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帝后党与亲贵党利益完全一致,矛头全部指向顾命大臣。肃顺、载垣、端华等人却还蒙在鼓里。等到八位顾命大臣护着大行皇帝的灵柩走到密云,恭亲王派了醇亲王以及几位亲信前去迎接,然后分别将八人调开,最后一一擒获,用的罪名是“专擅把政,目无尊上”。
其实这是欲加之罪,顾命大臣辅政有明发上谕,何来“专擅”之名,但此刻权力已经尽归恭亲王与慈禧太后,肃顺的人缘向来不好,所以朝廷里无人肯为他说话。但就这样交部论罪,连恭亲王也觉得无法交代,因此又加上一些别人告发的罪名,其中有些也是颇重。比如肃顺护送梓宫回銮之时,身边竟然有小妾陪寝,这就是“国丧不检”,称得上是丧心病狂。其余各人亦有应领之罪。
肃顺虽然成擒,但其党羽却遍布京华。尤其是道光年间“穆门十子”之一的陈孚恩,如今党附肃顺,其人诡诈多变,不可不防。恭亲王一道密令将他擒在刑部,对外只说派到外省公干。
最头痛的还是肃顺一向与在外的汉人督抚特别是曾国藩、左宗棠等人交好。当初长毛初起,八旗无用,朝廷特旨允各地大臣、晋绅自办团练,自行筹饷对付长毛。但朝中的满大臣一心只念满汉之分,深恐汉人得了兵权会闹出事端,因此颇多顾忌。倒真亏了肃顺力排众议,重用曾国藩、曾国荃、李鸿章、左宗棠、刘铭传等汉人,这才有湘勇、淮勇力拼长毛的局面,否则能不能保住大清国还在两可之间。所以这些人都是朝廷倚重,用来消灭长毛的重器,既不能得罪,又要防他们上书为肃顺乞情,到时候这面子既不好驳回去,也不能照准,可就为难了。
正因为顾虑到这一层,朝廷对顾命大臣全数被擒下狱一事,消息封锁得极严,而且不见邸报。既然不见邸报,那么督抚就算得知了内情,也不能凭着小道消息就上折子为肃顺求情。否则朝廷追究下来,以“妄言乱政”治罪,是谁也担待不起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有一道命令必须尽快下给与京师接壤的直隶、热河、山海关的驻防军队,这是防着肃顺的党羽利用众人不知情的便隙,一道矫诏调兵来京勤王护驾,到时真假李逵打起来,肃顺混水摸鱼,就极有可能翻身。这都是不可不防,而且一定要安排好的大事。
肃顺被密擒在三天前,而常四老爹今日在山海关见到的“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就是严令山海关诸将及所部,非见“玉玺”“御赏”“同道堂”三印,不得随意调兵,违者立斩。军法讲究的是听令而不问缘由,尽管各地总兵都对此摸不着头脑,但依令而行至少不会有错。
除此之外,下给山海关的命令中还有一条就是封闭关门十日,非旨不得擅开。这是因为肃顺归属镶红旗,怡、郑两王更是正白与正蓝旗的旗主,这三旗的旗兵有大半驻扎在关外,唯恐他们哗变,故此如临大敌般封锁了关门。
所以古平原真正是运气好。这一闭关,奉天大营的营兵,想出都出不来,更谈何抓捕,等到十日之后,古平原早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但古平原此刻不可能知道这么多的内幕,他只觉得这一天亡命下来,神疲力乏,骨头节都带着说不出的酸痛感。吃罢了酒回到房里,他勉强支撑着擦了擦身,向床上一歪,便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常四老爹就起了身,他年纪虽然大了,身体却还硬朗,惦记着煎盐的事,半夜里还起来看了好几回。再说他也惦记着古平原的逃犯身份,每次店外有点风吹草动,狗一叫,常四老爹心里就是一翻个儿。
常四老爹从房中一出来,正巧与古平原走个碰头,一望便知古平原昨夜也没睡好,一双眼如同火燎,红得吓人。
“古老弟,你先回屋歇着吧,等有信儿了我再告诉你。”
古平原摇摇头,一开口声音嘶哑:“老爹,有没有什么我能帮您做的,煎盐我也可以打个下手。”
“瞧瞧你,离病不远了,还不赶紧歇着去。”常四老爹往屋里撵他。
古平原没办法,只好回了屋,他此时心火极盛,坐立不安,打定了主意等从山海关回来人,得知寇连材的消息后,就马上辞别常四老爹。至于往哪儿去,他还没想好,反正肯定是先往南边走。
这个镇不像凌海镇那样热闹,客栈里一上午前前后后就来了两批客人。古平原每一次都把耳朵贴在窗户上,等知道不是常家车队打探消息的人,便又失望坐下。时近中午,终于传来了快马的声音,有人在客栈门口勒住缰绳,古平原推开窗户一看,见刘黑塔风尘仆仆地从马上跳下来,这才明白常四老爹是派自己的义子去打探消息,心里涌上一股歉意,连忙出房门迎上前去。
“刘兄弟,辛苦你……”古平原虽然疲惫乏累,心情焦躁,但是机敏仍在。一打眼就看出刘黑塔心情极差,沉着脸耷着眉,鼻孔都张得老大,仿佛在往外喷火。他都看出来了,常四老爹能看不出来吗?那是他干儿子,常四老爹一眼就知道事情不妙,怕刘黑塔不管不顾地当场发作,赶紧把他拉到屋里。
“黑塔,怎么了?是不是古老弟的那位小兄弟出事了?”常四老爹给干儿子递过一杯水,逼着他喝了下去,随后问道。
刘黑塔瞄了瞄旁边焦急等待的古平原,嘴巴嗫嚅了两下,没说话。
古平原情知大事不妙,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问道:“刘兄弟,你出关之后见没见到寇连材?他被抓了吗?”
刘黑塔低下头还是不说话。
“被打军棍了,还是被捆示众?你倒是说话呀!”古平原忽地爆发,双手摇着刘黑塔的肩。
“我没进关。”刘黑塔像做了一场噩梦,喃喃道,“我三更天就到了关外,只等关门一开就要进去。可就在这时候,从城墙上挑出一根木杆,上面,上面……”
屋里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古平原盯着刘黑塔那张嘴,不知里面会冒出什么样可怕的消息。
“挂着颗人头!”刘黑塔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古平原的身子晃了一下,常四老爹连忙扶住他。
刘黑塔声音闷闷的接着往下说:“还有幅布条,写的是‘流犯寇连材,助同犯逃亡,枭首示众,以为宵小者戒!’我看了之后就回来了。”
常四老爹听见这桩大惨事,脸色灰白,担心地望着古平原。古平原眼神发直,怔了好半天,在心里嚼着当初与寇连材分别时自己说的那句“总之你自己一切保重,千千万万等到我来接你的那天”。他忽地推开常四老爹,大步走出门去。
常四老爹一看不好,连忙抢前两步拦住他,问道:“古兄弟,你要去哪儿?”
“是我害了连材兄弟。我答应过他,一定要去接他。现在人死了,我要去给他收尸,送他回家乡,不能让他死了也没个囫囵尸首,做个孤魂野鬼。”古平原喃喃自语,像是回答常四老爹,又像是对着自己说。
常四老爹拦着不让他走,怕被人听见,用极低的声音道:“你回去是自投罗网,别说收不了尸,还得把自己搭上。”
“死的本来就该是我!”古平原忽然大声喊道,拼命地挣扎往前冲。
常四老爹拦不住他,连忙喊刘黑塔,两个人一个抱腰一个拉手,古平原挣了两下,猛然间“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人随即软瘫下来昏迷不醒。
常氏父子把他架回房躺下,常四老爹老于商旅,对出门在外的事情烂熟于心,他搭了搭古平原的额头,果然,烫得像小火炉,鼻孔出气也是极热。
“坏了,这是急病,大概昨夜就蕴着病根儿。现在又受了刺激,更是不得了,赶快去请郎中。”
小镇上没有郎中,只有一家药铺的老板懂些医道。药铺老板为古平原把了把脉,又看看舌苔,极有把握地说:“这是风寒之症被急火攻心引了出来。不要紧,我开些药,喂他吃下去,静养几日就没事了。”
开方吃药都不成问题,可是要静养就难了,总不能将古平原一个人丢在客店里。常四老爹思来想去,只能带古平原上路。先向山西走,什么时候古平原的病好了,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于是等盐煎好了,他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里面铺上被褥,让古平原躺进去,随着车队出发。一路上照着药方吃药,古平原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常四老爹怀疑是庸医误诊,赶到下一个大市镇,请了有名的大夫来看,却也说是风寒入体,脾虚体弱,开的方子大同小异。抓过药一吃,烧时退时发,人却始终不见清醒,迷迷糊糊,神志不复。
常四老爹没有办法,只好买来冰块为古平原擦身退烧,每过一个市镇就延请大夫为古平原瞧病。来的大夫把过脉都说是风寒,看了前面的方子也都点头,但古平原的病就是始终不好,把个常四老爹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刘黑塔也没闲着,听常四老爹说了古平原想出来的生财之道,他大是兴奋。沿路之上指挥伙计收购喜庆用物,红蜡、红纸、朱砂、彩布,装了满满一大车,就等着到山西看古平原的话灵不灵。
“把我放出去,听见没有!”从京商的车队中不时传来这么两嗓子,伙计们都像听惯了一样,谁也不言语,就跟没听见一样。
喊话的正是李钦,他把喉咙都喊疼了,也不见人来,只得颓然坐下。这辆车是张广发为他特别雇的,两扇窗户加一扇门,从外面一关闩,就像个囚笼一样,只留个天窗透气。不过里面倒是布置精美,松软的座椅可躺可卧,一盏灯悬在头顶,果盘零食,外加上几本绣像小说,打发时间绰绰有余。
李钦被京商带入关的时候还是昏迷不醒,张广发只推说他喝酒误事,士卒验过不是流犯也就放他过去了。不过等李钦醒了之后,这一通大闹连张广发都头痛不已。李钦觉得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下不来台,一想到自己是少东家身份,被张广发这个“伙计”给耍了,更是气愤。张广发左劝右劝也没用,李钦非逼着他掉转车头回去。张广发知道李钦的少爷脾气上来,劝不得,幸好自己早有准备,叫了两个伙计,把李钦连架带推弄到这辆马车上。
李钦都要气疯了,偏偏张广发就是不买他这个账,任他如何出语威胁总是不理不睬。李钦被关了几天,也软了下来,到今天实在闷得熬不住了,咬了咬牙,又喊道:“我不闹了,叫张广发来!快去叫!”
“少爷,我就在旁边呢。”李钦话音刚落,就从车外传来张广发的声音。
“敢情你一直在旁边看我笑话呢,是不是?”
“瞧您说的,这我哪儿敢呢?您是少爷,我是奴才。”张广发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您别忘了,打小您就骑着我的脖子四九城转悠。老爷没工夫,哪一回去天桥看打把式卖艺不是我带您去的?鬃猴儿、糖人、兔儿爷……哪样不是我给您买的?您的风筝放得南城第一高是谁教您的?您的八哥能哨十八口又是谁调教的?有一年去西山八大处,路过护城河,您非要下冰面上打哧溜,我说冰还没冻实,您愣不信,让我下去探一探。我下去走了十几步就掉到冰窟窿里了,要不是旁边有根晒衣竿,这条命就算交待了。”
他一路说着,李钦始终没开口,这时候终于缓缓插口道:“记得我当时吓得哇哇大哭,怕被爹娘责骂,还要你千万别说出去,你呢,就真的谁也没说。”
张广发沉默半晌,长长地吐了口气,忽然喝道:“停!”
京商的队伍纪律极严,一声号令车队立时停了下来,张广发一指旁边的树林:“都到那边歇歇去吧,吃喝拉撒该干吗干吗,一刻钟之后上路。”
等把人都远远打发走了,他翻身下马从腰间摘下一把钥匙,亲手打开了车厢的门,阳光乍一照进来,刺得李钦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眯缝着眼睛向外看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张广发直挺挺地跪在车后,垂首不语。
张广发是大掌柜,脸面要紧,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错,哪怕是得罪了东家,顶多是主动辞柜,绝没有跪地认错的道理。李钦惊异不已,跳下车来搀张广发,怎奈张广发执意不肯起来。
“少爷,我这一跪一是向您赔罪,二是有件事要求您。”
“什么事儿?”李钦迷惑不解。
“我知道您心气难平,不过就像我当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掉河里的事一样,您能不能从今往后也别提在关外遇上古平原的事儿,就当从没见过这个人,行不行?”
“这……”李钦可为难了,他原打算从车里一出来,非逼着张广发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讲清楚,不然实在是好奇难忍。可没想到张广发棋先一着,抢先把自己的嘴给堵上了。
“您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您随着车队回北京吧,我就在这荒郊野岭跪死为止!”张广发跟着又将了一军。
李钦没法子,无可奈何道:“你这是非逼着我答应啊。”
“说句打嘴的话,算您还我个人情。”
“得嘞,就依着你吧,我的张大叔……”李钦叹了口气,知道张广发先硬后软,自己已然是落了套。
张广发这才放下心来,没想到刚站起身,李钦就来了一句。
“你是不是给我下迷药了?”
“哎,少爷,您不是答应不问了吗?”
“姓古的事儿我不问了,我自己喝的那杯酒问问也不成?那不是同一壶酒吗,你怎么没中毒啊?”
张广发笑了笑:“迷药抹在酒杯上,我不是抢先拿起一杯嘛,那杯上做了记号。”
“对,是这么回事儿……”李钦点点头,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随即一仰脖冲着张广发喊道:“不对,这么说剩下的两杯酒里都下了药,你是存心连我也要迷倒啊!”
张广发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把李钦气得直噎气,指着他的手直哆嗦。
“张大叔,行,行,你可真有一手。”
张广发不哼不哈由着他发脾气,李钦气了半晌也只能作罢。车队再往前走,过了遵化眼瞅着离密云不远了。
“歇过今晚,明儿大伙都精神着点,一气儿赶路,争取赶在外城关门之前进城。到时候回家抱着婆娘睡觉,比在大野地里吃冷风强上百倍。”张广发一边安排伙计扎营,一边大声说道。
这就是商队大掌柜的本事了。本来走了一天下来个个疲累,他这一句话竟是说得人人笑逐颜开,还没进家门就仿佛已经吃了老婆亲手煮的“下车面”,心里那份舒坦熨帖就别提了。
这里唯一笑不出来的是李钦,他只要一静下来就想到古平原,心里有一份说不出的别扭。他看看天色,这一晚皓月当空,照见不远处的小山包,山包上面有个尖,辨了辨是一座庙。他又看了看七手八脚搭帐篷的伙计,抬脚就往那庙走去,不为别的,打算逛逛景散散心。
山是土山,山脚下勒着石碑,上写“磨盘冈”。沿着山有一条羊肠小道,再加上月色清明,上山的路倒还好走,半个时辰不到李钦已然来到了庙前面。这座庙前后只一进,有大殿无庙产,也就没有主持的和尚道士。殿前有一座天然石台,台上摆着不少插着残香的小香炉。周围乔木高大,枝叶却很稀疏,月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如同斑驳鬼影。
李钦胆子并不大,看着黑咕隆咚的大殿心里直犯嘀咕,犹豫了半天才踏进半只脚。好在这殿残破,大梁漏了一角,借着月光,李钦抬眼往上看,殿里供的竟是雷神。雷神是水部诸神,供雷神和供龙王一样,都是为了祈雨。
李钦来到神像前,他受洋行的影响,早已信了基督,所以不拜不祷,背着手相了相。忽然觉得雷神那双厉目瞪着自己,不免有些心悸,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古平原,心下觉得不自在。刚要退出去,就听到旁边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李钦大吃一惊,连忙退了几步来到殿门口。
等了半天没动静,他壮着胆子又探了探头。
“别动!敢过来,一剑扎死你!”从角落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声调稚嫩,听起来仿佛还没有成年。
李钦一愕,连忙止步,他知道自己在明处,人家看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便拱了拱手。
“对不住,打扰了,我是京城的商人,从此经过,上山来观瞻庙宇,请不要害怕,我这就走。”李钦还以为是本地乡民半夜祈神祭拜,也不欲多事,转头就想走。
“请等一下。”殿里又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李钦这才知道里面并非一人。陡然想起狐仙鬼怪的传说,饶是他入了洋教,但从小听的故事深入于心,脸上神色不禁变了变。
“你别害怕,我们不是鬼也不是怪,和你一样都是大活人。”里面的人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安慰了一句,随后走了出来。
出声的是女人,出来的却是男人,李钦好生奇怪。细一端详才发现原来是两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当,大概刚过及笄之年,虽然扮作翩翩公子,但细细看去,明眸皓齿,肌肤胜雪,清秀绝伦,双目晶晶如月射寒江。此人正凝神看着自己。
李钦虽然年未弱冠,但已在风月场里混过多时了,这个楼、那个馆的花魁也见过不少,可称阅人无数,却被这女子一比都比了下去,他没想到荒郊野岭居然有这样的美人儿,顿时就愣愣地看住了。
“喂,我说你这人,直眉瞪眼地看什么呢?”声音一起,李钦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人。这一个还要小上两三岁,豆蔻年华一脸的稚气,做书童打扮,手里拿着一柄三寸长没出鞘的短匕,想必方才说“一剑扎死你”的就是她了。
“哦,姑娘……”
“你说谁是姑娘?”李钦刚一开口,就被那凶巴巴的“小书童”打断了。
李钦倒不怕这样的人,笑嘻嘻道:“要是男人说话这个声音,我倒真要撒腿跑了。”
“为什么?”“小书童”追问。
“必是被女鬼上身呗。”李钦一笑。
“你……”“小书童”刚要发作,旁边的“公子”拦住了她。
“算了,四喜,是我们猝不及防忘了装男嗓儿,怨不得给人家认出来。”
“知道了。”那叫“四喜”的“小书童”嘴里答应着,却还不忘狠狠挖了李钦一眼。
那“公子”开口道:“请问,你方才说是京城来的商人,途经此地?”
“是,我们的商队去给奉天大营运送军马,现在是走回程,就扎营在不远处。”李钦好色,见了美貌女子就心痒,但面前这人却又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的感觉,让他在心动之余还多了一份爱慕之心,故此也不藏着掖着,全都和盘托出。
那女子又打量了他两眼,微微一笑道:“敢问阁下可是李家公子?”
李钦心里一跳,迷惑地看了看她,讷讷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无异于承认了,女子又是一笑:“给奉天大营运军马这样的生意,在京商中只有李家才能揽下。在商队扎营之时独自跑上山看风景,足证连大掌柜都约束不了你。再加上你衣衫华贵……所以我姑且一猜。”
女子轻描淡写一说,李钦可是听呆了,这般玲珑心思,片刻间推理得滴水不漏,可真是少见。她一定不是普通人,李钦不禁问道:“姑娘,你是……”
“我嘛……”那女子皱起眉,如同一江春水风吹过,又是别有风姿。女子心里仿佛有事委决不下,抬眼看看李钦,又叹了口气。
“姑娘,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你有事情尽管说。实不相瞒,我就是李家的少东家,能帮处我一定帮。”
“真的?”女子眼前一亮,
“如有半句虚言,让雷劈死我。”这句现成咒起得恰是地方,四喜不禁一乐。
“我想跟着你们商队回京,我要见你爹。”女子等他发了誓,立时开口接道。
“我爹?!”让李钦想破头,他也想不到女子要求的竟是这件事,顿时如坠云雾中,瞪大了眼看着这女扮男装的主仆二人。
“怎么,我难为你了?那就算了。”女子倒是毫不在乎。
“这个……”人家要见自己爹,这无论如何也不算难事儿。李钦一咧嘴,心说我怎么总碰上这种怪事,前有古平原要见大掌柜,把我弄了个糊里糊涂,现在又来了个神秘女子,不知来历一张嘴就要见我爹,这更是稀罕事儿。
“见我爹倒没什么,可你到底是谁?打哪儿来?到哪儿去?是本来就要到京城去见我爹,还是知道我是李家少东家才起的这个念头?”他一口气问了好几句,那女子只是微笑不答,末了才回了一句。
“刚才看你在神前起誓豪气干云,没想到却如此婆婆妈妈。难道说你的话我一句不答,方才的誓就不作数了吗?”
“这……”李钦被问得张口结舌,知道自己太孟浪了。不过誓已经发了,咒也已然赌了,他一来是喜爱这个女子,二来刚在关外遇上不顺心的事情,要是在两姑娘面前再丢面子,实在是窝囊至极。想想不就是见我爹吗,真算不上什么大事,得嘞,又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李钦带着她们俩下山,路上问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女子总是不肯说。李钦气急了:“总得有个称呼吧?不然有事情我怎么寻你说话?”
女子一指那个叫四喜的“小书童”:“你和她说,让她来告诉我。”
李钦原本还打算在路上和这女子攀谈亲近,至此已知无望,心里暗道倒霉。不合时宜地上了一趟山,又是弄了笔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买卖。
等到回了商队,李钦找到张广发,让他安排一顶空帐篷给那主仆二人住。张广发一听原委就急了,一把把李钦扯到边上:“我的少爷,你好糊涂,什么什么,带人进京去找老爷?这两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不知道就随随便便带去见老爷,你的胆子忒大了!”
“能怎么样?又不是毒蛇猛兽。”李钦还不服气。
“伙计们看不出来,你就以为我也看不出来,你当我这掌柜的白当了?”张广发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那是两姑娘,对不对?有道是‘和尚、乞儿、多情女’,在外面跑的都知道,这三种人都是绝不可招惹的,你怎么胆子这么大?”
“洋行里没教过这个。”李钦没好气道。
张广发直摆手:“罢罢,我也不管是雄是雌,趁早把她们俩撵走,咱不惹这麻烦。”
“这三更半夜,把两姑娘家撵走?亏你想得出来,我不撵!”李钦也发脾气了,一扭头不理不睬。
“你不撵我去撵,她俩留在这儿,我一晚上别想睡好。”张广发抬腿就要去撵人。
“行,你撵吧,不过等到了京里,咱俩的那个约定也就不算数了。”李钦灵机一动拿古平原的事儿来要挟张广发。
这一招果然好使,张广发立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最后终于答应了李钦的要求,给那主仆二人弄了顶帐篷。第二天一早,把原本用来关李钦的车给她们坐,李钦骑着马跟在旁边。
商队里平白无故加了两个人,难免有伙计议论,有人也看出来这是女扮男装的两个姑娘,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就把这两个人跟李钦扯在了一起。李钦倒是觉得很有面子,也不辩解,于是到了北京城外,整个商队就传开了,说是少东家在路上捡了个女人做相好的,还把她妹妹也一起带了回来,传得是有鼻子有眼。
张广发也听到了,但没工夫来管伙计,因为从密云一路过来,他就发现路上的形势有变。不管是乡间路口还是大邑门户都有士兵把守,水陆码头更是搜检极严。张广发因为惦记着东家的信,所以急着回城,一路上不免破财免灾。好在这些士卒都肯伸手拿钱,红包就是通行的凭证,手一摆对大车队视而不见,他们这才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