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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粉过敏,睡觉不踏实,一夜多醒,梦境相连。前晚做梦,记住了两个片断,却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
第一个。在北京,阴天,骑车在海淀区的大学校园里。校园里有比球场还大的草坪,中间林荫道上,隔不多远有一张刷了漆的长凳。学生到处摆书摊,人流滚滚。转了一会儿,走出闹市,转进一家安静的书店,两层楼的,非常干净。地板和书架以及所有家具,全是木头的原色,散发着刚锯开的树木的味道。买了一本关于宗教诗的书。问店员还有没有类似的书,她说没有了。
从书店出来,外面在下雨,但不大。骑上车飞跑,想趁大雨之前回到家。记得有一条近道,就在附近的山路上。穿过一些小胡同后,终于找到了。那条路在半山坡上,围着山走,走到某一处,往山下拐。拐进去的小道,一米多宽,两旁都是简陋的民房和棚子,竹竿上挑着颜色暗淡的棉布衣服。路的尽头,横过一条大街,远远能看见大街两边的路灯灯柱。到了大街,等于进了城市。此后环境熟悉,就不用担心了。
小路是碎砖头铺的,凸凹不平,下坡,车子跑得快,被颠得叮当乱响,很不舒服。一路骑,雨越下越大。骑到和大街交接的地方,却被一道篱笆挡住了。
篱笆只有齐胸的高度,铁丝网上缠着枯藤,翻过去不难。探头一看,情形不妙:大街和小路并非平齐,而是塌陷下去,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下面车行如飞,络绎不绝,竟然是全封闭的高速公路。这样无论如何是下不去的。愣在那里,大雨泼洒,不知怎么办好。
第二个梦只记住了结尾。在这个梦里,带着一个小女孩爬墙。女孩只有五六岁,背着双肩背的书包。红砖墙高入云端,单层。像过去的围墙那样,留了很多空白,构成花纹图案。透过空缺,可以看见墙那边,同样空无一物。我们可能爬了很久,现已身在半空。往下看,看不到地面,只看见云气和天空,茫茫一片。
我不觉得累,但每次往下看,都有些眩晕。我更担心小姑娘,因为她一直在问,到没到啊?我总是说,快了,快了。
墙是无限的高,无限的宽,往哪个方向看,都无边无际。我能看见的是一道光滑的斜面,把世界分成两部分。在这斜面上,我们两个人,慢慢地向上攀爬。安静,而且没风。手扒着砖孔,脚蹬着砖孔。这样爬,并不费力,也不担心掉下去,和上梯子差不多。
又不知爬了多久,透过砖孔,忽然看见墙那边不再是天空,出现了一层地面,石头或水泥的。那么,翻过墙,就可以站稳,可以安歇了。可是怎么过去呢?墙四面都没有尽头,不可能翻过去。只能用手推。腾出一只手,又摇又推,把面前墙上的砖推倒一块,继续抽砖,扩大成一个洞。抓过小女孩的后背,把她塞过去,站在地上,然后自己也钻进去。
在地上站稳了,放眼四顾。那里面,平平常常,就是一个普通的地面,远处有房子,有树,似乎还有人,看不清楚。我们站的地方,像是一个操场,又像是宽阔的街头——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记得找乐子,放松,开心。一天结束,入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最好是自己喜欢做的,哪怕读一页书,看一眼谱录上的图。
终于读完了村上春树的《1Q84》。灵气不如以前,叙事稍觉罗嗦。虽然青豆和深绘里那样的人物是村上书中一贯出现的,但都有点老气横秋,不那么轻灵了。但我不得不佩服村上的雄心,《1Q84》布局阔大,他显然是想在过去的《发条鸟年代记》等的基础上,再进一步。
得到一枚小方足布,一枚正德花钱,一把明刀,一枚崇祯小钱。微物之喜悦。在网上看王羽佳和阿巴多合作普罗科菲耶夫协奏曲的视频,同样赏心悦目。她弹普罗科菲耶夫第三协奏曲,令人想起阿赫里奇。且不说多好,就那股子青春的活力,可以感奋全场。李云迪和郎朗的音乐会都听过,那就等着去听一场王羽佳吧。
2010 年4 月
狐狸和兔子关于蚂蚁和石头的对话
“我很理解蚂蚁们仰望时的心情。”兔子跳上那块圆滚滚的怪石,悠然自得地俯视着正围着石头心不在焉地踱步的狐狸。“对它们来说,这块石头太高了。而且,重如泰山,不可撼动。由于寿命所限,在蚂蚁眼里,石头,以及它连带构成的风景,是永恒的。”
狐狸瞥了石头一眼。石头有它直立起来的两倍高,上面有几个未穿透的窟窿,背阴一面,铺着一层苔藓。苔藓上伸出一小丛一小丛的金色丝状花柱,顶头隆起如矛尖,晶莹闪亮。
一队队蚂蚁正从几十步远处大树遮蔽下的斜坡上源源不断地朝石头涌来,数目虽多而秩序井然。前锋到了狐狸脚边,因为被挡住,不得不停下来,队形有点乱。狐狸不耐烦地让开一点,同时看见为首的一小队蚂蚁,脸上居然画了五颜六色的图
案,胸前又挂着亮晶晶的圆牌,上面有字,但实在太小,狐狸虽然号称既聪又明,还是不能看清楚。
“从我们的立场来看蚂蚁是不公平的。这块石头,当我经过的时候,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我可以一绕而过,也可以径直跳上来,歇口气,擦把汗。它连作为眺望的地方都不够格。站在这里,我连树林外的那条河都看不见,更别提后面的这片山岩了。”
兔子自从几次被狼追赶,而且跌伤过后腿之后,就有些愤世嫉俗。久而久之,它想不成为都不行,成了哲学家。口才好像进化安插在大脑里的一支伏兵,没有任何理由,一旦呼啸而起,从此处处情不自禁了。
“有人让我去搞启蒙!这是什么话?启蒙!蚂蚁有它自己的幸福。我非要去告诉它们,这只是一块石头,山上有无数这样的石头,其中不乏更大更漂亮的——我根本不在意,不值得。上面一棵草都没有,旁边生着的,也多半是带刺的灌木,果实红艳艳的,比女人还漂亮,可是不能吃,苦,说不定还有毒。叶子小,又干瘪,一不小心就扎了刺,舌头受伤,半个月无法讲话。别人还以为我又封笔或是闭关修玄去了。”
狐狸抬起头,望向兔子身后逐渐高耸而且绵延无际的山崖。太阳正从山崖那边爬到高空,离它们不远处的那面几乎笔直的石壁,把一大片黑影投向蚁群,然而此刻影子越来越淡,又像布匹一样慢慢收卷。
狐狸叹口气:“这面石壁时常让我发愁,我能嗅到崖顶草的香味,坐卧其上,柔软如床。事实上,从那里,我们现在这一片平原、山坡、河流,还有更远处的人类的城池,全都尽收眼底。当然了,我听老一辈的狐狸说过,那座城池早就不存在了,我们看到的是过去,是曾经带给我们诱惑和恐惧的东西。有一首歌谣里甚至说,太远的地方,我们到达不了,我们以为亲眼看到的,看得那么真切的,其实只是心中的幻影。是一代代狐狸和兔子通过血脉传下来的。”
“但我还是想自己上去好好看看。可是,盛年已过,我没有上去。不是爬上去有多难,这段路,对于别人,也许高不可攀,如果它们说上去,纯是痴人说梦。可是我,我还真没把它放在眼里。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桐间露落,柳下风来。”兔子故作高深地说。
狐狸笑了:“为什么不上去?我担心的是,一旦游历过那上面,我就无法重回现在的自己——我是个落魄的狐狸,在你眼里,也许——但我大体上还是幸福的,假如幸福作为一个宗教式的概念,还能继续作为对无法恒定的事物和状态的形容而使用——因为这世界上的每一只狼,每一只老虎,每一只山魈——那些邪恶的小猴子——我的狐狸同胞们,你的兔子同志们,甚至那些蚂蚁,和远在幻梦中的人类,连同他们的枪和屠刀,鼎鼐和饕餮之腹,都实实在在地看见了我。”
“这样,我从一个有血有肉的存在,变成了和人类一样的虚构。是的,我最终成了传说,但我失去了存在。再没有一只毛血温暖的山鸡或一堆鲜艳的果子供我大快朵颐。我不死,但将永远饥饿。”
兔子和狐狸不由自主地一起望向崖顶。其时阳光正彩虹一样撕裂成条状,然后瀑布一样倾泻下来。
兔子若有所思:“不知蚂蚁们怎么看它?”狐狸咧嘴一笑:“在蚂蚁那里,这面石壁是不可理解的,因而也是不存在的。想想看,哪只蚂蚁可以抬头看到石壁的顶端?它们不可能把头往后,像折叠一片三叶草叶子,折转到100°。再说,由于视野的限制,它们也不能退到很远的地方。”
狐狸漫不经心地用左前爪把一粒滚到跟前的蛇莓果大小的石子轻轻弹开。“能引起我们崇拜的事物,本身必须有限。山高,水深,森林幽暗,星空辽远,在敬畏的同时,我们对它们有一个基本的估计,不管这个估计是真实的,还是不真实的。这样,我们就不会茫然无措。严格地说,有限并不是个确切的说法,星空就是无限的——就目前而言,还有很多神秘的事物也是无限的,但我们对此无限,自觉已有相当程度的把握,因此,它等于是有限的,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崇拜的,就是这一类事物。但在崇拜中,我们放弃了原先对于无限的感知,重新使对象回到神秘中,以此来加强我们心中的敬畏。”
“这面石壁,对于蚂蚁,远不如这块石头可敬。对于我,它是有限的神秘。不是因为它有多高,多远,多么复杂深曲、奥妙难测,是因为我至今还没有上去过。不想?不敢?没兴趣?怕异样的目光?甚至群体的愤怒?出于爱的担忧?我们已经极为有限了,但仍然无处不被限制——它奶奶的!至于你,兔子,你怎么看?”
兔子跳下石头。它的后腿在石头边缘一蹬,狐狸清楚地看见,被蚂蚁们绑上彩旗的三株紧紧相连的金色花柱,顿时被踢落,轰隆隆地向着刚在下面排成阵列的蚂蚁们的头上砸去。蚂蚁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哀呼。
兔子完全没有注意到发生的一切,它将两边裂开的嘴唇尽力往圆的形状归拢归拢,笑眯眯地说:“我对它毫无兴趣。从来,一直,打小儿!简直——真的,我甚至从没想过是否有能力爬上去——这算什么?唔,是有点高。不必要的高峻。不必要。全宇宙的通病。苹果长到一尺方圆就算伟大么?真理要有十八层意思才算真理么?酸浆草至少有三十种啃法,带花的,不带花的;拔出根的,不拔出根的。人类一样的臭毛病——呸,没什么了不起。我猜,那顶上的土,一定都是红沙土。我听说,红沙土是苦的,这些讨厌的茅草,说不定会多些酸汁——嗨,你别介意。自从做了秘书长,宴会多了,胃是不如以前了。不过,如果你有兴趣,我倒不在乎陪你上去看看,反正日子够无聊的——”
狐狸突然止步:嘘,你听!
兔子竖起耳朵,果然听到一丝从崖顶传来的呼噜声。那声音一直都在,微弱,稳定,不急不缓。起先它们以为是风声,现在发现不是,因为风已经止息,连山毛榉树杪的绒毛都安伏如睡,草叶全都勾着头,阳光又不再那么炫目,它们从睫毛缝隙间看到了崖边微露的黑黄两色的皮毛。
那是一只虎,毫无疑问。奇怪,虎到崖顶来干什么,那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也没有小动物可捕捉。无遮无拦,太阳暴晒起来,蝎子都可以烤焦——
狐狸干笑两声——只是表情,默片似的,接着压低了嗓音说:“嘿嘿,还是免了。上去了,咱们就从此不是狐狸和兔子了么?何况,一个百丈悬崖,有什么可夸耀的。还不如写一首唱赞哪个泥丸小国的狗屁总统的长诗实惠呢。你是会画两笔的,把咱动物界的每一位老爷都画一张妙像,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就连兄弟我,哪怕你长得再胖,哪怕我饿得眼睛发绿,都不会起觊觎之心:权力都在你那一边啊。So,你说,平白无故的,咱招惹那个老愤青干什么?”
“是啊,招那个老愤青干什么?”兔子点点头,满脸不屑地看了正在重整旗鼓的蚂蚁们一眼,心里说:跟屁虫,无知,俗物,祖宗八代都没文化的群氓!然后抖抖身子,和狐狸一起,慢悠悠地向草坡下面的小树林走去。
2011 年3 月2 日
风容
波兰诗人米沃什说,所有传记都是作伪,包括他自己的自传。后面他解释为什么说都是作伪,那段中译我没读明白,反正和作者的事先安排以及上帝有关。卢梭在《忏悔录》中气宇轩昂地宣告,他要完全袒露自己,我读后不太相信他的话。他确实讲了一些自己“不光彩”的事,但给人的感觉,忏悔其次,炫耀第一。肖斯塔科维奇在口述回忆录《见证》里,显然不太恭维有些人的自传,上来就自夸门第,说家里的生活曾经如何优越,如何“往来无白丁”。老肖说,“反正,我没有在列夫·托尔斯泰的膝上坐过,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也没有给我讲过故事,我的童年非常平淡,没有任何异常。”《见证》记事颇凌乱,但老肖的倔劲儿我真喜欢。
安德烈·马尔罗的《反回忆录》每读都心情激动,这本书的波澜壮阔,胜过他所有小说。马尔罗是有资格吹牛的,他的经历把他的文学才华比下去了。但康有为吹牛却令人瞧不起。我不觉得他那一套东抄西凑的大同理论有何了不起,传记里的有些事迹,我猜是他编出来或夸大了若干倍的。他谈书法头头是道,自己的字却像蚯蚓。他的自编年谱,旧书店买来,看了几十页便看不下去。一个高中生自命不凡,以为翻了几本地摊上的读物便是通达古今,我们听了,不过一笑。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还像孩子一样仰天吹嘘,不怕唾沫掉下来砸在脸上么?
蔡京的小儿子蔡绦作《铁围山丛谈》,“以奸言文其父子之过”,“其家佞幸滥赏,可丑可羞之事,反皆大书特书以为荣”,费衮斥为“真小人而无忌惮者哉”。然而人虽奸恶,文章却好,连《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承认,“以其书论之,亦说部中之佳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