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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 年4 月8 日
旧物
每次检点保存下来的各种零碎小玩意儿,总会有一些意外或惊喜。意外的是,当年怎么会喜欢这个?怎么会把这些东西当作宝贝一直收着?有一些,肯定是无意间留下来的,如夹在书中的各种纸条和卡片,一个电话号码,几句话的自我提示,很多如今读起来都莫名其妙了。还有一些,应是特地保存的,时过境迁,却毫无意义了。于是一通揉折,扔进垃圾桶。惊喜的是,确实有那么一段时光,以为早已烟消云散,或者忘得干干净净,却不料遗迹犹存。物质换回记忆,人脑毕竟是脆弱的。于是抚摸把玩一番,重新塞进了抽屉或柜子。
书是不断要扔的。扔得最多的是小说和其他当代作品,其次是为了这样那样的目的千方百计找来做参考的,一朝用罢,形同废物,当然只能扔。还有些书,已有定评的经典,自然是好书,可我不喜欢,或者读过一遍,自知此生之内,恐难再读,也扔。扔这些书,自觉愧疚,所以有几次,便不辞辛苦,抱到图书馆门前,搁在干净的水泥台阶上,然后在附近转悠。转一圈后回来,看见书已被人拿走,心里释然,仿佛放鱼于水,罪过变为功德。英文版的易卜生戏剧全集啊,《白痴》啊,法国文学小丛书中的若干种,都是如此打发的。
好多物件是经过了若干次大清洗幸存到如今的。它们得以留存,自然有种种理由。譬如说,二十年前的旧物,它所依托的故事早已模糊不清,细节更是荡然无存,看到它,想起有那么一件事,影响甚至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如今它还能唤起什么?一点淡然的情绪罢了。难以再打动人,或者说,我们不愿意再被打动。那么,它对于我们,还有没有意义?
当我们有意和过去拉开距离,和一件值得记忆的往事拉开距离时,它唯一意味的,就是我们自己的改变。我们从来就不能告别往事,我们只能告别自己。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会慢慢消除对死亡的恐惧,至少是减轻恐惧。这个我相信,但我对于自己的改变总是无法释然。扔过东西之后,好几天里,一直会想:为什么从前那么喜欢的东西,现在不喜欢了?
CD兴起,盒带和胶木唱片被淘汰,初到纽约时在电器连锁店“疯狂艾迪”(这个“疯狂的艾迪”当年好红火,说关就关了)买的橱窗样品多功能播放机,在充当了好几年搁茶杯、放书报杂志的床头柜之后,终于被搬到楼外停车场的垃圾堆。临走,拍拍唱机的顶盖,像是把一个老朋友甩了,心里挺不舒服。等到再次搬家,那些当年东奔西跑搜罗来的唱片,也只好全部丢弃。
唱片如此,收集的钱币也是如此。但钱币是在不断增值的收藏品,不会扔,只能处理。多年前贱卖掉的,现在身价倍增,再求一枚,了不可得。有一枚“江南试造天子万年”的机制币,廉值所收,玩了几年,虽然知道稀罕,却因为文字和制作都缺乏古趣而不把它当回事,几百元轻易送了人。后来在拍卖目录上看到它拍出的惊人价格,不免捶胸顿足。那是一枚罕见的式样,后来处处留意,再也没遇到一枚。
记得有一枚西夏小钱,一直以为随身带着玩时丢在地铁上了。不料几年之后,换新工作,着装必须正式,翻出一条久已不穿的西裤,赫然发现那枚小钱就在裤兜里。经过干洗店的来回折腾,居然没丢!光定元宝并非什么稀罕物,要买是随时可买的。可是,新买一件东西的乐趣,似乎远不如旧物失而复得的欣喜。
人生中的事如果都像这两枚古钱,那就太幸运了:好东西易手,损失的无非是一笔能够计算的钱;无意间失去的珍爱之物,有一天还会意外回来。可是实际上,我们珍爱的东西,偏偏不是这样:失的惆怅难以估量,所失则不会再来。
2009 年9 月
中药铺
湿漉漉的傍晚,去中药店配药。
医生开药方时吩咐过,配药,最好去同仁堂。相差不过五十米的主街上,有两家同仁堂,卖药,也卖干果和糖果。华人社区的店铺,喜欢用大名鼎鼎的老字号招牌。比如书店,就有一家“中华书局”。和北京的本店有没有关系呢?不太清楚。但“中华书局”是肯定没有关系的,不仅没有,所售书的种类,还像是特意和北京的中华书局划清界限似的,少见古籍,以通俗读物为主。两家同仁堂,不知进出多少回了,看不出区别,也许是同一位老板开的,就随便进了一家。
配中药的柜台靠里,生意不错。我进去的时候,已有两位客人在配药。一人配三服,另一人配六服。伙计把草纸在柜台上按份摊开,称出一味药,每张纸上均分。外面雨声滴沥,店里显得安静。帮我配药的是一位略胖的年轻人。先算钱,很琐碎地用计算器一味一味地算,算出来,每服10元。
先称出来的是藏红花,松松的一堆橘黄和朱红。抓起一撮闻,只有湿润的味道。使劲一吸气,鼻孔吸进几丝碎花,还是没气味。
此后的品类,生地、熟地,黑膏药似的,又像是晾干的大头菜;杜仲,像分了白丝栏的笋片;狗脊,字写得有点草,不标准,乍一看,像是狗肾。嗨,狗肾是什么呀?我这么念出声,那伙计就笑了。
小时候,中草药图谱,彩色的,可是没少看。母亲在卫生局工作,家属院和办公楼在一起。我们家住一楼,往三楼去,有个不大的标本室,那些晒干的草让我着迷。于是没事的时候,便到处揪野草,拿回来辨认。图谱上凡是能使人长生不老的,有剧毒的,灾荒年可救人于饥饿的,特别感兴趣,恨不得每一样都采集到手。旧城墙的基埂上,草木茂盛,一次次跑去,摧残了无数株何首乌。成娃娃形的,从来没见过。
炮制后的中药,在我眼里有神秘和神圣感。它是植物,却又远离了原本的形态。尤其是根茎的横切,呈现出千姿百态的纹理、色泽和质地。何况还有气味,还有那些古奥的名称,每一个都联系着一个故事。有些杂草是不太让人看得起的,其貌不扬,气味又差,比如苍耳之类,知道是一味药,敢情好比人有了个官职,顿时刮目相看,觉得它的丑陋和臭味都有来头,连它不分场合的到处乱长也是有道理的。
老一代作家经常写到有柜台的老店,吸引人之处,仿佛唐人小说中的客栈。我年轻时候向往老店的学徒,慢慢熬到出师,长了本事,见多识广,不仅知物,还能识人。坐在柜台里,把整个世界当戏看。但我得排除当铺,因为常要面对落魄的人物,又要压东西的价钱,心里不是滋味。鞋店、布店和米店,意思不大。有点神秘又十分亲切,能想到的,不算难以高攀的古玩店,剩下的,就是中药店了吧。不过此处的中药店,只能说是业余的,因为占了大部分店面的,是干果、糖果、海鲜干货以及那些中成药,而我以前来,也多是来买葡萄干或红枣,顶多买两瓶止咳糖浆或三黄片。
柜台后面摆着一长列黑色药柜。每当伙计去找一味药,我也赶紧跟过去,看小抽屉上的标签,想知道他拿出来的是什么。跟到右边快尽头的地方,瞥见旁边的抽屉,赫然写着“肉苁蓉”。右边的伙计活已快做完,我就问他,能不能打开抽屉,让我看看肉苁蓉是什么样子。
“老听人说,从没见过呢。”
他拉出抽屉,满满一屉黑乎乎的家伙。他看我伸长了脖子还看不清楚,抓出一把,摊在柜面。说,这东西不错,男同志吃点,对身体挺好。很多人来买呢。我说:泡酒?他说,不用,直接泡茶喝。
切成黄瓜条大小的肉苁蓉,看不清肉质,表皮粗糙,可以想象新鲜时的大致形状。刚参加工作去新疆出差的时候,听当地电视台的同行大谈肉苁蓉的神奇,拿了泡好的酒来,看那模样和颜色都不爽利,不敢喝。前几天读《长春真人西游记》,想看看和小说《西游记》有没有点关系,其中也讲到肉苁蓉。注解说,因其作用徐缓,故名从容。道士对这些药物是很熟悉的。他们为权贵和富人服务,除了不着边际的神仙和黄白之术,也有比较实际的项目,比如补药。肉苁蓉是植物,无论如何比红丹秋石什么的靠谱。
看罢,伙计大概以为我专对此类药物大有兴趣,又拉开上边一抽屉,让我看一些细细的带叶的草梗。淫羊藿,他说。我点点头。
高中时候没书读,找到一套《本草纲目》,随手翻了几个夜晚。觉得矿物、动物、人体那几个部分最有意思。书里的迷信传说不少,忘了他说吃僵尸的肉可以治什么病,还有杀人场上卷尸体的席子,烧成灰,也是一味好药。
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看重做医生,大家说,不为良相,便为名医。良相治国家的病,良医治人的病。古代的名医,可以和一流的文士称兄道弟,要么他们本身就是名士。薛雪是名医,却写了一本《一瓢诗话》。我羡慕中医,理由很不足道,只是爱植物,爱所有那些好看和不好看的花花草草。孔子说读诗可以多识鸟兽虫鱼之名,这话说得招人喜欢。认识一种草木的名字,和认识一个人是差不多的。你住在一条街上,每天走过一些人家,路旁有树,院里栽有花木,知道树是什么树,花是什么花,再经过的时候,感觉会不一样吧。何况草木都有它们自己的生活习惯和性情,有喜欢和讨厌的天气,包括对雨水、对风、对气温变化的敏感,有自身的气味,有的容易招虫子,有的喜欢藏鸟。
喜欢植物,不一定非得在植物园上班。家里如果有院子,自己种一些,足矣。就像藏书一样,一个人一辈子能够藏多少书呢?总是有喜欢读的就好了。别人有而你没有的,照样可以读。喜欢和拥有是两码事。父亲学林业,后来做的却不是林业工作。我学生物,没去植物分类专业,后来还彻底转行。这都不曾影响我们各自的喜好。
2009 年12 月
往书记
搬家最似“清洗”或“整风”,所谓收拾东西,大意在甄别。用过了的,从前有用现在没用的,虽然有用却自觉厌烦了的,一概扔掉。大部分书藏在壁橱深处,十几年不见天日,如今掏出来,好比故友重逢,有惊喜也有幻灭。不少书是早已忘在脑后的,像若干台湾作家的集子,重印的“五四”时期的原版集子,尤其是后者,一直以为这些书仍在国内,或者早已失却了,不料还在。林语堂的《剪拂集》,看夹在里面的纸条,才知道来美后还细读过。三联版徐懋庸和聂绀弩的杂文集,精装厚册,并非如记得的那样,是在北京期间读的,因有购书日期,可知是在纽约的中文书展上打折买的。
书零零碎碎地扔了十几袋子,一百多本,不算多,以当代作品居多,包括各种选本。2000年以前,选本大约还靠谱。不说绝对水准,但总可以说是当时的作品中比较好的。现在,一些选本和奖项,有点像迪斯尼动画片《林莽故事》中的大蛇巴尔,只图在你眼睛里画圈儿,让你看朱成碧,跟它跳舞。你以为妙音满耳,其实只有风声和哈气声,还有吞咽唾液的声音。其次是英文书。以前搬家,英文书是清理的重点。主要是越来越不爱读了,又因为英文能力不够,读起来累。再者,图书馆里好找,随要随有。所剩的已不多,继续扔。残存的福克纳、伊夫林·沃、奥丽维亚·曼宁、爱尔兰戏剧和叶芝及乔叟的研究资料,还有关于古埃及考古的读物,这次都扔掉了。亨利·格林的三部中篇合集Blindness,Nothing,Doting,模模糊糊的,像读过,又像没读过,丢到袋子里,放了两天,临下楼前,又抽出来。确实舍不得。我喜欢叫格林的作家,除了这位,还有格雷厄姆·格林。再说了,这本书很漂亮,不仅封面颜色令人愉快,托在手里,手感也特别舒服。这么一想,曼宁的《巴尔干三部曲》可惜了,那也是非常漂亮的一本书。
选修乔叟课的时候,买了一套书,是从英国专门订购的。乔叟《研究资料汇编》两册,绿色封皮,小开本,印刷极为粗糙。一本大词典似的《乔叟作品汇注本》,当年不知花了我多少心血,熬夜苦读,学现代英文的同时,还要学古英文,然而效果并不好。这本书又贵。其时初到纽约,囊中空空,买一部随身听还是借来的钱,后来买的第一套音响,为了便宜,买商店处理的橱窗样品,等于半价的旧货。而这本乔叟,相当于买两部随身听,买半部音响,相当于四分之一的合租公寓的月租。虽然明知以后不会有兴趣再去读汇注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想到当年的艰难,从林边区到法拉盛的四十五大道,再到现在的邦恩街,乔叟集都是想都没想就装箱运走。这一次,起意要扔,最后还是放回桌上。
卧室床头的小架子上,摆了三种《唐才子传》。写《杜荀鹤的闺情》的时候,求一套此书而不得。四五家书店依次逛过,才在一家原为北京某机构开办,负责人顺利完成全家移民后,即转让与本地一所中文学校的书店里,找到傅璇琮主编的《唐才子传校笺》的第四册 。这家官办书店历来书籍杂乱,《唐才子传校笺》的其他各册不知去向,独有一册,孑立架上。巧的是,杜荀鹤的小传正好在这一册里。因是残书,例该减价,但我找到书时的大喜掩饰不住,老板分文不减,我也乐嗬嗬地捧回。其后不久,托人买的一套影印本《唐才子传》寄到,很薄的两册,文字小而纸质劣,几乎不能读。去年回洛阳,买回一套中华书局的新版《校笺》,全五册。影印本和残本,只好说抱歉了。这真的是抱歉,因为影印本也好,残本也好,毕竟是好书,何况中华书局的老版,封面比新版洁净。十年前扔书,还不厌其烦地放到图书馆外的台阶上,希望有人看见,拿回去。十年后,不再有兴致做这样的事,不是懒,十分锺的路即使懒也走过去了,而是觉得意兴阑珊。还有多少人愿意静心读一本好书呢?因此,事后心里颇有些不快。同样暗淡模糊的影印本尤袤《全唐诗话》,尽管也有了新版本,就没再扔。好在是薄薄的几页,夹在哪里都行。
周末往来搬书,大伤元气。午后歇息,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后继续在壁橱里翻找,发现一本明末清初见月和尚的《一梦漫言》,埔里观音山弥陀精舍印赠的,两卷,八十余页。超市和餐馆的进门处,多有供人取阅的善书,我时常也会挑几册,看过再送回原处。这些年里,只留下一本《维摩诘经》,黑面精装,版面也清爽。《一梦漫言》想不起来是什么机缘下拿回的,没读过。这位俗名叫许冲霄的云南汉子,几万字记下一生求道和修道的经历,文字简洁可喜。两天里,凡在休息时,便读上几页。搬运大致结束,书也读完了。
上卷记南北行脚,印象最深的,是求宿的艰难。和尚挂单,各地寺庙照理是该接待的,但作者碰钉子的次数特别多。在江西万松庵,“庵僧怒气闭门不允”。同行三人在庵外路边大石下铺蒲团而坐,庵僧又来驱赶。到庐山东林寺,见无梁殿内飞尘积厚,扫除后在佛像前打坐,当家僧当即嗬斥,将其逐出山门。为示决绝,又在地上泼水,使人难以坐卧。小说《西游记》里,也有四众被寺僧苛待的情节,想来在当时,是很普遍的情形。而下卷记战乱时的遭遇,土贼骚扰,清兵杀人,在华山,清兵怀疑寺中私通乱民,将全寺僧众一并拘系,若非做住持的见月应对自如,加上带兵的清将因见月头顶生有肉髻,与自己头上类似,一时高兴,额外开恩,则全体势必成刀下冤魂。这些故事,作野史笔记读,有很独特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