去读别人的文字了。既以读书为享乐,为精神的安慰,自然是中文书亲切。而且,越旧越古越好。人在时光里向前飞奔,心却不断后退,一直往回,追溯到“五四”,追溯到唐宋,到汉魏六朝,到先秦,没有疲惫,却逐渐安定下来。好像天色已晚,暗影四起,草虫幽幽,花气弥漫,一棵树立在那里,你倚着树干坐下来,安心入眠。原典古书,我是轻易不丢的,要丢,丢那些新出的选注本。
其次是杂志和小说,还有入门的专业知识书。《读书》、《爱乐》、《收藏》、《今天》、《科幻世界》,手上都曾一堆一堆的。各种发表过文章的杂志,也不留了,太多。何况其中的文章,大部分已结集出书。
2001年,考虑回国,托老同学甘霖兄在北京找了工作。如果大搬家,能够携带的物件有限,即使是海运。古典音乐唱片是首先要照顾的,书,只能精简再精简。我想到回国以后,中文书何必发愁,凡能在国内买到的,理论上都可以丢。而我的藏书里,市面上不好找的,微乎其微。朋友的赠书也许是个例外。其后半年里,我边收拾边扔。有一些很不错的书,以前说过,还特地拿到图书馆外的台阶上,希望喜欢的人拣到。硬面精装的厚重古钱书,半卖半送,也处理掉一部分。
辽宁教育出版社的“书趣文丛”,有几本丢掉是可惜了。像谢兴尧的《堪隐斋随笔》,是该留着的。
再一次集中扔书,就是搬家了。由于对新搬的房子寄予厚望,预备在客厅贴墙摆一排通顶的书架,扔掉的书不太多,而且确是没有太大留存价值的书。多的,是前几次舍不得扔的杂志。
谁知事出意料,新搬的家,楼上吵闹,夜不能眠。多方求助无果,估计又要搬走。极度沮丧之中,多少有点赌气似的,再一次开始清理书。一个月里,清空了两箱子,还有一箱,清出一半,剩下的,堆在床头柜前。这次我不急,有的书在丢掉之前,重温了一遍,还写了几十篇读书记。心里觉得,这样做,算是对得起它们了。
扔书好像一种发泄,一方面是痛惜,另一方面是轻松。一个人两袖清风,随时随处可以上路,走到哪里都无拖累。纵然身边一本书没有,那又如何?读书随笔不妨少一点征引,就书论书也能见性情,见态度。散文不妨抛开典故,自说自话,未必便从此空洞无见识了。打通诸书,不一定靠南面坐拥,在心中融会贯通,何尝不能。至于读,我们有图书馆,有网络,还能随时买。
所以,前几天读《睽车志》,读到“刘先生”一则,不禁开颜大笑。刘先生是一位乞丐,六十多岁,住在衡岳紫盖峰下。他讨钱吃饭之余,每天携一竹篮,“中贮大小笔棕帚麻拂数事,遍游诸寺庙,拂拭神佛塑像。鼻耳窍有尘土,即以笔拈出之,率以为常”。寒冬无衣,一位富人赠他一件袍子,刘先生穿上,表示感谢。几天后再见,刘的袍子没有了,身上穿的还是原来的旧衣裳。富人问他,他说:
吾几为子所累。吾常日出庵,有门不掩,既归就寝,门亦不扃。自得袍之后,不衣而出,则心系念。因市一锁,出则锁之。或衣以出,夜归则牢关以备盗。数日营营,不能自决。今日偶衣至市,忽自悟以一袍故,使方寸如此,是大可笑。适遇一人过前,即脱袍与之。吾心方坦然,无复系念。嘻,吾几为子所累矣!
我生于60年代。知道书,读书,喜欢书,在70年代。我们家生活清贫,直到我上大学,并无改观。小时候,得到一本书的快乐,胜过今天的豪客拍下一件明清的官窑瓷器。一本书,虽然只需几毛钱,仍算奢侈。我的同学里,为了一本书,去挖香附子,打槐树子,去攒牙膏皮,找旧电线烧去胶皮,留下铜丝,拿到废品收购站换钱。为喜欢的一本书,几次跑书店,拿起又放下,反复筹算,优柔寡断。心爱的书,包了书皮,写上名字,自己反复读,借给朋友读。书皮磨破,换纸再包。到后来,书页被翻软了,边毛了,也黑了,剥去书皮,原来的硬纸封面,绵软如布,然而毫无污痕,光泽犹在。这样的经历,很多人都有。旧时的习俗,敬惜字纸,书是近乎神圣的。费尽心力得来的书,谁会舍得丢弃?但我这几十年,买书和丢书紧紧相连,岂非罪过?阿兰·罗布-格里耶的一本小说,我是读一页撕掉一页在地铁上读完的,让同车的同事惊讶并感慨,岂非罪过?我现在很想再读罗布-格里耶,也想读克罗德·西蒙,然而没有书了。
庄子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孔子有多少书,史无明载。他周游列国,即使专有一辆车拉他常读的书,也很有限。他还是要依靠王室的藏书。我深夜在家,常对着一堆书,不知读什么好,往往选取的,是刚借回的探险和侦探小说。一本新买的《庄子注》,一本借来的《陆机集》,要很久才能读完。我常想,如果屋里只有一本书,哪怕是最难读的书,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肯定读完。不仅读完,而且读得既精又深。那么,书多未必全是好事,至少,它能分心。我的书将来再少,总会有数百或上千本,其中任何几十本,甚至十本,若能彻底读通,那就够了。
寻常爱书人,家藏数千到上万,并不稀奇。和他们相比,我的书缘是很差的。从小,我爱背诗,一百首两百首的选集,可以轻而易举地背下来。经过大学五年,我背下的旧诗,至少有一千多首。后来虽然大多忘记了,至少片断还存在脑海里。事实上,90年代在报社一心一意写散文的时候,文中的引录,基本上靠记忆。存在脑子里的书,也是书啊,而且不用翻查,不用去书店和图书馆寻找,只要一想,顿时浮现,比电脑还快捷。什么样的书能如此方便呢?而且它无需地方储存,不用担心难以携带,不会霉烂,不怕水火,不用包书皮,不会在地铁上因为下车匆忙而丢失。其实这本是一个启示,老天让人记住读过的文字,就是要告诉他,不必在乎书的存殁和藏书的多少,那和你关系并不大。读过的,理解了的,和你心心相印的,从此记住了,终生“莫失莫忘”,那才是你的书,你才能宣称拥有了那些书。
既然如此,我也可以说,我何曾丢弃过任何书呢?我的书,不是一天天永远在增加吗?我不是藏书家,甚至也比不上那些有着大书房和满壁满架图书的普通爱书人,但我确实是一个富足的拥有者。当我老了,回到喜爱的地方,有一栋房子住下来,那些书会以实体的方式重现,仿佛普鲁斯特说他重获了所有过去的时光,也是要证明,一度离开的,并没有离开,它们一直在伴随着我们。
2010 年12 月30 日
身边书
十多年来,有几种书是一直搁在手边,随时要翻一翻,或相当投入地读上几天的。它们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床和沙发,吃饭的碗,一年四季的衣服。事实上,后面这些都比不了书,因为它们寿命有限,不几年就因破旧而丢弃了。
首先是唐诗。这是一个大类,包括各种选本、个人的选集和全集。自从大学毕业,唐诗从没离开过我的日常生活。当年到美国,行李精简得不能再精简,字典之外,所带的几本书中,就有一套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上海古籍的排印本,上下两册。在众多唐诗选本中取《唐诗别裁集》,是因为它录入的诗多,近两千首,无注释,节省篇幅。1979年的版本,装订不太好,已经翻得快要散页,边缘还有在北京时被老鼠啃咬的痕迹。
我一开始读唐诗,读的是喻守真注的《唐诗三百首》,他用黑白小圆点标注平仄,给我印象很深。平仄对于小学生,本是很枯燥的,这样一标,顿时觉得好玩。他分析每首诗的作意和作法,简明易懂,至今我仍然觉得他讲得很亲切,然而一般的选本不这么逐一注明。大学,除了朱东润的《历代文学作品选》和忘了是谁主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最好的本子是社科院文研所编的《唐诗选》,参与其事的,现在知道有钱锺书和马茂元诸先生,诗人小传和题解等虽然文字不多,却点得很透,胜过如今到处可见的动辄上千字的所谓赏析。文研所《唐诗选》的分量是《唐诗三百首》的两倍,李杜这样的大诗人,选诗五六十首,无论从点上还是面上,这是最适合一般读者的唐诗选。《唐诗三百首》是童蒙读物,不仅选诗的数量太少,而且为了通俗,割舍了很多精彩的作品。
明人唐诗选本甚多,但我觉得都不如《唐诗别裁集》那么均衡。沈德潜当然有他的观点,如过去常被批判的“温柔敦厚”的诗教,还有改前人诗的恶习,但在选诗时,他能尽量照顾不同的风格,可见既有眼光,也不偏执。
沈选的两千首读熟,对于唐诗,可以形成自己的看法了。但最重要的几位大诗人的诗选,无论如何也得读一遍。综合选本里,李杜韩白,至少有几十甚至近百首,他们的诗选,一般篇幅在一百多到两百首左右,略补一补也就可以了。再下来,如还觉得不尽意,就该读诗人的全集了。
选本和个人全集越买越多,从图书馆也能借到港台的出版物。但读得较多的,逐渐集中在四个人身上:李白、杜甫、韩愈、李商隐。这四位,两位豪迈超拔,两位沉郁委婉,正好轮换着读,又能适应不同的情绪和口味。
与此同时,加入两位宋代诗人,王安石和苏轼。
图书馆前年买进一套《全唐诗》,借此机会,开始了不紧不慢的通读。读一阵子,稍觉烦腻,搁下。过一阵子,忽又想起,再接着读。
杜牧和李贺,以前读得太熟,基本不用温习。要补的课,是被忽略的那些,像韩偓,以及初唐和中晚唐的一些诗人。
第二是《鲁迅全集》。我在中小学时代,无书可读。课文里入选较多的,着作又可以系统找到的,只有鲁迅。那些喧嚣一时的幸运儿,弄潮儿,当然不算。鲁迅的书,版本多,选本无数。家里还有一本小小的《鲁迅语录》,我很喜欢,去年回洛阳,找那本书,已经残损了。我从小学读鲁迅,读到高中毕业,由小说故事读到散文,由散文读到杂文和书信。杂文,直到大学,也没完全读懂。我最早喜欢的是《故事新编》,因为觉得好玩,其次是《野草》,觉得语言很美,再下来是《朝花夕拾》,那是标准的散文,容易学习模仿。到高一,杂文虽然不能全懂,却也能欣赏其中的妙句,鲁迅特有的语气,他的机智和幽默。
大学头三年,很少读鲁迅,一方面读中国古典文学,另一方面,读欧美近现代文学。鲁迅的杂文,觉得单调烦腻。直到快毕业,民国时期的散文一家一家读过,回头再读鲁迅,这才体会到鲁迅的好处,实是他人不能及的。
《鲁迅全集》很早就买了一套十六本的平装人文版,直到前几年才海运过来。在此之前的十几年,依仗图书馆里的一套。那一套是新疆出的,质量不好。去年,图书馆又购藏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精装最新版,新疆版就被处理掉了。
借《鲁迅全集》的人不多,图书馆的一套,随去随取,和自己家藏差不多。读鲁迅,做不到像读唐诗那样频繁,但每隔一段日子,总会读一两个集子,不一定从头读到尾,随手翻开,读半个小时,足够。近来则主要读书信。
读鲁迅,除了阅读本身的乐趣,另有一个作用,是提醒自己,世上还有那么一个高度,可供参照,还有那么一种不妥协不媚俗的精神,可以自我激励。我曾在天津崔九堂兄的博客上说过一段话,大意是,鲁迅对于我们,就像悬崖上的一棵树,万一失足,可以紧紧抓住,不至于坠落无底。
人文社的新版全集仍然不收《唐宋传奇集》和《古小说钩沉》,令人遗憾。译文,我觉得可以适当选收一些。
第三种,是博尔赫斯的文集。这也是时时必得重温的。每次读,不能多,一两篇就好。读多了,不容易吃透,无论小说还是散文随笔。博尔赫斯是我读过的外国作家里文字和思想密度特别大的,每一篇都值得反复读,反复琢磨。相对而言,他早期的诗比较简单,我读得很快,而且不常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