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从小就聪明伶俐,稍大一些之后,族中不少人要带他到外面学生意。但胡氏坚决不允,这是因为古平原的祖父、父亲经商都没落什么好下场,胡氏决意不让古平原再去从商。
不从商可以,但孩子必须有个谋生之路。胡氏尽管家境不好,却有孟母遗风,一心要孩子读书上进,将家中三进的宅子卖了两进,拿出银子送古平原去“附馆”。古平原的聪明用到任何事情上都不差,读书也是一点就通,别人尚在蒙对,他就已经可以开笔了。这一馆是族学,请的是从县丞任上致休的一位宿儒,此人每对人言生平未见过聪颖如古平原者,颇有扶之成才的愿望,也算是得慰老趣。
古平原一点也没有辜负母亲和老师的期望,十四岁进学成了秀才,又过三年到合肥参加乡试,竟然一次就中了举。红差来报,胡氏自然喜不自胜,在村里祠堂摆了酒宴。
席间,古平原的老师就说,来年三月正好是皇家选才的秋闱之年,古平原才气纵横,若会试一鼓作气中了进士,甚至点了翰林,那才是光大门楣。
酒席散了,胡氏却犯了难。读书人赴京文试那是多少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自己家的孩子有这个本事,可是进京的盘缠却没有。算来算去,到北京路途遥远,再加上进京后的用度,花费不菲,一来一回没有二十两银子是绝下不来的。
这个难题早有人为她想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古平原的老师就捧了白花花的三十两台州足锭上门来。老先生清廉自守,一任县丞做下来,宦囊所积不过百两银子,都是从俸禄里省吃俭用存下来的,今天却慷慨相赠,讲明栽梧之意无须归还。
这样的神童,这样的义举,一下子成了十里八村的美谈。临行之际,全村人来送行,古平原当着众人,先是给母亲磕头,然后又给老师重重磕了三个头,之后洒泪相别。
古平原是第一次出远门,但他在家里是老大,素来做事谨慎,也知道盘缠来得不易。因此省吃俭用,路稍好一点就不雇车,所以走得不快,到京城时已近十月,离入闱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会试的规矩与乡试大为不同,讲究的是“人未入场,名动天下”。要造声势,办法主要有二。一是使银子,拜会在京的同乡大佬,将文章拿与人看,若是赢得一声赞誉,自然大力夸耀;二是参加赴京赶考举子的聚会,这样的聚会几乎每日都办,宴上诗酒唱和,每有佳句,便要用红纸写出,写明是某某省某某举子所作,贴在酒店客栈的墙上。
古平原没有银子,第一个办法自然是无能为力,至于聚会倒是去了几次。他的七言写得很是不错,渐渐也得了些名声在外。古平原是有心计的人,别人去喝酒只顾推杯换盏,他却冷眼旁观,评估着一班举子的学识。这一科名气最盛、才学也是公认最好的,是明末大儒黄宗羲的后嗣黄维汉,排名第二的是一个广东举子。古平原颇有识人之智,也有自知之明,几日下来窥一斑可见全豹,料定自己虽然难以考中状元、榜眼、探花这三甲鼎,但二甲却有把握,退一步说,就算“场中莫论文”,中个三甲副榜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副榜也是好出息,尽管点不上翰林,但也同进士出身,放出去必是县令大老爷。想到这儿,莫说古平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就算是知天命的老举子也难免心潮澎湃。十年寒窗,真到了大轿一抬,回乡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实乃人生快事。
谁料想就出了事,而且是谁也想不到的飞来横祸。原本一切顺顺当当,入闱那天,进了龙门,搜检之后,古平原被带到自己的号房。摆开笔墨,收拾心神,先写诗赋。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一篇大卷子写得“黑、大、圆、光”,自己看了都要叫好。接着做八股策论,八股题目向例出自“四书”,这一科选了《论语》,题目是“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古平原先打腹稿,再写了破题,阐明国家税赋不应竭泽而渔,要适当与民休息。时已近午,有人将午饭从小窗户送了进来。
饭还没吃到一半,古平原忽听到外面有人问负责值勤警戒的号卒,号房内是否是安徽举子古平原?
古平原顿时一怔,考场制度最严,龙门鼓响之后,号房门一关,除非失火,举子不得擅出,更不得与外人交谈,怎会有人打听自己。
正在疑惑之时,忽听有人轻轻敲了敲窗户,古平原犹豫一下,走到窗边,就听窗外人低声说道:“古举子,你家里来信,说令堂重病垂危,要你知晓。”说完,窗外人疾步而去。古平原急推窗看去,却只看到那人的半张侧脸。
古平原闻言如同五雷轰顶,自己是母亲一手带大,刚刚离家,母亲竟然有此凶耗。安徽到此路途遥远,即是送信而来时就已经病危,那现在……古平原不敢再想下去,更无心再考,什么功名前程,此刻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他匆忙收拾文房四宝,推开号门就要出场。
守门的号卒自然要拦,古平原只说提前交卷,但科场历来没这个规矩。只要进场,就算是昏厥,大夫也只能在号房里把脉开方,不到第二日黄昏,绝不能放人出场。理由是科禁务严,防着提前出场的举人泄露考题,再做好答案传示于内。
这些规矩古平原自然是知道,但此刻心神一乱却顾不得了,好说歹说不行,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把这一院的房官引了来。
要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古平原的用意本来是要获个“喧哗科场”的罪名,拼着打十个小板,被逐出科场也就是了。但偏巧赶上房官走近时,他与号卒彼此推搡,手中的包裹一扬,这下坏了事了!
原来他心急之下,砚台里磨好的墨汁没有倒掉,就这么扣了盖子放在包里,此刻手一扬,无巧不巧,整个砚台砸在房官的脸上,把房官砸了个乌眼青不说,一兜墨汁将房官的脸染得像包公。
大清自开国以来,堂堂京试大典的贡院科场里从没出过这样的乱子。当下不由分说,士卒一拥而上,三道麻绳将古平原牢牢捆上,押在专门为犯禁考生准备的下三处的屋子里,这边房官、副主考、主考逐层上报。担任此次科举主考官的是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万青黎。万尚书为人最是方正,是个有名的道学,听说有人咆哮考场,而且殴打侮辱房官,火冒三丈,认为是有辱斯文的大丑事,立时下令将古平原扭送京兆尹衙门。
京兆尹杨嘉倒是个明事理的好官,而且一向关照寒门学子。细问之下,觉得事虽荒唐,但情有可原,只要所言属实,未必不能从轻发落。谁知查问之下,却一个证人也找不到。
按理说,科场重地外人绝不能入,送口信之人必是能走动的执役,更何况之前这人还向号卒打听过古平原所在的号房。但问遍科场,无一人承认有此事。再到安徽会馆去打听,竟然也没发现有任何人从徽州来为古平原送信。
这就证明古平原所言不实。礼部下札,立时革去他的举人功名,再由京兆尹衙门按律治罪。拟发配黑龙江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终身不得入关。待到堂上听判,却改成了发配流放稍近一些的奉天尚阳堡,十年为期,算是从轻。
“说来说去,令堂到底是有事还是无事呢?”常四老爹听了半晌,到底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无事。”事情过去五年,古平原说起时已经可以很是平静,甚至于有些安慰,“事情一发,我便求同乡打听,结果果如衙门所说,安徽没有来人与我送信。后来发配到此,家慈托人捎信一封,更是证明贡院里的那个口信根本就是假的。”
“会不会是送错了信,不是给你的口信?”
“那人在窗外分明问是不是徽州古平原,这一科徽州的举子我都认得,并无人与我重名重姓,怎么能错?”
“如此说来是有人要害你。那么从终身流配宁古塔改判十年流配尚阳堡,这已是从轻许多。难道说是你托人使了银子?”
古平原苦笑一声:“我囊中羞涩。至于他人,纵有同乡之谊,奈何交情尚浅,谁人肯为我掏银子打点。”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初次进京,与人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至亲好友,怎么会既有人要害你,又有人要救你?”
古平原轻轻一拍桌子,道:“老爹说得透彻,这也是我这五年来日思夜想想不明白的地方。我曾想过或者是有人不愿让我中榜,但我的文名并不盛,也挡不了谁的路,怎么会有人和我开这么个玩笑?”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常四老爹摇着头再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古老弟,我劝你一句话,你现在是逃犯的身份,千万可不要为了这件事再返京城,俗话说‘两京捕头,天下第一’,你可要小心。”
这句话正戳在古平原的心窝上,入关不过半天时间,他的心思已然变过了。在凌海镇上他是一门心思想找张广发问个清楚明白,冒险逃亡入关所为也是此事,可一旦死里逃生闯出性命,他反倒犹豫了。正如同常四老爹所言,跑到京城去找张广发无异于自投罗网,就算自己豁出一条性命把真相弄清了,只怕今生今世再也回不了徽州,见不到自己的高堂弟妹。所以他此刻心里纠结得很,又想直奔京城,又想先回徽州见过亲人再去京城,甚至在心底还有一丝索性回到徽州就此侍奉母亲、育护弟妹,其他的事情再也不理的念头。
他内心矛盾,脸上不知不觉就带了出来。等到发觉常四老爹向自己注目,这才不自然地笑了笑,遮掩道:“常老爹放心,我没有那么傻,再说我现在探母心切,一心只想回故乡。”
“说到这个嘛。”常四老爹早有准备,伸手从怀里拽出个小布包,放在桌上,他将扣子打开,一层层翻开,里面是四个小银锞,每个足五两分量。
“古老弟,我这次出来带得也不多,你要回乡总要有盘缠,这点是我的心意,你可千万要收下。”
“不!”古平原连忙推辞,“您老千难万险把我带出来,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能再要您的银子?”
“这就叫什么话,老爹还差这点银子吗,难道我还能让你双手空空上路不成?”常四老爹一噘嘴,胡子翘了起来。
古平原是说什么也不肯收,后来实在推不掉,便取折中之法,拿了一块银锞,五两银子可兑大钱四千余文,路上省着点花,用到徽州勉强够了。
常四老爹还不肯,一定要古平原全数收下,逼得古平原没有办法,只得说实话,“您这一趟买卖,要说赚也不过就是百八十两。去除门包、折耗、税银还有雇车骡马以及伙计们的行脚钱,大概也剩不了许多。要是再给我二十两,岂不是白忙。”
这一句话碰到了常四老爹心坎上,他轻轻叹了一声:“原本就是白忙,替官家白当差。现在运了盐回去抵上官盐,盐池倒是保住了,可这房子已经押给了放贷的,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想了。”说罢又是自失地一笑,“我倒是行,什么苦都吃过,大不了去住草房,只是委屈了我的女儿。”
古平原是个热心人,听到这话,皱皱眉头问道:“老爹,你就痛痛快快地说,要想把今年的债还完,一共需要多少两银子?”
“这也不瞒你了,我现在欠了三份债。一份是官盐,要是车队平安回去,这份债算是还上了。第二份是利息,我的盐池有一半是向别人借银子兑来的,讲明是年息一分二厘的利,一千两银子就是一百二十两的利钱,但这笔利息我回去央告央告,兴许能缓上一缓。第三份就是这次来关外贩盐,用房子做抵押,借了印子钱二百两,三个月的利钱也是一分二厘,连本带利要还上二百二十四两。”
古平原心算极快,常四老爹话音未落,他已接口道:“也就是说,不算官盐,现下如果有三百五十两的进项,您老就能渡过这一关?”
常四老爹默默点头:“这些天我反复盘算过了,盐池的收项虽然不好,也勉强能赚上一百两。我手头的银子将来给了这些伙计脚钱之后,大概还能剩三十多两。但是还有二百多两,真是不知到哪里去找,实在不行就把我那老宅子给了放印子钱的吧。”
古平原摇着头笑了:“老爹,您看您,说着说着露马脚了吧。刚才还说‘不差这一点’,现在来看别说二十两,就是二两也是您的救命钱,也真难为您还能凑这一包银子给我。”说着他把已经拿在手里的五两银子重又放入布包,在桌上一推,推到常四老爹那一边。
他止住要说话的常四老爹,突然之间眼圈红了:“老爹,您对我的这片盛情我真是五内铭感。我方才说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不但不能使您雪上加霜,而且还要为您想想办法,看怎样把银子筹足。”
常四老爹见他这般,也不好立时坚持,只好把银包收了起来。见古平原一时皱着眉头,便宽慰道:“哪里就能想出法子来赚上二百两,若是能,天下的人还不都来做,还轮得到咱爷们。”
“不见得。”古平原想了一阵子,心中已有腹案,“眼下就有个机会,若是看得准,把握得住,用老爹手中剩下的银子就能赚上一大笔,兴许就能把这二百两凑够了。”
“古老弟,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入关才一天,而且这一天我都与你在一起,哪会有机会你能看见,我却看不见?”
古平原笑了:“其实看见这个机会的人是老爹,只是您没想到罢了。”
常四老爹挠挠头:“这……这关子可卖得大了。古老弟,我晓得你主意多,还是别让我猜闷了。”
“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我碰巧知道些朝廷的制度。”
古平原的点子就来自那封“八百里加急”。他的老师是位老县丞,吏务甚熟,平日授课完毕,为了让弟子多长见识,少不了讲些“皇制行文”一类的事情。所以古平原也知道“八百里加急”一出,定是京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到底是什么事?现在你我不能知道,但一定是坏事。”
因为如是喜事,譬如皇子降生、皇帝久病痊愈之类,必定是发邸报而非军报。更何况咸丰爷刚刚驾崩,小皇帝以六岁的冲龄即位,皇家何喜之有?
“一定是坏消息。”古平原说得极有把握,“既然是坏事,那就会有赚钱的机会。”
话说到这里,常四老爹还是不懂,这也难怪他,他只是个买卖人,除了账本之外大字不识一个,有关朝廷的体制仪注更是全不知晓,而古平原的主意就是从这上面来的。
“按例来说,咸丰爷的百日大丧就要过了,大丧里各地都在戴孝穿素,衙门的灯都是白纱的。现下各地衙门已经要开始采办红纸、彩灯、朱墨、亮绸之类的物品,以备替换。但这个坏消息一来,衙门的采办就不免观望。他们观望,那些进了货的商家可等不起,因为大家都要等银子周转,所以必要减价零售脱手。老爹就不妨沿路买上一批。”
“他们都卖不出去,我买了来还不是烂在手上?”
“老爹别忘了,你一路去到山西,还要个把月的时间。朝廷办事,历来越是糟到极点的事情越要速速遮掩过去,所以到时候兴许这个坏消息就已经结束了。太原府驻着巡抚衙门、兵马司衙门、藩司衙门、臬司衙门,都是大衙门,附近的州城府县还有知府衙门、县衙门,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衙门再要开始采买,就只能从你这里大宗进货,到时候价钱就是你说了算了,那些衙门里的听差只求能买到货交差,至于贵贱,反正不是他们出钱,哪个与你计较。三五十两银子进的货转手就是对半的利,要是赶上衙门急着买进,再多两倍也不稀奇。”
常四老爹又惊又喜,喃喃道:“有这等好事?那万一……”
“顶多就是我料事不准,到时候衙门不肯高价来收。可是老爹别忘了,我们是贱价买进,肯定亏不了本,大不了原价卖出也就是了。”
“不错,不错。”常四老爹猛然想到,白天里曹守备的检查也只是险些发现古平原藏身车中,至于那借活鱼运盐水之计却是始终无人起疑。
“古老弟,听你说得头头是道,那一条盐水计更是闻所未闻,到底是家学渊源,不愧是商界世家子弟。”
“其实我在家乡倒没学过生意经,只不过邻里乡亲为商居多,耳濡目染也就懂得了些经商的诀窍。”
徽商历来是商界巨擘,几百年的传承真的是不可小觑。古平原虽然只是读书之余拾得了一点牙慧,但他天资聪颖,可以举一反三,已然让常四老爹这个做了一辈子生意的商人刮目相看。
“看你的样子倒像个做生意的老手,算盘打得极精。”常四老爹微微笑着。
“这也算是歪打正着,拜了流放所赐。我好歹是个读书人,到了流犯大营,营官没怎么难为我,恰好他们那里的笔帖式报了丁忧,虽是不入流的小官,一时出缺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便顶替上了。说来好笑,这些营官舞刀弄枪还行,每年两次兵部派人来考兵策,他们便傻了眼。这几年多亏我熟读兵法,帮他们糊弄过去呢。”
“所以老弟你的奇计,就是从兵法上得来的?”常四老爹恍然道。
“倒也并非全然如此。这几年大营采买我都跟着,关外虽然苦寒,但来此采办老参、熊胆这些药材的商人也不少,跟着他们也算是学到了些做生意的办法。”
这也就是古平原心境豁达,还能想着学点东西。换了旁人,金马玉堂一下子摔成寒窑苦役,憋也得憋屈死。
常四老爹心中暗暗佩服,同时打了个主意,这一趟听古平原的话所赚的钱,一定要分一半给他,反正知道了他的家乡,可以托票号汇过去。当然这一层意思现在不忙说破它。
说了半晌,又用了不少的酒。古平原有些疲乏,可说着说着他忽然愣了神,想了半天这才一抬头:“老爹,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您能否答允?”
“说吧,咱们这交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昨夜我能逃出来,多亏了一位寇兄弟帮忙,当时他留在险地,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难以放下。能不能请老爹派个伙计回去打听一下,这位寇兄弟是否平安脱身?”
“哦,是这样。好,你放心吧,我这就找人回去看看。”说着常四老爹起身出了房间,他来寻刘黑塔,因为这支车队里除了刘黑塔之外,再无可以托付机密的人,只有叫他去办才放心。
常四老爹下到后院里,见伙计们依旧是热火朝天地干着,两个时辰的工夫盐已经煎出了一成,看样子明天再煎一天,后天就可以装盐上路了,他不由得露出笑容。刘黑塔这一夜是不打算睡了,此刻他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黝黑的肌肉,站在大锅前,与另外一名伙计掂锅,柴火烧裂迸出的火星溅在他身上,可他就像根本感觉不到一样。
常四老爹过来,把他搭在一边的衣服拿过来,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你这孩子,入秋夜里凉,你怎么把衣服都脱了。”
“嗨,这样干活痛快,再说万一火星子把衣服燎了,回家还得让玉儿妹子帮俺打补丁,那多麻烦。”
“麻烦什么,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知道了,年轻逞强,年老遭殃。”常四老爹一边絮叨,一边把衣服硬给刘黑塔披上。接着道,“你跟我过来一趟。”
等到了僻静处,常四老爹把事情一说,道:“只能辛苦你了,快马一个来回,明儿天亮出关,打听明白也不过就是半个时辰的事情。然后火速赶回来再歇息,免得古老弟心里着急。”
“行!”刘黑塔连个喯儿都没打,一口答应下来,“古大哥的事儿我没二话,再说那位寇兄弟也是好样的,我去去就回。”
“可别惹祸!”常四老爹在后面加紧嘱咐着。
回到房间,常四老爹怕古平原过意不去,只轻描淡写说派人去了,二人继续喝酒谈着生意上的事情。古平原说若是知道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内容,做这一笔生意就更有把握。
慢说他不知道,就是全国上下王公亲贵、督抚重臣、文武百官全都加一起,此时知道事情首尾的人也不超过十个。
古平原猜得一点也没错,京里头的确是出了大事!
咸丰十九年,也就是去年,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咸丰爷带着后宫避到了承德避暑山庄,京里头留着懂洋务的恭亲王奕来与洋人办交涉。奕是咸丰的亲兄弟,人称“鬼子六”,为人精明能干,懂得洋务之道,在洋人中颇有人把他视为可以交涉的不二人选。
但交涉得并不顺手,英国和法国各有各的章程,谁也不肯吃亏,故此一拖再拖,转眼就是一年。谁也没有想到,原本身子就不好的皇帝,竟然就此病死在了避暑山庄的东暖阁。
噩耗一出,天下震动,恭亲王借机与英法订了和约,专等大行皇帝的梓宫回銮,新皇即位。
新皇是谁,那是连想都不必想的事情。因为咸丰帝身后只有一子一女,女系丽妃所出,子却是懿贵妃所生,继承皇统的自然就是这唯一的皇阿哥载淳。
可问题也就正是出在这位新皇的生母身上。懿贵妃是个权力欲极重的女人,皇帝生前因为身子不好,需要有人帮着批本,她看准时机将批本的事情握在手里,明着是替皇帝代笔,暗地里已经在学习如何参与政事。
懿贵妃作为皇帝的身边人,已经觉察出皇帝虚弱多病,在长毛内忧与英法外患之间恐怕难以支持太久,而她的儿子不久之后就会登上皇位,到了那时自己就可以帮着儿子管理政务。
但是皇帝的宠臣、军机大臣肃顺早就看出懿贵妃的野心,也不止一次在皇帝耳边进言,要防“武后之变”!
按他的意思,要皇帝早做决断,不妨学汉武帝对待“钩弋夫人”的故事,杀其母留其子。
皇帝倒是并非没有考虑,只是他一来没有汉武帝的气魄,二来身子实在太虚,每日军国大事尚且处理不完,哪还有工夫料理后宫家务,更何况懿贵妃恶迹不显,诞有皇子又对社稷有功,无端“处置”了,也着实忍不下心,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
事情虽然搁着,懿贵妃却早从太监宫女那里听闻肃顺要对自己不利,恨得咬牙切齿。但皇帝在一日,肃顺是炙手可热的宠臣,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他。
肃顺也知道与懿贵妃成了解不开的死对头,若要在皇帝大行之后保住首级,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抓住皇帝驾崩后的权力。在他的建议下,病危的皇帝封肃顺、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驸马景寿等八人为顾命大臣。顾命大臣里没有恭亲王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皇帝与恭亲王素来不和,一是忌他才高,二来当初的老太后是恭亲王亲生额娘,处事不免偏颇,也让皇帝始终不释。
肃顺自以为得计,却没有料到,皇帝在临终之前留了两方玉印,一曰“御赏”,赐予正宫皇后,二曰“同道堂”,赐予懿贵妃。并有旨意,顾命大臣代皇帝拟的旨,非加盖这两方印不能生效。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皇帝的本意是既防懿贵妃弄权,要顾命大臣辅政,又要防奸臣窃国,因此用皇后与懿贵妃手中的两方印来牵制。
这制衡之计本来不错,奈何皇帝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人,那就是恭亲王奕。奕的才具是中外皆知的,顾命大臣里没有他,颇有人为此不平,而他自己也是极不服气,加之肃顺防他,不许他赶赴行在哭丧。以亲王体制之尊,却受大臣如此摆布,也就难怪奕对肃顺恨之入骨。
懿贵妃与恭亲王两个人都想掌权,又都要除肃顺,一拍即合。懿贵妃此时已是母后皇太后,尊号“慈禧”。她想了个苦肉计,在大行皇帝梓宫动身回銮前,借故发落了身前亲近的小太监安德海,实则是派他回京联络恭亲王及其一党。双方密议的结果是,慈安、慈禧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而恭亲王则可以亲王之尊成为首席军机大臣,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