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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空间有限,二十年里,喜爱过的杂志,多不曾保留下来。在北京,收集《外国文艺》最多,从创刊号起,差不多配齐了。来纽约后,订阅和集存过的《读书》、《美国国家地理》、《收藏》、《万象》、《今天》、《中国钱币》、《科幻世界》,都曾积攒了一堆,因为无处存放,要么送人,要么丢弃。《美国国家地理》纸张好,特别沉,最早送人。但那位朋友迁居加拿大时,还是把它丢了。现在手头没处理过的,只剩《中国钱币》,一年只有四期,估计下次就该拿它下手了。
说来可气的是一些翻译的学术着作,多是为慕风雅而买的。放置多年不读,将来也未必有兴趣读。清理的时候,取了
一叠,在沙发上翻看。一页未完,头已经涨大。我对理论的甘于无知真是不可救药。下了几次决心,要补课,拣最重要的,读上几十种,结果除了有限的几家,都只是念了前言和后记,而且前言还要是译者自撰的,若是翻译过来的,连前言也懒得读。这样的书,摆在书架上固然好看,可我没地方图好看,宁可杀风景,焚琴煮鹤,搁下茶杯送客。
慕人风雅是好的,但要想想是否投合自己的性情,不投合,便是附庸。以后买书,尽量做到不想看的书,不买;一时不想看的,也不买。大部分的书,可以增长见识,可以解颐忘忧,能借,尽量去借。真能放在手边,时时翻看,或在个人有兴趣的题目上,能供查阅考证,或毫无用处,却有趣味在里头的,才买来收着。
若是有一天,住处忽然扩大一百平方米,增加几十个书架,那么,上面一段所说,只当胡言。我不仅要买一些可能永远不看的书,也买很多当代小说,很多文集和全集。不仅买,也许还要分类编排。不过,我不会按照天杀的杜威编目法,把中国古典文学压缩到旁门暗角的一组靠后又拥挤的数字里。我分大类,古今中外,诗文小说杂谈,如此而已。
2010 年10 月25 日
聚散
孙犁在文章中多次谈到,他买书,按照张之洞的《书目答问》,也按照鲁迅日记中的书账。《书目答问》开列了两千多本书,经部的书,除了原典,我基本上没碰过。史部的书,只是对杂史类略有所知。历代文人的文集,大致读过一遍的,限于文学史上的名家,不过百人而已。明清以后的集子,许多连听也没听说过。孙犁究竟藏了多少书,没看到专家的统计,但从《耕堂读书记》和《书衣文录》等文章来看,相当可观。鲁迅的购书,更不用说。他为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开的简明书单,为爱书人所乐道,孙犁也把它当作最基本的中国文化书目。可是,就那十二本书,我从头到尾读过的,也才一半。
按杨绦的说法,钱锺书基本上不藏书。他到图书馆读书,喜欢的书反复读,摘抄,做笔记。做笔记的时间,是读书的两倍。这些笔记,经过不断补充和修正,中西古今勾连映带,其中一部分,就成了皇皇巨着《谈艺录》和《管锥编》,未整理定稿的,还有《容安馆札记》等多种。
大量购书的财力,大量藏书的空间,大量读书的时间,都是条件。无论从主观还是从客观方面看,都不是一般人能具有。对孙犁,我是佩服加羡慕;对鲁迅和钱锺书,非常佩服,也非常羡慕。这和对藏书家的态度不同。对一般的藏书家,只有羡慕。
论爱书和嗜读,自忖不亚于他人,然而积攒起一份基本藏书的愿望,因为几十年生活的种种偶然,屡聚屡散,聚少散
多,不得不一次次放弃。孙犁之外,周作人,以及和我差不多年纪的止庵,都写过关于读书的文字,讲述读书的经历和经验。我是很想写几篇类似文字的,假如某一天写了,只好凭记忆泛泛而谈,没办法随时从架上抽出一本,看看封面,翻翻目录,瞥见旧日随手随记的一行字两行字,会心一笑,因此能详加引证,增添些细节的趣味。书不在手边,记忆有太多欠缺,干枯是难免的。昨天晚上,因连日大雪,不能出门,图书馆也不开放。儿子做完作业,想找书读,我从箱子里翻出一本现代文库版的《博尔赫斯选集》,让他试着读小说部分。翻开书页,看见记下的购买日期,是1988年10月23日。我是9月4日来到纽约的,那么,这本书可以肯定是我在美国买的第一本英文书。其时不仅身无分文,还欠着朋友垫付的几千元学费和机票费。买这么一本精装的书,在当时够得上豪奢。书里有密密麻麻的圈点,还有注出的词义。从导言到正文,全部认真读过。之前,中译的博尔赫斯,只有上海文艺出版社薄薄一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选》。想读更多,只能读洋文。由此可见,二十多岁时,我对博尔赫斯喜爱到什么程度。假如这本书不在
了,这段记忆可能就永远丧失了。
离弃的书,可以重买。丧失的记忆,无处可觅。据说人老的时候,能想起很多久已遗忘的往事,阿弥陀佛,我等着那一天。
北京五年,是我买书最多的一段日子,因为工作了,有工资了,却还未成家,时间和钱,都由自己支配。临出国时收拾东西,分类处理,把旧课本和教学参考资料之类的,全部扔掉,只剩下一套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不多的一部分书,送了朋友。买来随手一读的,主要是小说和流行的书,扔掉了。还有一部分,《资治通鉴》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等,让弟弟带回了洛阳。最后留下来的,装了十几个大纸箱子。起初放在一个朋友家。他住在香格里拉饭店旁边单位公寓,十一楼。晚饭前我们在阳台上站着聊天,正好俯瞰车来人往的饭店大院。几年后,搬到良乡。
处理掉的书,最可惜的,是大学课本。像朱东润主编的《历代文学作品选》、郭绍虞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王力的《古代汉语》、陆侃如、冯沅君主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都是多卷的厚书,内容扎实,值得放在手边时时翻一翻的。此外还有《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外国文学作品选》,尤其是前者,卷帙浩繁,称为参考资料,名副其实。
北京的那批书被我当作宝贝,一是因为,很多书上有阅读时的批语和勾画,虽然多为陈词滥调,幼稚可哂,在自己却是难得的纪念;其次,那时逛书店很勤,工资相对于书价又太低,下决心买一本书,总是千挑万选,所以大体而言,书的质量很高,而且注意按喜欢的题目,成套购藏。这其中,就包括中华书局的“诸子集成”、岳麓书社的“外国歌丛书”、外国文学出版社的“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外国文艺丛书”、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国文学理论和批评丛书”、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历代笔记和历代小说丛书。外国文学出版社还出了一套外国小说丛书,小32开本,非常可爱,如今手头只剩下一本格林的《问题的核心》。
丛书中,外国文学出版社的两套以后再没有见到,而这两套书都设计得漂亮大方。“外国文艺丛书”也是小开本,装帧差一些,但选题多而且好,瑕不掩瑜,仍是我的所爱。细说起来,这套书,就我手中所有,至少换了三种封面。最早是杏黄色的,样子有点刻板,然而不算难看,其中有着名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选》。其次是淡黄色带条纹的,这一套最漂亮,就因为这漂亮,连一些并不十分感兴趣的书也买了,如苏联作家特里丰诺夫的《老人》、索尔仁尼琴的《癌病房》。特别好的,则有《外国荒诞派戏剧选》。最后一套,我不太会形容,封面就只一种颜色,上面一排字为书名,左边和下边是黑色的,有拼音外国文艺几个字,死气沉沉的,这一套收入的书还特别多,随便拿起一本就是,如《当代意大利短篇小说集》。
在80年代,流行书的概念,和当今不太相同。那时的流行书,很多是学术或所谓学术着作。宗白华、朱光潜、李泽厚,还有一些今天已不闻其名的学者的着作,都曾在大学生中畅销一时,其中一些,几年后就没人提起了。这一类,其实我兴趣不大,偶有一些和我的兴趣重叠,又标榜是革命性的最新研究成果,结果忍不住诱惑,买了,看过之后,连呼上当。比如龙的考证,从前说龙是大蛇,是鳄鱼,都还不离谱。如今考证出龙是云彩。那么,依照云从龙,风从虎的逻辑,老虎该是风了。
在纽约无处找书,北京的书,被视为珍藏,是将来的希望,不免在想象中日益夸大。实际的遗存一天天减少,心中的数目却一天天增多。躺在床上对墙发呆时,总是情不自禁地盘算:还有那一大批好书啊,哪一天全部搬来,看书就不用愁了。无数读过的、至今还喜欢的书,一起在眼前浮动,五彩缤纷,像绵绵不断的游行队伍,其中眉眼宛然,笑语盈盈,尽是相熟的面孔。两千册?三千册?也许五千六千?
这样的心态,就像殷芸《小说》里的贫人舞瓮,一瓮为二,二瓮为四,“遂喜而舞,不觉瓮破”。十几个纸箱子,说穿了,能有多少册?几个书架就摆完了。
搬家之后,书箱尚未拆封。搬出箱子数一数,每箱也就六七十本。北京的那批纸箱子,或许大一些,一箱顶多一百本。十几个箱子,总数不过一千多本。这就对了。五年,一千多本书。除去中学和大学时期积攒的一些,一年大约买两百本书。新书,一本一块多钱;旧书,一本几毛钱。工资每月百元,刨掉吃穿杂用和玩,用来买书的,顶多三四十元。那些书,相当一部分是在旧书店淘来的,劳动人民文化宫的书市,也有折扣。硬碰硬地按定价买,工资哪里对付得了?
每年回国,买书是一大乐事。一个月的假期,在北京十多天。逢着不出门的日子,便整理旧书,挑一些带回纽约。书很重,携带不便,每个行李箱的重量又有限制。随身携带的、托运的,全部加起来,每次约百本,差不多就是一个纸箱子的数量。主要是新买的书。毕竟从前的书,大部分已经读过了。
没过几年,由于下雨漏水,渗进堆积在阳台壁柜里的书箱,北京的书因此毁损不少。剩下的,发霉腐烂。漏雨后第二年的暑假,回到北京,逐箱检查,心疼不已。霉烂的书,一批批送到楼下的垃圾箱。半霉烂的,和虽有污痕还能翻看的,继续留着。完好的不多,单独挑出来,套上塑料袋,包裹严实。以后每年清理,不断把发霉的书扔掉。原先舍不得的,觉得还未彻底损坏的,实际上根本不可能留存,终于还是扔掉了。到2008年,最后一次清理,觉得真正完好的书已经不多,于是下决心,再做挑选,除了随身携带的,又装了两箱子,海运到纽约。剩余的,包括《战国策》那样的经典,一时不想读,以后也很容易买,就不去挂念了。
至此,我的第一批“藏书”算是处理完毕,带在身边的,一个零头罢了。
纽约二十年,日积月累,书也慢慢多起来。因为租住的房子不够大,只在卧室里摆了一个书架。此外,客厅和卧室的桌子上,茶几下层,电脑桌上,床头和床头的地上,零零散散,大约两百本,算是不离手的家常书。其余的,堆在壁橱里。房东有藏物癖,经他改造的壁橱,又大又深。我做事向无先见之明,书在箱子里,不分类,后来直接堆放,依旧杂乱无章。壁橱逐渐堆满后,藏在里面和下层的,找出来很困难。为查一句话,推开沙发,打开橱门,一箱箱书搬出来堆在地上,堆在茶几和沙发上,往往大半个小时犹不能如愿。有几次想找曹唐和罗虬,一套上下两册的《万首唐人绝句》,倒腾了半天,只找出上册,下册就是不见踪影。后来不胜其烦,权当自己没有那些书,要用,去图书馆。图书馆没有的,上网查。如果还不行,只好搜索枯肠,凭记忆,短章残简地引用,前因后果尽量说模糊点。
既然无用,久之就冷淡下来。壁橱深处的宝贝们,仿佛久疏来往的朋友,几年不一见,音容笑貌虽还在心里,却逐渐隐退为通讯录里一个遥远的名字。
纽约的中文书店,大陆版、港版、台版的都有。不过我多年买书,以国内出版的为主。港版的书,所见有限,纸张虽白而硬,一本书厚厚的,没有几页。最糟糕的是,装订不结实。书页僵硬,平展不易,稍一使劲,訇然中裂。买过香港商务的几种学术着作,如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不幸都落得同样下场。台版书精美,少买的主要原因是贵。由于竖排的缘故,加上装饰较多,一本书的容量,不及国内的半本。比如古龙和赤川次郎的小说,近几年见到国内版,台版的三册甚至四册,被压缩为一册。价钱呢,90年代,人民币币值还低,书价更低,运到美国,标准一本书,多在十元以内。台版书,一般在二十元以上。台版书的内容两本抵国内一本,加上贵,价格之差,就达到四倍,甚至五六倍。虽然其时国内的书印刷较差,除非遇到特别想要的,又找不到国内的版本,轻易不会买。最初,延续在北京时的爱好,读禅宗灯录和公案,买过《祖堂集》、《碧岩录》、《金刚经》解说等。后来,买过韩少功译的昆德拉,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以及皇冠丛书里的翻译小说,如艾科和莫拉维亚,还有海因莱茵的科幻小说中唯一喜欢的一本:《约伯大梦》。台版《恋人絮语》极为雅致,多年后见到国内版本,薄薄一册,欠平整,完全不能入眼。
我初到纽约,在哥大学英语。为上学方便,住在十几条街外的哈林区。熟悉环境,先去书店和图书馆。西一百五十多街上有纽约市公共图书馆的一家分馆,很小,居然也摆了几十本中文书,一半是倪匡和亦舒,另一半是封面花花绿绿的言情小说和菜谱什么的,还有一本《汤头歌白话解》。我在哈林区住了近一年,馆里的中文书除言情小说外,全部借回读过,包括那本汤头歌。亦舒的书也是言情小说,不过水平高多了。能找到国内图书的地方,只有唐人街的东方文化书店,不仅有书,还有期刊。早年的东方,文史方面的书很多。有一段时间我搜罗古钱币书,在东方居然买到五六种,除了钱谱,还有经济史和作为经济史参考资料的历代“食货志”。
东方书店以文化自命,然而顺应时势,不得不朝以卖流行书为主的方向走,同时在我住的法拉盛,开设了专营国内图书的中国风书店。中国风最初叫大陆文化书店,顾名思义,专营文化档次高的国内精品图书。几年下来,盛名远播,聚集了大纽约及其周边地区的很多爱书人。书店成了我闲时的盘桓之处,翻书,或坐在书店里聊天,成为我的常课。有了中国风,慢慢的,为逛书店而去唐人街,变成了一年不到一次。
90年代初搬到法拉盛的时候,这个华人聚居区有四家书店:中国风大陆文化书店,卖台湾书的世界书局,英文的Barnes&Noble分店,还有国民党出资的华强书局。随着华人的持续涌入,法拉盛居民成分大变,Barnes&Noble被迫关门。几年后,台湾政权变色,华强撤走。我对Barnes&Noble没有什么感情,除了在它那里订购过一本《康生传》(准备翻译出版赚几块钱),没有买过什么书。而华强的关门,很让我觉得遗憾。我在那里买过几本很好的书。《玫瑰的名字》国内版没带出来,在这里买了一本台版。土纸版的《庄谐选录》,字模糊,纸脆硬,读的时候,须得像捧着一尊古陶,小心翼翼,很不清的字,还得猜,但我仍然爱不释手。书之外,还买文具,买围棋和宣纸(试着做古钱拓片)。书店有《中央日报》(市面上没有),我慕名求观,营业员就送我一厚叠,我因此找到联系方法,在《中央日报》副刊发表了几十篇散文。国民党财大气粗,《中央日报》稿费很高,胜过纽约所有的中文报刊。而副刊编辑行事饶有古风,谦和周到,每信必复。一篇稿子,收到后回一信,决定采用后发一信,寄出稿酬的同时,再发一函告知,如此作风,今后恐已不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