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眼见无法再拖,古平原一咬牙,决定铤而走险,是福是祸便拼这一遭。
就在此时,窗棂“咯”地一响,开了一条缝。古平原连忙假作研墨,走到窗前一看,窗外之人却正是寇连材。
古平原大惊失色,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连材兄弟,你怎么来了?”
“大哥,我都知道了,这样你走不了,我来替你。”寇连材双脚踩在窗外引雨用的木槽上,两只手扒着窗沿,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
“不行,我走之后你要怎么办?我逃了,你就是从犯,要将这罪都担起来,还不要了性命?”
“我应付一阵之后就跳窗逃走,回营房去睡大觉,谁也不会想到是我在冒充你。”
“这……”
“没时间了。”寇连材轻轻一推窗,用极小心的动作迈了进来,古平原怕惊动外厅众人,只得用手一搭,助寇连材进来。
寇连材双足落地,便用手推古平原:“快走,快走。”
古平原知道此时迟疑不得,连嘱咐的话都没时间多说。好在两人穿的都是流犯常穿的粗布灰衣,换衣都不必,寇连材只需坐在那里背对着众人就可。
古平原心乱如麻,幸好这客栈他来过不止一次,轻车熟路摸了出去,来到道上,辨一辨方向,撒腿如飞向来福记客栈跑去。
这边的常四老爹已经等得心急如焚,买鱼、化盐水的事情进行得都很顺利,车内供古平原藏身的机关也已设好,没奈何那个约好的小伙子迟迟不到。常四老爹甚至在心里做最坏的打算,万一这是官府布的一个局,有意引自己上套……他晃头不敢再想下去。
刘黑塔的想法却与他不同:“爹,你放心,咱这就叫‘贵人相助’,那位古大哥说的话不像是编出来的,天底下哪有那等丧尽天良的人会拿自己的母亲开玩笑。”
“唉。”常四老爹未语先叹气,“你是自幼丧母,天性纯孝,不晓得人心的险恶。这等性命交关的事谁敢轻忽,那姓古的年轻人迟了时辰,必定是出了什么想不到的事,我们的计划看来要改一改了。”
“这……”刘黑塔也不住地犯难,没什么好主意,只得踮起脚尖四面望着,盼着出现条人影。
居然被他盼到了,一条黑影从大道那边贴着墙根跑来,刘黑塔忙叫道:“爹,你看,这是不是……”
常四老爹精神一振,连忙迎了上去,一看果然是古平原,喜不自胜。见他跑得脱了力,忙与干儿子一边一个架住,扶到车边。
大车店这里常四老爹事先使了银子,将整个后院都包下来,要连夜整备马匹,对车队的伙计则说要好好休息,一早赶路。两头一瞒,这一天一夜,后院除了常四老爹和刘黑塔并无外人在场。
古平原要了一瓢水喝下去,常四老爹见他喘匀了气,这才开口问道:“古老弟,你怎么这早晚才来,可急死我了。”
古平原抱歉地笑笑:“教老爹受惊了,出了点岔子,好在耽迟不耽错,总算没误事。东西都准备好了?”
刘黑塔向院内一指:“三辆大水车不够,临时又加了一辆,装七百斤的鱼,其实是四大车的盐水。古大哥,你这计可真够绝的。”
常四老爹接道:“你要的那辆特别准备的车也弄好了。”
“好,我看看。”古平原站起身,刘黑塔给他指引着,来到一辆大车边上。
“你要弄的这机关也不难,就是在水车底下装上一块板子,里面能躺一个人。”
“关键是这暗槽一定要装在水车里面,只有这样搜验的士兵才不会怀疑。”古平原一边检查一边道。
“也难为你了,要在水里躺上至少两个时辰,全靠一根苇秆换气。”常四老爹说道。
“东西准备好了,其余的就看运气吧。”此时古平原心里倒是平静下来,接下要做的就是往水里一躺,等到再起身的时候,不是钢刀架颈,就是已经入关重获自由。一死一生,全看今天了。
眼看就要三更天,天边开始有些蒙蒙放亮。古平原不再多想,脱下衣服交与刘黑塔,自己爬到做好了机关的大水车里。刘黑塔递给他一根苇秆,看着他潜入水底躺好,将一块盖板盖在上面。
“去叫伙计们起来,吃过饭立刻出发,我们第一批入关。”常四老爹也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拼就拼这一把了。
常四老爹的车队果然是第一个赶到山海关前,这些天因为关禁森严,原本最热闹的秋集也萧条了许多。车队赶到关口前,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关口前的那几排站笼上。站笼里的人不少,喘气的却不多,按曹守备的吩咐,死了也要再枷上三天。这种骇人阵势摆出来,真的是秋风肃杀,让人不寒而栗。有那眼尖的伙计一眼认出,囚在最前面的两个正是昨日闯关被枷的山东商人,他们身上戴着百十来斤的刑具,头颈半吊着站在站笼里,一昼夜水米未打牙,又吹了一晚上的海风,才一天人就已经半死不活了,眼见得活过今日都难。至于后面那几个站笼里的人早就没了气息。
“我呸,官府砍脑袋还要过上几堂,皇帝老子不批,就是知县大老爷也不敢随便杀人。这可倒好,说枷死就枷死,也忒不拿人当人了。”刘黑塔第一个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
“噤声!”常四老爹连忙压制义子,“这可不比镇上,等入了关随你说,现在不要意气用事。”
车队到了关前,守关的士兵尚自哈欠连天,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这么早就要入关,赶着奔丧哪。”
刘黑塔听他嘴里不干净,把眼睛一瞪从车上蹦下来,常四老爹赶紧拦在他的身前,满面赔笑道:“军爷,大清早的辛苦你了,这点小意思,您老留着和弟兄们买包茶叶。”
十两银子的一个红包递上去,守关的态度自然大不相同,那小头目眉开眼笑:“算你识相,不过,”他话风一转,“想来你也听说了,我们这儿的曹守备办事最严,要是咱们没查出来被他查出来,大家都要挨棍子。所以你的车队我们还是要查,只要没问题,就尽快放你们出关。”
“那是,那是。”常四老爹哈着腰,脸上挂着笑。
“车上都是什么啊?”
“鱼,都是鱼。趁新鲜赶着入关卖个好价钱。”
“嗯。”小头目不置可否地围着大车转了一圈,指挥着手下的士卒,“你们上去检查检查。”
几个士兵跳上车去,掀开车盖子,用长枪在水里搅了搅。那鱼本就被浓盐水“杀”得难受,盖子一开,又被一搅和,噼里啪啦直往外蹦。
“头儿,是鱼,几辆车都是鱼。”
小头目也不答言,解下佩刀,用刀鞘在车身上敲打了几下,又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几辆车都是如此。
常四老爹暗中一伸大拇指,对古平原很是佩服。如果他藏身的暗槽设在车底,凸了出来又或者里面没有水,像这么一敲一看,肯定要漏馅。因为装满水的地方与空的地方敲打起来声音不同,极容易分辨。古平原看了几日关前查验的手段,对此了如指掌,故此事先想到有这么一招,才叫常四老爹把暗槽布置在水中。
敲了几下没发觉有什么异常,小头目一挥手:“行了,就这么着吧。放他们入关。”
常四老爹大喜过望,想不到这“鬼门关”竟如此轻易地就闯了过来,生怕夜长梦多,连忙道谢。指挥伙计拽马赶车,就要入关。
想不到怕什么来什么,第一辆车的马头刚探过关禁,就听从通往关上的楼梯处传来一声尖刻的叫声:“等一下!”
常四老爹心里一哆嗦,面上却笑容不改,向上望去。
就见来的这个人,穿着五品的守备武官服,只是前后的补子上都遮了素布,顶子也是白缨子。咸丰爷龙驭上宾还不到两个月,整个大清国无论官民都在服“百日大丧”,因此做此打扮。这武官白净面皮水蛇腰,一双眼珠滴溜乱转,嘴角微微向下,显见得是个极难应付的主儿。
“这就是关上的曹守备,你自己小心着点。”那小头目低声说了一句,双手一垂,两眼望向地面,等着守备大人问话。
“这车里装的是什么?”
“回大人话,小的已经验过了,这四辆车里装的都是鱼。”
“把路凭拿来给我看。”曹守备一伸手。
“是。”小头目要来常四老爹等人的“路凭”,双手递给曹守备。这“路凭”是行商必备的一种通关凭证,上面记载着商人的省籍、姓名。曹守备一边翻看,一边上下打量着常四老爹。
古平原说得没错,这个曹守备的确是存心要用行商的性命作为向上爬的敲门砖。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不能说的原因,那就是要借人头来立威。
原来曹守备此前是镇守山海关总兵的亲兵,这位总兵大人有龙阳之癖,酷好男色,曹守备就是他的面首之一,而且还是极喜欢的一个。曹守备当亲兵当得久了,便央求他干佬放自己出去当一任门官。枕头风一吹,奇速无比。之前这位干佬就替他保过五品的军功,这次一补实缺,立时威风八面。但还有美中不足之处,那就是全军上下没一人不知他是位“兔儿爷”守备,同僚总有些瞧不起的神色,他自己也能觉察出来。
终于逼得曹守备发了狠,他也是当兵的,知道军伍里大家只服心黑手狠的人。像康熙年间,三藩之一镇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为了带兵,敢生嚼人心。现在他决定也要学上一学,借几个人头耍耍威风,最好是能换来一声“姓曹的敢杀人,是个当武官的料”这样的赞语。
他倒是个聪明人,在查验私货上也很有一套,这一季下来,关门外几乎天天枷人,就是死了也要枷满十天。逐渐地曹守备发现兵卒们瞅自己的眼神里有了畏惧,这让他感到很是得意,他决定要趁势再好好抓一批,镇镇这帮丘八。
翻看过“路凭”,他先不忙验车,围着常四老爹打了三个转,“咯咯”一声笑,问道:“山西来的?”
“回大人话,是。”
“来时候运的是什么货啊?”
“草民来时匆忙赶路,拉的是空车。”
“为什么匆忙赶路?”
“这……”常四老爹突然想起这句实话不能说,可临时改口又没有那份急智,只憋得是头涨脸红。
“哼!”曹守备冷哼一声,把“路凭”往地下一摔,回过头去呵斥把关的士兵,“你们这群混账东西,也不想一想,这车队大老远从山西来,难道就是为运几车臭鱼回去吗?这里面要是没有夹带,我自己挖了这双眼睛去。”
讲完,他把脸转向常四老爹,又是“咯咯”一笑:“怎么着?是要我验,还是你自己认了?”
常四老爹心想,何止有夹带,还夹了一个大活人呢,而且还是个流犯。但此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说什么也没有自己主动认账的道理。于是牵了牵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守备大人开玩笑了,草民们都是守法的商户,再说大人虎威草民都早已听闻,哪个敢轻捻虎须。”
“漂亮话说得倒是好听!”
曹守备阴笑着从士兵手里拽过一杆长枪,掖了掖袍带就要上车,那小头目赶忙拦住:“守备大人,这……这不劳您亲自动手。”
“啪。”曹守备一掌打在小头目的脸上,“滚开,让你们瞧瞧我的手段。”
小头目这才知道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赶忙向旁一闪身。
曹守备拿长枪向车里一立,将枪拔出来,看看水渍浸到的地方,又将枪在车外比了比,确定车内的水深与车体大致高低相同,这才不言声走向第二辆车。
这一招正打在致命的地方!常四老爹与刘黑塔对望一眼,都知道要坏事。别的车都无所谓,但装有古平原的那辆车吃水明显要比别的车浅,像这般验法没个不出事的。常四老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得平地站着地都是软的。刘黑塔抿了抿嘴唇,用手摸摸腰里系着的九节链子鞭,悄悄将就近一辆车的拴马扣松了松。他打算一旦事情败露,立刻上马挥鞭,抢上老爹逃出关口。
第二辆车,第三辆车,连续三辆车验下来都无异状,曹守备自己也有点意外,他停下来,重新打量了一下这车队里的人。伙计们倒是个个若无其事,甚至有的还在哼着小曲,不像是装出来的。
曹守备疑惑地皱了一下眉头,又将目光投向领头的二人,这一看却吓了一跳,只见那黑大个眼中出火,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曹守备一怔,再看那老汉,脸上虽然还是带笑,却明显面容僵硬。
人的脸就是一面镜子,不说话比说话还要清楚。曹守备验了那么多车队,什么人没见过。此时已经可以确定,这最后一辆车肯定有毛病。
他带着一种猫抓耗子般的笑容,先不忙验车,而是走到那两个昨天枷号的商队头领面前,用枪杆在他们后背狠狠敲了两下:“站好喽,不然再多枷你们十天。”
其实这二人早已经昏迷了,只是用大枷固定在囚笼里,支撑着倒不下去而已。曹守备的话也并不是对他们说的,完全是在杀鸡给猴看,而且很满意地看到“猴子”面白如纸。
曹守备心想:“老王八蛋,还敢跟我嘴硬,一会儿大枷套在头上,看你服不服软。”想罢,抄起长枪,带着一种极愉快的心情向最后一辆大车走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关门的另一侧,传来马挂銮铃的声音,声音急促,显见得马上的人在打马飞奔。
在场的人都是一怔,就见一匹快马直奔关口而来,看那样子是要冲关。
守门的士卒见状慌了手脚,他们守关有责,一旦被人冲出关去,就要吃军法。此时南方虽然有战事,山海关却是太平之地,现在平白无故一清早就有人闯关,他们可连拦马用的“拒陆马”都还没摆出来。小头目抽出腰刀,第一个冲上前去,虚劈一刀,喝道:“什么人,还不下马!”
没想到居然一喝就止,马上人拽住缰绳,甩蹬离鞍下了坐骑,带起一阵的尘土,原来这个人也不知跑了多少路,身上都是土,灰扑扑的,连衣服的本色都看不清了。
“城门官在什么地方,叫他来见我。”这人一张口,气喘如牛,声音嘶哑。
小头目趋前喝问:“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们大人……哎哟、哎哟!”原来他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一马鞭抽在了脸上。
“反了,兄弟们给我上!”小头目一蹦三尺高,腰刀一举就要下手。
“慢着!”曹守备看了多时,他眼尖,发现从马上下来这人,尽管衣服上都是灰土,但分明是一身武官的装束,只是没戴顶子,想来是飞马疾驰嫌碍事,收在行囊里了。
曹守备向前一拱手:“兄弟是守这城门的守备,未请教阁下……”
“少废话!”来人横得很,一伸手将自己身后背的一个长条布包解了下来,抖一抖,拿出一卷公文,“兵部八百里加急,带我去见总兵大人。”
“八百里加急!”
曹守备脑子里轰的一声。
历来朝廷与地方上的公文往来,在传驿递报上都有严格的规定,半点也错不得。普通公文用不上“加紧”二字,走邸报便可。若是急报,依情节轻重有“二百里加急”“四百里加急”与“六百里加急”三种,“六百里加急”只限极少几种情况使用,大多与兵事有关,如总督、将军、巡抚、学政因故出缺,又或者重要城池失守或克复,地方上才能采用这种最为紧急的汇报方式。而朝廷对地方几乎从不使用“六百里加急”,为大家熟知的一次,还是康熙年间,皇帝擒鳌拜,老谋深算的孝庄太皇太后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密令驻守热河的满蒙八旗星夜进京勤王,当时用的就是“六百里加急”。
而这一次从京里传来的居然是号称特例的“八百里加急”。曹守备听人说过,“八百里加急”除非是京师被困,要调兵救援才用得上,这说明京里肯定是出大事了。
“难道是长毛围了京城?”曹守备脑子一闪念,旋即自己就摇摇头。几天前才接的军报,长毛刚刚攻下武昌,打到京师还要好几千里的路,何况僧王的蒙古铁骑已前去迎战。长毛就是神仙,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攻到京师腹地。
没有工夫容他细想,驿差已经大不耐烦,从身上取出兵部的“勘合”,一把摔了过来。
曹守备连忙接住,展开一看,“着游击展天成递八百里加急至山海关总兵处,限时赶到,不得有误。”上盖着兵部的紫泥大印。
这再无可疑,也绝不能再耽误。别说来的是名游击,就是一个小小戈什哈,冲着这份骇人听闻的“八百里加急”也绝不能怠慢了。否则一不留神,不是摘顶子就是掉脑袋,哪是玩儿的?
游击是从三品,官职远在他之上,曹守备先打了个千,然后赔笑道:“展游击,总兵大人现在府内,我领路,您跟着我来就是。”
一转眼,他领着京里来的驿差走得不见踪影。现场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个小头目是个老兵痞,听得多见得多,知道既然是重要公文到了,关上定然有大动作,只待上面交代下来就是。
常四老爹这时候缓过一口气来,晓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从身上又摸出一个十两重的银锭塞在小头目的手里。
这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小头目掂掂银子,又摸摸方才被打得火辣辣的脸,明白这个人情做得。不要说曹守备九成九没心思再来料理这件事,就算回来问起,只消说一声车队拦住了关口,挡了来往军民的路,放行也是应该的。他于是默不作声地一挥手。
常四老爹如蒙大赦一般,喊一声“走”,刘黑塔一马当先,赶着大车飞也似的离了山海关。
这下子等于是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再出来,常四老爹回头望望,只见关隘越来越远,真不敢相信这一趟竟然就这么闯了出来。一则是惊弓之鸟,二则不欲冒险,车队又往前走了十里,赶到一处僻静的树林,常四老爹支开伙计,要刘黑塔打开水车里的暗槽放古平原出来。
古平原在里面耳目闭塞,但神志始终清醒,在关口那段,车队停的时间太长,他就预感到要出事。谁知后来车队又再次前行,对此他也是糊里糊涂不明所以。等到一出来,心下大喜,因为不用说就能看出来,车队已经顺利通过查验入了关。他先抹干净身子,换上衣服,然后张口问经过。
他急着想知道,常四老爹却不愿在此细说,怕的是伙计听了去多有不便,于是召集众人。伙计们围拢过来,见多了个年轻小伙子,都大为奇怪。常四老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应付了过去,只说古平原是当地的一个买卖人,想去关内做点小生意,要与车队同行,提前一天就在此等候了。
古平原在浓盐水里泡了大半天,身上杀得又痒又痛,但此时真正应了那句成语“无关痛痒”。重获自由的狂喜早就冲淡了一切,依着他,此刻就想道别常四老爹,直奔京城而去。但常四老爹却不同意,因为晚上还要有一番表示。
好在前进的方向大体上是一样的,如此走了半天时间,常四老爹挑了个不会引人注目的镇子歇下脚来。这一停是为了将盐水煎成盐粒,至少要两天的工夫。既然离山海关已远,这瞒天过海的事就不怕再与伙计们明说,事实上因为瞒了此事,常四老爹始终心存歉意,说了始末之后,他主动将所有伙计的脚钱涨了一成。
事先不知道,知道时事情已经成功,虽然冒了险,但多拿了钱,伙计们无不高兴。
当下刘黑塔指挥着一应伙计开始在大车店做煎盐的准备。吃过晚饭,常四老爹巡看了一圈,要伙计们三班倒,歇人不歇火,尽快将盐全部煎好。见有刘黑塔在,不用自己多操心,常四老爹这才将古平原请到自己住的房间,关上房门,备了一壶酒,一热一凉两碟下酒的小菜,准备对古平原讲一番话。
因为事涉机密,所以常四老爹特意挑了整个大车店最偏的一间房。以古平原现在的心思,精神上是兴奋非常,身体却十分的劳累,从昨晚到现在,始终没有合过眼。尽管想早点歇息,但常四老爹有请,古平原不能不来。
关上门之后,常四老爹的第一个举动就让古平原睡意全无,一下子从座上跳了起来。
“常老爹,这可使不得,您老快起来,快起来。”
古平原出此言,自然是常四老爹向他跪下了的缘故。不仅跪下,而且要叩头,古平原急出了一头汗,又不敢大声阻止,恐店里的伙计听见起疑,只得半跪半搀硬是将常四老爹拽了起来。
“古老弟,我干儿子刘黑塔说要替我向你磕头谢恩,我想了想,这个头还是我自己来磕。不为别的,你一条好计,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全家,我老头子哪能吝惜这一个头。”常四老爹脸色郑重无比,看样子自从离了山海关之后他就在打腹稿了。
古平原自然感动,却颇不以常四老爹的话为然,因为要说到救命,人家也救了自己一命,而且冒的风险更大。
待把这一层意思说出来,常四老爹连连摇头:“那是你老弟命好。今天眼看就要被那短命的守备戳穿了,却平白无故地来了封什么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将他调了开,真是戏文里也没见过这么险的事情。居然能够化险为夷,全靠了你老弟的福气大,看来我们整个车队都跟你沾了光。”
古平原正想听听白天的经过,而且还要借着这个话头将刚才的事情岔过去,免得常四老爹又提磕头,便接口问道:“常老爹,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您给我讲讲入关的经过吧。”
此刻日头刚落,身边无人,正好长谈一番。常四老爹给古平原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慢慢将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古平原听。
他的口才算不上好,但事情的惊险在那里摆着,古平原又是亲历,边听边是心惊。听到后来,停杯不饮,刚刚下肚的几杯酒,都化作冷汗冒了出来。
常四老爹夹一口菜,拿起酒盅又倒了一杯入口,不住地晃着脑袋:“嘿嘿,你听了也后怕吧?黑塔说我当时脸白得都没了血色。你想想,要是那封公文晚来一步,现在你已经被擒回军营,我大概也已经人头落地了。”
话是一点不错,正因如此,古平原内心歉意更甚,重又举杯敬常四老爹:“为了我的事,让您老冒这么大的险……”
“莫说,莫说。”常四老爹一摆手止住了他,“我还是那句话,你运气好,我们都是跟你沾光。不过古老弟,我看你一表人才,怎么会从徽州流放到关外呢?”
一句话问出来,古平原一阵沉默,常四老爹自己就先老大不好意思,又是连连摆手:“我老头子一喝多了就喜欢问这问那,这毛病从前被家里老伴骂过不知几次了,还是改不掉。古老弟,你就当我没问过,喝酒,喝酒。”
古平原赶忙说:“老爹,凭你我现在的交情,有什么不能说的,更何况也不是保密的事情。只是您这一问,我就想到了五年前,一时出了神,您老别见怪。方才您问我怎会从徽州发配至关外,其实我是从京城发配到此的。”
“哦?”
“唉,这可真是‘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了。”
第3章
商机的来临总是静悄悄的
古平原的家在徽州歙县古家村,古姓是村中大姓,占了全村人口的八成。徽人有“徽骆驼”之称,最是坚忍耐劳。加之徽州的地形不利于种粮,很多人从商,当地有民谚:“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就是说徽州的男孩子往往十岁出头就必须跟着家中大人去跑码头、学本事。
古家村也不例外,家家户户都是买卖家。古平原的祖父原是个粮商,随着京杭大运河的漕船做生意,古家家道还算是殷实。但就在古平原出生那一年,余杭至扬州一带“闹漕”,百姓揭竿而起,抵制官府征收漕粮。官府后来虽然派兵弹压,但古平原的祖父却赔了老本,一急之下,把命送在了扬州。古平原的父亲为了还欠下的债务,也跑起了买卖,他经商的手腕很是高明。起先几年还算是顺利,债务还清不说还赚了一些银子,家里比小康差些,但温饱却是不成问题。谁想日子刚刚好上一点,古平原的父亲想做一笔大生意,凑了些钱前往北方,竟一去不返,一晃就是十年音讯全无。若是活着,无论如何会有音信递回来,所以大家都说他必定是在荒山野岭出了意外,想来是没指望了。古平原的母亲胡氏拉扯三个孩子,靠给人缝补为生,日子过得极苦。有几个荒年,若不是族里接济,古家的这一脉就要断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