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广渠门一看,张广发可就头疼了,这里的搜检比乡间严上十倍都不止。绿营的千总带着七八个把总分成几队来搜,行人入城,辫子要散开,鞋都要脱下来验看。
“史老哥,这是怎么了?这么严的盘查,我也就听我爷爷说过一回。那还是嘉庆爷那年月,天理教攻打皇宫闹的。这又是来的哪一出儿啊?”旁边有两个行人,等得实在是无聊,抽着烟袋聊大天。
“谁知道啊,听说是逮了几个大官,防着有同党入宫行刺。”
张广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入宫行刺云云不过是茶馆评书讲的传奇故事罢了,皇宫戒备森严,岂是寻常人能潜入的。不过看这架势,入城的队伍行进缓慢,无论如何今夜是进不去了。他只得吩咐一声,叫大伙计找客栈,城外暂歇一宿。
他这边安排着,李钦也拍了拍马车的门,待那主仆下了车,往前一指:“看见没有,搜人是搜男不搜女,你们两让人一搜就麻烦了,不如改回女装吧。”
四喜一看城门,脸色有些发白,拉了拉“公子”的袖子,悄声说:“小姐,咱们听他的吧。”
那“公子”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她们带的书箱,也悄声道:“人虽搜不得,难道东西就能搜吗?还是要想个万全的法子进城。”
正说着,就听城门那儿有人喊张广发的名字,边喊边冲着队伍走过来。
张广发拢目一看,登时大喜,从马上跳下来,紧走几步。
“李安,你怎么到城门这儿来了?”
来人是高门大户仆从的打扮,年纪与张广发相仿,听问先是一躬。
“张掌柜,老爷知道城门戒严,怕你们不好进来,特地求了九门提督一张条子。这几日都让我在此等候,总算是把你们等到了。”
张广发连忙把他扶住,嗔怪道:“你怎么和我闹这个,当年的交情都忘了不是?再要这样我可不依。”
李安憨憨一笑:“现在你是大掌柜嘛,不一样了。”
他们在前面说着,李钦眼尖已是看见了,说道:“那是我家的管家李安,来此必是有事。”
等把缘由弄明白了,主仆二人都松了口气。有了九门提督的条子,京商的车队畅通无阻地进了城门。此后兵分两路,大伙计带着车队返回商号不提,李安带着李钦、张广发,还有那半路相识的主仆,来到位于前门大街与先农坛之间的京商会馆。
京商会馆由来已久,始建于元朝,距离古刹般若寺不远。明初曾荒废过一段,后来明成祖“以天子守国门”,迁都北京,京商继而中兴,绵延明清两代。几百年下来,会馆房舍虽然依旧高轩,但早已破旧不堪。
后来李家主人李万堂于咸丰初年出资翻修,买下周围地皮,不计工本大造楼阁,重建后的会馆比原先扩了三倍不止。新盖的三座二层小楼,分为“议事”、“兴学”、“度支”,不仅可以供京商大佬会议商谈,还可以教贫寒子弟做生意打算盘以及放贷给小本经营的贫户。楼后一座大戏台,是京商堂会之用,而且无论富贵贫贱,只要缴纳京商会费,开堂会之时一视同仁,皮匠铺的小老板也能和茶庄、粮行的大掌柜同坐一席。
李万堂如此热心京商公益,且又公道无私,手面豪奢,赢了不少人心。待到京商会馆大修已毕,有头有脸的京商会聚一堂,公推其为会馆总执事,传到外面老百姓耳朵里,就变成了“京商首领”。再加上李家世代经商,买卖无数,早就有“李半城”的称号,可谓是声望一时无两,大江南北的商界就没有不知道京城李家的。
因为会馆全由李家捐资而建,故而前边三进是京商公所,后面一片宅院则无异于李家私宅,平日李家主人李万堂也都是在此会客理事。
穿过九曲回廊,廊边有人工开凿的一片小湖,其上密布佳荷,廊后构屋三间,成品字排列,中间空场修竹丛桂,横卧一根古木如虬蟠。
那“公子”随着几人往里走,经过时看了几眼,不禁赞道:“北地园林少用江南‘枯’字诀,若是本地人所为,恐怕就只有园艺大师欧阳三了。”
走在前面的李安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惊异,布置这片花木的正是欧阳三,想不到这公子小小年纪,眼力却佳。
“到了,少爷和您二位先在下房休息,老爷等着见张掌柜。”李安止步恭敬道。
张广发随李安进了上房,那“公子”和四喜也不进屋,就悠游地赏看园子。李钦凑过来道:“都到了这儿了,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要见我爹了吧?”
“公子”瞟了他一眼,压根儿没接茬。
李钦咳了一声,无奈地咽口唾沫:“那姓什么叫什么总该说了吧。不然一会儿我爹把我叫进去一问,我带了个无名无姓之人来见他,岂不荒唐!”
原本他也没抱多大指望,不料那“公子”居然开了口:“说得也是,待会儿要是李老爷问起,你就说我姓苏,名紫轩,紫气东来的紫,轩辕黄帝的轩。”
“哦,苏……听你口音是京城人士。现在天色就已经晚了,待会儿见了我爹之后,我送你回家吧,如何?”李钦觉得这个名字无论如何不是个女人的名字,但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他索性不想了。这女子不仅神秘,而且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气质再加上美貌,让李钦很是着迷。
“等会儿再说吧,出了门还不一定去哪儿呢。”苏紫轩嘴上应着,脚步有意无意往上房走去,这里与前面公所隔着很远,嘈杂之音传不过来,等走近了上房,里面的谈话声便依稀可辨。
就听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始终在说话:“现在靠山变成了冰山,冰山也已经倾倒,这没什么可惜的,越是大生意风险也就越大。不过我们不能不早自为计。”
他话音一落,这时就听张广发道:“唉,没想到会出这种事,这些年陆陆续续地投了一百万也不止啊,心血付之东流,就这么全完了。”
“不要想那些!这几年具体的事情都是你去办的,眼下要先把线斩断,字据一张也不能留,明白吗?”
“是!我马上就去办。”张广发答应一声。
“嗯。”
张广发辞出上房,与李钦打过招呼便匆匆而去。随后李钦被叫了进去,那声音顿时严厉起来。
“听说你还没到山海关就摆少东家的谱儿?!”
“我……我本来就是少东家……”李钦说话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那声音许久没有开口,这一沉默,就连苏紫轩在外面站着也感到了一种迫人的压力,心里不禁有些发寒。
良久,李钦讷讷地开口:“我带回两个人,有个叫苏紫轩的,她要……要见……”
没等他说完,那声音忽地打断:“李安,命人带少爷回府,一个月内闭门读书,哪儿都不许去!”
“我……”李钦的声音刚要放大,李安在旁赶紧拦住。
“少爷,您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能平安回来就是一功,太太那边还等着您呢,赶紧回去吧。”
李安连说带劝把李钦劝出房门,对着退在廊下的一个下人吩咐两句,李钦看了一眼苏紫轩不情不愿地走了。李安这才对着苏紫轩主仆略一躬身,请她们进了上房。
苏紫轩不慌不忙地带着四喜进了上房,打眼一看就知道,这里其实是李万堂的私人书房,壁上一幅高魁鸿博李来泰的“半宜明月半宜风”已将房中衬得雅气十足。隔着案几坐着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人,湖纺的长衫,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滚边,灰白的头发配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不出丝毫的市侩气。
“想不到他就是李半城,不像是个商人,却好像国子监的学士,清秘院的翰林。”苏紫轩暗暗称奇。
屋中之人自然就是京商首领,号称“李半城”的李万堂。他看了一眼进来的主仆二人,心里也是一愣,女扮男装已是出奇,且又是如此倾国倾城的美色,他已听张广发说这两人是专程来找自己,但还猜不透她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两位请坐!听说你们特地来找老夫,不知所为何事?”李万堂顺手拿过一把精巧的花剪,轻轻修着桌上的一瓶文竹,连看都没看苏紫轩。
四喜侍立在旁,苏紫轩坐下,盯着李万堂道:“我想卖你一样东西。”
李万堂淡淡一笑道:“想卖给老夫东西的人不少,但值得买的就不多了。”
“我这样东西你一定想买,就是不知道你的本钱够不够?”苏紫轩可是笑容皆无。
“喔?”李万堂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受影响,声音中却有几分讥诮。
“请过来一看。”苏紫轩指了指四喜拿着的书箱。
李万堂起初见这女子容颜俏丽,还以为不过是来出卖美色,这样的女人他早已司空见惯。原本想给几个钱打发出去,看这样子却非如此。他这才仔细地看了苏紫轩一眼,四喜把书箱捧前几步掀开一角,李万堂略伸头向内细细一看,立时抬头用凌厉的目光扫了苏紫轩一眼。
李安在旁一看老爷这样,也把头伸过来想看个究竟,四喜却已把书箱合上了。
“怎么样,值多少银子?”苏紫轩问道。
李万堂不动声色地指着书箱道:“我且不问这是怎么弄来的,我只问你究竟是谁?”
苏紫轩转回头看了一眼李安。
“你但说不妨。”李安这些年为李万堂办了不少机密事,早已是李万堂的不二心腹,论起信任程度还在张广发之上。
“我是谁?”苏紫轩重复了一遍李万堂的问话,像是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伸出一只手,纤长的手指上有一枚戒面向里的戒指。她把戒面轻轻转过来,一团红光顿时闪现,看得人目眩神迷。李万堂对珠宝颇有研究,最是识货之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什么红宝石,而是钻石中最为珍稀的千金难易的火油钻。他猛地想起一件事,眉毛不由得一挑,细细端详着苏紫轩。
“这样的稀世珍宝,又是你亲手送出去的,自然不会忘记。我是谁还用再问吗?”苏紫轩缓缓道。
李万堂不答,对李安吩咐道:“出去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李安答应一声。李万堂这才转脸对苏紫轩道:“你从密云逃出来也罢了,居然还敢回到京城。”
苏紫轩面上显得毫不在意,脸上却笼着一层寒意:“京城嘛,虽险实安,我回来自然有事。”
李万堂揣度着此人来意,重又坐回到书桌后,却没有再拿起那柄花剪。
“想救人?你来晚了。”李万堂几乎是一转念便明白了。
苏紫轩站起身,边在屋中走,边说道:“不晚!这样的大案子必是三堂会审,只要京中有那么一两位亲贵肯说话,就能归到‘八议’制度上去,议亲也好,议贵也罢,哪怕是议功也不妨,都能将罪减等。退一步说,就算是不按‘八议’,拖上些时日,可请督抚力保……”
“晚了!”李万堂听她一口气说到这儿,已知这姑娘智计非常,但还是一字一顿地强调着。
“你是怕惹祸上身吧。方才我已在房外听了你的话,哼,靠山变冰山,冰山也倒了,说得可真好。不过你别忘了,水还能结冰,土也能聚山,越是这个时候你出把力,将来……”
李万堂微微摇头,苏紫轩不等他说话已是变了色,寒着脸冷笑一声:“咸丰四年,园工筹梁方,李家以川楠充贵州金丝大楠,获利五十万两白银。咸丰五年,垄断直隶兼热河十七座大营的军服专卖,每年获利三十万两以上。……咸丰十年,户部宝钞案,不经官卖,私自收买经营钱局五处,每年获利在七十万两以上……”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李万堂的表情,却见他除了眼神霎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外,脸上的颜色却是丝毫未变,心中暗暗钦佩此人的养气功夫。要知道这些都是李家的绝密生意,其中无不与当朝大员有直接的关联,通同贿赂,私相买卖,若是有一样捅了出去,都是抄家杀头的罪名。
等苏紫轩全都说完了,李万堂居然轻轻鼓了鼓掌:“好记性,早就听说有一本账册,抄了家也不见下落,还以为见机得快,早早就毁去了,想必是在你手里吧。”
苏紫轩点了点头:“从十岁开始我就保管这账册,上面的每一笔都是我记的。你不要打什么杀人灭口的算盘,我的书童有两个,这个叫四喜,还有个叫三笑的童儿没跟来,我要是出了事,账册的秘密自然就公之于众。”
李万堂听了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这样的安排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苏紫轩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别的人就算是我握着他的把柄,也还真不敢去找,因为那些人太笨了,辨不清形势,搞不好急急忙忙挖个坑,连我带他自己都一起埋了。”
“明白这个道理,可见你对人心也知之甚深。”李万堂看向苏紫轩的眼神里带着三分欣赏,话中却又有七分冷酷,“聪明太深遭天妒,你真的是来晚了!”
他一再说晚了,苏紫轩心里陡起警觉,颤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前面说的都对,奈何没有什么三法司会审,昨儿一道旨意已然定了斩立决。”
“什么?!什么时候?”苏紫轩的脸顿时变得比玉还白,美目大张,惊惶地望着李万堂。
“今日午时。”
午时!现在已是戌时,已然过去四个时辰。苏紫轩眼前一黑,若不是四喜手快扶着,险些跌在地上。
“菜市口问斩,老夫也去了,看得千真万确!”李万堂表面一脸的木然,但仔细看却能看出他一直在用眼角余光不停地观察着苏紫轩。
“有话留下吗?”苏紫轩脸上的表情极痛苦,紧紧地咬着唇,但是竟然没哭,目中满是怨恨地问。
他二人始终在回避着一个心照不宣的名字,李万堂沉默了一会儿,道:“没什么要紧话,只是大骂西太后与恭亲王。”
“我知道了!”苏紫轩咬了咬牙,强撑着站起身来,四喜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她。
“临走的时候能去送一送,足证你还记得这番交情,倒真要谢谢你。救人的事情就算了,不过我在京里总得有个待的地儿,就麻烦你替我准备了。”
“你要留下来收尸?”李万堂虽然如此问,但显见得并不如此认为。
果然,苏紫轩答道:“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宗室无暴尸,后事自然由宗人府管。我留下来有其他的事儿。”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万堂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却假作好生为难,皱紧眉思量了半晌才叫道:“李安。”
李安闻声而入,李万堂吩咐道:“带这二位到南城口袋胡同那处宅子,安排她们住下,从府中派几个稳重的老人儿,一切用度全由府上账目拨给。”
“是。”
苏紫轩跟着李安要往外走,李万堂忽地又道:“书箱里那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置?”
苏紫轩头也没回,答道:“原想万不得已时用来救人,现在则有了更大的用处!”
她说完带着四喜径直去了。李万堂坐在椅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才拿起那柄花剪,将文竹一剪而断,轻声自语道:“好一柄利器,不用可惜了。”
第4章
大局要越做越大,细节要越算越细
常家车队经过霸州赶往山西,京畿附近的消息传得很快,这时直隶周边都已经传遍了政变的小道消息。
肃顺问斩,怡亲王与郑亲王两位王爷因为是皇室宗亲,所以赐白自尽,而顾命大臣中的其余五人却都加恩,除了丢官罢职,倒也没有大的处分。特别是六额驸景寿,旨意里说他是“受奸人胁迫,故恩施格外,不予加罪”。这一道“无罪开释”的旨意一发,立时就有人说景寿其实是慈禧太后安插在肃顺身边的一根暗桩,非但没有帮肃顺,而且通过他的举发,令那些想要救肃顺的人都没有机会得逞。这种说法本人不认,谁也无法证实,但慈禧太后的手腕却在这种传言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畏服。
女主临朝,雌声动天,历来不是国家之福。颇有些道学之士想起当年武则天篡李唐而改武周,不由得心里生出许多忧虑。还有一班熟读国史的儒生,谈起当年太祖皇帝提兵灭了叶赫部落,叶赫族的族长曾有遗言,叶赫即使只剩一女,也要向爱新觉罗报此仇,而慈禧太后正是姓叶赫那拉!
如此的巧合怎不让人心惊。在京里此般言论暗流涌动,尤其是连当初顾命大臣所拟的年号“祺祥”都被慈禧太后一手推翻,要军机大臣重新拟过。这样的霸气见诸一个女子身上,更是在各部官吏的私下聚会上成了酒后的热门谈资。
常四老爹当然不会知道这些朝廷大员才关心的机密事情,他现在忧心的只是古平原的身体和如何去还那笔印子钱。
随着车队绕过狼牙山进入山西境内,常四老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家里现在怎样了,掐指算算,到家的日子正好是债款到期之时。常四老爹不敢耽搁,在路过省城太原时,按照古平原之前的指点,派刘黑塔带两个伙计赶着那辆装满“喜货”的大车进城去看行情。他自己则指挥伙计赶着盐车,直奔自家而去。
这样急着赶路还真对了。常四老爹原本住在太谷县城内,为了照料盐场,又在盐场附近置了一处小房子,但那处房子不值钱,常四老爹拿来做抵押的是太谷县城内的老宅。
要说这老宅,真正是好。常氏祖上出过财主,为了盖这所大宅院花了不少的钱。这宅院原本是常家一族所共有,后来常氏一族的其他各支渐渐老病死走,几十年下来,这偌大的宅院竟然都归了常四老爹。常四老爹一家人也住不了这么大的宅子,因此平日里只开两处院子,一处老爹与刘黑塔住,另一处是女眷住的地方,其余各处都封着。
这大宅院早有人惦记,出价到一千两银子的也不在少数,但常四老爹不愿卖祖宅,更何况家里吃用不愁,也不到卖房子的地步。这次不同了,常四老爹没办法才用宅院抵了高利贷。让他奇怪的是,整个县城里,除了一个叫陈赖子的人,没第二个肯将钱借给他。他隐隐约约觉得事情蹊跷,不过急着要到关外,只得定了契约。讲明三个月为期,到时本银利息全数缴回,否则就拿老宅抵债。
现在三个月已经到了,常四老爹赶着车一进自家所在的桃叶巷,就听到从前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里面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叫。他知道不妙,加了一鞭,盐车飞快地向常家老宅的方向驶去。
常家的老宅在这条巷子里算是气派非常,斗角飞檐的门楼前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几个地痞打扮的人正从大门里往外拖一个女人。这女人披头散发,一面挣扎一面大骂:“陈赖子,你个天杀的,光天化日就来夺屋,还讲不讲王法了!”有人认得这女人是常四老爹近几年出门做生意时,找来照顾女儿常玉儿的佣人李嫂,她与常玉儿感情极好,情同母女。
“王法?”一个穿黑衣短打,留着两撇狗油胡子的男子冷笑一声,抖了抖手上的字据,“我手里拿的就是王法!欠债还钱,这字据上写得明白,三月还不上钱,就拿宅子顶债。我陈赖子够意思了,之前来找过你们催要银子没有?没有吧。不过今日既然到期了,可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来,把老常头家里的东西都搬出来,人也拽出来,这院子从今往后不姓常了!”陈赖子一声吩咐,又有三四个人冲到院子里。
不过他们刚进去,就纷纷抱着脑袋跳了出来,只见一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门闩一阵乱挥,来到门前一手拽起爬在地上的女子,脆声道:“李嫂,不用怕他们。”
“哟,这不是玉儿妹子吗?上次见你还是三个月前到你家立字据时,这几个月不见,可真是越发水灵了。”陈赖子眼前一亮,对着站出来的漂亮姑娘觍着脸皮说道。
“你别在那里胡说八道,哪个认得你。你要收屋也得等我爹回来,没有硬闯女人家门的道理。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常玉儿转向围观的众人。
大家早就对陈赖子不满,但事不关己,陈赖子手上又有字据,倒也奈何不了他。现在见常玉儿一问,大家哄然一声,竟都是向着常家说话。
“喂,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欠债的倒有理了?”陈赖子没想到常玉儿竟如此机灵,避开债务不谈,只说男女大防,反倒赢得了众人的同情。俗话说“众怒难犯”,陈赖子情急之下道:“要照这么说,你爹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能收屋,那要是他死在外头,一辈子不回来呢?”
“你!”常四老爹一晃三个月没回来,常玉儿和李嫂本就在担心,此刻听陈赖子满嘴胡扯,只气得浑身发抖。李嫂叫一声:“你这无赖,我和你拼了。”一头就撞了过来。
陈赖子猝不及防,一闪身,推了李嫂一把。李嫂一头栽在地上,额角碰出好大一个口子,血流满面。
“啊!”一见有人血溅当场,众人一阵骚乱,陈赖子也是一愣。
就在这当口,常四老爹已经赶着盐车到了,最后这一幕,他全看在眼里。就是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但常四老爹实在是个忠厚人,尽管心里大怒,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是急急下了车,赶到李嫂身旁。
常玉儿乍一见爹回来了,又惊又喜,抱着李嫂的手不曾松开,眼泪已经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原本是个大姑娘家,被人逼得当场撒泼,传出去名声要紧,另一面又挂着李嫂的伤势,所以哭得格外伤心。
常四老爹顾不上安慰女儿,先查看李嫂的伤势,好在血流得虽然多,只是皮外伤,没伤在要害处。
常四老爹先叫常玉儿将李嫂扶进屋去,然后转过身对着陈赖子一抱拳:“陈老兄,为何要到我家中搅闹?”
常四老爹一出现,围观众人都觉得好戏要连台唱了,陈赖子也是心中一紧。但看看常四老爹风尘仆仆,面有忧色,不像是凑到了钱,再看他没敢发作自己,更是放下心来,笑嘻嘻道:“常四,你方才也看到了,是你家的佣人要来撞我。我一闪,她自己碰到地上,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可讹不到我。”
常四老爹强压着火,绷紧了面皮道:“那是自然,她一时失足,怎么能怪到陈老兄头上。不过你带人来我家搅闹,这可没冤枉你吧?”
“嘿!常四,想不到你这老小子还是个泼皮!”陈赖子一下子把声音拔高了八度,又把那张字据拿了出来,“这上面的字是你签的吧,手印是你盖的吧,怎么着?想耍赖不成!要不你现在把银子还出来,我就带着弟兄们撤。不然我就要收屋!”
众人的眼光都聚在常四老爹身上,要看他如何应对。
常四老爹沉默一阵,低声说:“我没银子还你。”
“嗬。”众人一阵叹息,想不到传了几代的常家大宅就要易姓了。陈赖子乐得嘴巴咧到耳根上,叫一声:“都跟我进去!”就要往里闯。
“慢!”常四老爹拦在他身前。
“我说常四,你可不要搞不清楚,这一次就算知县大老爷来,也救不了你。欠债还钱,欠屋还屋,天公地道。”
“我没说不还。不过……看看你手上的字据。”常四老爹紧紧盯着陈赖子。
“嗯,字据,字据怎么了?”陈赖子把字据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看看那上面的日期,是不是八月初五戌正?”
“嗯,不错。”
“当然不错,你是在晚上送银子到我家,与我签了这印子钱的契约。当时正是戌正,而现在天刚正午,也就是说离你来收屋的时间,至少还有五个时辰!”
常四老爹一口气说到这儿,陈赖子不由得目瞪口呆。看看手上的字据,再想一想时辰,果然是如此,可谁能想到常四老爹能在这上面打主意。其实常四老爹当初签约时写上了时辰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他做生意一辈子谨小慎微惯了,想不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按照字据上写的,戊时未到陈赖子就不能收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