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心里的火一股股地往上拱,双拳攥紧,指甲不知不觉嵌进了肉中,竟也不知疼痛。他漫无目的地走回镇上,走到来福记客栈前,与几个车伙计擦肩而过,听到这样一句话。
“你说这常老板也真有意思,前几天急得火上房,昨儿又出昏招,说是要把盐卖了换鱼。这一来二去,不净是赔钱的买卖吗?”
又一个声音道:“你管他那么多呢,咱是伙计,听喝的命,让咱干啥咱干啥。再说什么都不用咱们干,白放一天假,你不想想去哪儿喝酒,操那份闲心干吗?”
“啧,是这个理儿,这么着,街底那家广记合子铺,大家凑份子?”
几个伙计哄然而去。古平原听到这儿便知道他们说的是那个山西商人常四,敢情他还没走呢。再顺理一想便恍然,常四的商队是临时雇来的,自然不像京商那般令行禁止,为防伙计出首告密,准备的时间必定要长,反倒是京商雷厉风行,一日之间便可乔装过关。
古平原站在街边想了想,觉得眼下只有一条道可走了。于是转到客栈后身,踮脚扒着矮墙看了看。果不其然,后院里常四老爹放风,旁边一个黑大个赤着上身,热汗直流,正一铲铲地把盐往水车里对。
古平原怕常四老爹看见,赶紧蹲下身,心中举棋不定,想了好久,终于一咬牙,站起来翻身越过了矮墙,“咕咚”跪在了地上。
前日常四老爹与古平原分别之后,回到客栈把这条好计以及与古平原相遇一事说与干儿子刘黑塔。父子二人不敢轻信他人,所有的事情都是两个人亲力亲为。原打算今天一天将盐水准备好,明儿一早出关,不料正在此时居然有个人翻墙闯了进来。常四老爹吓得眼前一黑,差点心疾发作。刘黑塔更是将铁铲一举,瞪大双眼护在老爹身前。
“是你?古老弟。”常四老爹稍微缓过神来,一眼就认出了古平原,赶紧叫刘黑塔把铁铲放下,过来搀扶古平原。
怎奈无论他怎样用力搀扶,古平原就是垂头跪着,不肯起来。
“唉!”常四老爹一看这情形便明白了。其实他这两日何尝睡好,闭上眼睛就想起古平原期盼的目光,只觉得欠了人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心里不时发痛。现在古平原找上门来了,常四老爹绝不认为他是有所要挟而来,看那样子必是遇上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走投无路才来求自己。
“古老弟,你先起来,先起来!你是我家的恩公,怎么能跪着说话呢,你是不是想让我老头子也给你跪下?”常四老爹颇重感情,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叫过刘黑塔,两人一边一个把古平原搀了起来。
古平原心里也不是滋味,本来自己无偿献计,洒然而去,现在却出尔反尔,就是这么一跪,已然让人家万分为难,自己所求之事到了嘴边硬是说不出口。故此他虽然站起身来,仍是怔怔地默不作声。
常四老爹虽然是个实诚人,但一辈子做小买卖,什么人没见过,在心里品了品,就明白了古平原此刻的心情。不仅他明白了,就连刘黑塔这粗人都看出古平原必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他肚子里藏不住话,一开口便道:“爹,咱们就把这位古大哥带出去吧,好歹这计也是人家想的。一条计活两家,岂不是好!”
“你先别插话。”常四老爹摆摆手,转而对古平原和颜问道:“古老弟,那日你只说了半截话,这流人逃亡一不小心就是死罪,你干吗要冒此大险呢?”
“我……唉!”古平原提到此事,心情复杂,他与张广发之间的事情与常四老爹毫无干系,贸然说了出来,又担心常四老爹胆子小会被吓坏。好在自己还有一个理由,便是当初要逃入关中的初衷,此刻倒不妨说出来。
想到这儿,他一声长叹:“我自幼丧父,全靠家慈将我拉扯大。五年前遭此大难,从此与家中音书不闻。前月我听说洪逆的长毛军已经快要打到我家乡了,据说这长毛军十分凶残,交战之地人畜不留。”
常四老爹一抬手:“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去探望令堂。”
“对,听说当地的青壮年已经扶老携幼纷纷逃散。我母已年迈,家中弟妹尚未成年,不知能否逃脱贼手,我现下心中真是急得像油烹一般。”说着说着,古平原触了情肠,为人所欺的愤懑,加上思念亲人的悲苦,俱化作了眼中的热泪。
常四老爹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心头一痛,想想自己也是壮年丧妻,因怕再娶不贤,恐叫独生女儿睡了芦花被,因此一直未续弦。吃苦受累将独生女儿拉扯大,那一份辛苦有时半夜想来都心酸不已。将心比心,这姓古的后生为人热诚,又重孝道,实在是个好人。纵然是流犯之身,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有罪谁没罪,又怎能分得清楚。
此刻他已是有七八分心活,试探着再问:“你说要混在车队中入关,自然已有了万全之策,不知是何好计?”
古平原听他问到此节,已知事情有望,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一遍。
常四老爹边听边点头,末了两手一拍:“好,好,好。既然如此,我带你入关便是!”
古平原闻言,心头一震,他方才只是抱了个万一的希望,倒也没想到这位老爹竟是如此古道热肠。感动之余,倒头又是一跪:“如果能顺利入关,大叔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要是不幸被抓,只说是我自己藏身车队,绝不拖累大叔就是。”
“起来吧。”常四老爹将古平原搀扶起来,一时间两个人心中都有感慨。原本是陌路相逢,几日之内竟然休戚与共,等于是把彼此的性命都拴在了一起,人世间的际遇原来竟是如此奇妙。
“大叔。”古平原叫了一声,常四老爹摆手道,“我身边的后生娃,都叫我老爹,你也这么叫吧。”
古平原依言改了称呼:“老爹,我这藏身之法更要隐秘,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常四老爹道:“这你放心。不密不成事,更何况这是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大事,我一定小心就是了。此事只有我们父子两个去办,好在所费工时不多,我恰又懂点木工,应该不会耽误明日出关。”
古平原又是一拜:“累老爹为我担这么大的干系,我真是……”
“莫说了,莫说了,别说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就凭你如此孝顺,也不该窝在这关外等死。只是你现在便要藏身在这客栈吗?”
古平原摇摇头:“此时还不可以,我是随尚阳堡军营的军需官来此办差,虽说此处不似尚阳堡管得那般严,但若是天黑之时还不回营,万一追究起来,便会坏了大事。老爹只管放心去准备你那边的事情,半夜子时我一定前来与你会合。”
“好,一言为定,你自己也要小心。”常四老爹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
刘黑塔在一旁本来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突然一步跨过来,粗声粗气道:“这次要不是你,我们这趟买卖算是砸了。等入关之后,我替老爹给你磕头道谢。”
古平原知道他们爷俩要忙的事情还多,也来不及客气,拱了拱手,又从矮墙翻出。走到街上,远远望了望山海关那巍峨雄壮的楼门,深吸了一口气,暗道:“死活就是这一遭了。”他这才收拾心神,举步往住处去。
古平原回到“火房子”,一路碰到的流犯同伴都对着自己咧嘴笑,笑容极是古怪。古平原心中疑惑,不知是什么道理。但他眼下没有时间理会,来到自己隔壁的那间房,挑开门帘向内一看,果然,自己要找的人正在其中,便招了招手道:“连材!”
寇连材正倚在墙角闭目养神,一听有人叫自己忙睁开双眼,见是古平原登时乐了出来,从炕上蹦下地,趿拉着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开口道:
“大哥,你去哪儿了,昨晚上险极了……”
古平原“嘘”了一声:“你屋里有人,我们外面说话。”
寇连材跟着古平原来到屋后的桦树林。“兄弟,你坐这儿,我和你说点事儿。”古平原指了指一处树墩招呼道。
寇连材半蹲半坐,不等古平原开口便道:“古大哥,你昨晚怎么不回来?点名的时候我说你去钵子街了,好不容易才蒙混过去。还好是客栈的朱掌柜代点,要是许营官亲自来点名,那就糟了。”
古平原这才知道为何众人脸上带着那种笑容,自己是出了名的嫖赌不沾,这一次只怕人家都以为是妓院的姑娘给自己这雏儿塞了红包。
“大哥你到底去哪儿了,你要和我说什么事儿?”寇连材发觉眼前的古平原面色凝重,不似平日嘴角总带笑,不自觉地也敛了笑容,心里忐忑起来。
见古平原半晌不语,他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道:“大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上个月我们私自将罚没人参的参须拔下卖出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古平原道:“怎么会?我用萝卜须子接上,不知有多像,就凭那群傻大兵,能发现就奇了。”
寇连材吁了口气:“我想也是,那人参接好之后,我这个亲手拔的人,都看不出动过手脚,别人又怎会看出。不过大哥,我看你愁眉苦脸,倒好像是做贼被人抓住了。”
古平原被他逗得一笑:“被抓住了我还能站在这儿?其实,我是来向兄弟你告别的。”
“告别……大哥你不是被判十年军流,今年才第五年,难道是托人在京上诉了?”
古平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兄弟,你还是太天真,做大哥的真是不放心把你一人留在这虎狼窝里。你想想看,像这种陈年积案,我们一不认识达官显贵,二没金银财宝,谁肯替我们翻案!”
“那我就不明白了……”
“也不必猜了。”古平原将昨天在京商客栈的遭遇以及方才去求常四老爹相助的经过简略道来,末了说了一句,“我是非逃走不可,不然的话,再等上五年这心火非把我烧焦了。”
“啊!这……这太危险了吧?”寇连材惊怔不已,早晓得这位古大哥与自己不同,虽然也是个读书人,却懂得顺势而为,兼之胆大心细,这几年就是在军营管带面前也说得上话,却不料他的胆子真的大到如此地步。要知道流犯私逃,第一次抓回来打八十军棍,其实这八十军棍就已经很少有人能挨得过去,立毙杖下是常有的事。第二次抓回来则在辕门立斩,朝廷专门在各个关口设了卡,关禁森严,加之山多猛兽,能从关外逃走的流犯少之又少。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不带你走。”话一出口,古平原自己也是一怔,他本在心中琢磨如何对寇连材说自己要独自逃走,没想到竟不知不觉说了出来。入关的道路如何艰险倒在其次,他心中第一放不下的还是这位情同手足的兄弟。
寇连材默默叹口气,倒像是古平原的话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不自然地笑笑:“我身子羸弱,要像这般冒险入关必定会拖累大哥……”
“不!”古平原急急打断,“兄弟,你若是以为大哥怕受拖累那就错了。只是这一趟我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怎能要你也冒此奇险?你且放心,只要做哥哥的一朝落稳脚,不管千难万难也要来接你。”
“真的?”寇连材在心中憋了半天,这时候才一把抓住古平原的胳膊,抽一抽鼻子,眼泪流了出来。
“别哭,兄弟。”古平原连忙止住他,“时间紧迫,要是别人回来了,你我就没了密谈的机会。你听我说,奉天大营的刘管带这几年与我交情不错,我走之后,你要是遇上什么事可以去找他,他应该能帮帮你。”
这对寇连材来说是个很好的安慰,他抹抹眼泪抬眼看着古平原。
“还有就是,我住的屋后有一株大杨树,那下面埋了十串铜钱和七八两散碎银子。原本我还想结束流放回乡的时候买点土货带回去,现在都留给你了。马三他们要是再欺负你,你不妨给他们买点酒喝,别和他们硬碰硬。”
寇连材强忍着泪水在听,想到古平原走后自己无依无靠,身子不禁微微发抖。
“兄弟,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总之你自己一切保重,千千万万等到我来接你的那天。”古平原拍拍寇连材的肩头。
“大哥,你放心,我一定等。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有盼头。”
“那好,快点回去吧。我今夜就动身,要是有人看见你我在一起,只怕对你多有不便。”
寇连材答应一声就要走,当他走到门边时,古平原忽然想起一事,又急急把他叫住。
“兄弟,你要是再上山,别忘了给那棵槐树浇点水。”
“是,你放心吧。”古平原这话里藏着一件往事,其中牵扯甚多,让他至今余憾不息。寇连材知道此事的首尾,一听这话,也不由得追忆起过往,想到要和这么一位待己如同亲弟的大哥分开,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眼泪又流下来了。他不敢久留,一扭头匆匆而去。
寇连材不敢就此回屋,否则有人见了问起来“小寇的眼睛怎么红了”,那就大大不妙,于是一个人走到没人的地方散心。
安排好这件事,古平原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但也不能歇着。此时该他准备的只有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能不能拿到,要到药铺去碰运气。
客栈旁边就是药铺,关外的药铺外面都挂着一支角旗,旗上画着个土黄色的虎撑。传说那是药王孙思邈的趁手家伙,药铺拿来摆在外面无非是往自家脸上贴金罢了。
药铺招呼人的规矩与别的买卖的不同,讲究的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为的是怕喊错了人,若不是主顾,还可以及早撤话,免得犯忌讳。
古平原往这家“通和”药铺一拐身,门口的伙计先拉个长声:“您……”看古平原真往里面走,这才接道:“请进,贵府哪位有恙?有方子吗?若是没有,我们这儿有坐堂的先生。”
古平原摆摆手,几步来到柜台前面,开口道:“我只抓一味药,可有鱼皮胶?”
抓药的伙计笑了:“这味药可没了,咱这柜上已经三个月没熬过鱼皮胶了。”
“哦,我到别处去买。”
“慢……慢,别处还要从我们通和进药,这里买不到,还到哪里去买?”伙计倒是好心,不让古平原跑冤枉路。
“这么说就买不到了?”
“鱼皮胶肯定是没货,但我们这有风干的鱼皮,您抓回去自己熬,只是多费工夫。”
这也可以。古平原拿了两大块鱼皮,说是鱼皮,其实特指鲨鱼皮,熬出来的胶冻是治风湿的好药,但此时古平原却是另有用处。他回客栈借了主人家的灶,自己生火架锅,用大火熬煮了半个时辰,熬出一小瓦罐腥臭无比的鱼皮胶。为怕走味,他还用桑皮纸紧紧糊住缝隙。
拿着这罐鱼皮胶,古平原回到自己住的屋子,把瓦罐往没人注意的角落一摆,自己不动声色在墙边一靠,只等点名。太阳一下山,去别处喝酒赌钱的人尽管意犹未尽,也要乖乖回来,否则就是违规,被拿住了要打板子。
点名本来是营官的细务,但营官不愿意到这臭烘烘的大通铺来,所以十有八九是派客栈的老板代劳。一双笑眯眼的朱老板一进屋,花名册还没拿出来,屋里立时就哄闹起来:
“我说朱老板,你拿的那是花名册还是账本,不是把你家的家谱拿来了吧?”
“那朱老板念的可都是他家的祖宗名字喽。”
“天天都是你来点名,爷们看腻了,换你老婆来。”
“换妹子也行啊,哈哈哈。”
朱老板点头哈腰,当兵的他惹不起,这伙流犯也是惹不得的主儿,真要是呛起火来,半夜客栈着把火,哪个知道谁放的。
所以他点名也不细点,一目十行,隔三两个点一个,只求快点完了事。
点到古平原,他不高不低地应了一声,今天晚上他不想惹任何人注目,但事情偏偏就找上门来。他答应一声之后,朱老板抬头一笑,冲着他点头:“古老弟,许营官有请!”
古平原心头一怔,营官入夜后叫流犯的情形以前不是没有,但都不是好事。最近一次发生在一个山东的响马“飞天彪”身上。此人一身的好武艺,施展起来十几个人近不了身。他被流配之后,依旧绿林习气不改,好为人出头,得罪了营官。结果一天晚上被叫出去,引到一处事先挖好的石灰坑,人落在坑里,石灰眯了眼,被抓上来打折了六根肋骨。营官故意叫人用水给他洗眼,烧坏了眼睛,大白天只能看到一米之外,人算是残废了。
这件事自然人人知道,但古平原为人与“飞天彪”大不相同,他为人低调,几乎不得罪人,颇得几个营官赏识。此刻听许营官点名叫古平原,屋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惊奇诧异自不必说了。几个颇与他交好的,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前日在街头被营官抽了鞭子,顿时用眼神表示了关切。
古平原心念电转,第一反应是寇连材不小心漏了风声,又或者是常四老爹那儿出了什么事。不管是哪种情况,都糟到了极点。
他强作镇定从铺上爬起来,走到朱老板面前:“朱老板,我今儿吃过饭之后有些不舒服,弄了剂诸葛行军散,正躺在床上发汗。您帮我回个话,明儿一早我去见许营官可好?”
朱老板笑得眯缝了眼,话却是四面不落:“哎哟,古老弟,这我可不敢,许营官只说叫你去,没说让我代你请假。我要是贸然答应,万一营官怪罪下来,我这买卖家可吃罪不起,您多见谅。”
古平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知道要叫这个看起来胖得有些蠢,其实圆滑无比的朱老板,代自己担这样的干系是绝做不到的事情。他看看放在墙角的瓦罐,没奈何只得随朱老板出了屋向客栈走去。
一路上,古平原想从朱老板口中问个究竟,怎奈朱老板一问三不知,只管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还走得是又急又快。古平原固然机智,但此时情况未明,事情又起得突然,一切应变都无从谈起,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客栈离大通铺不过一街之隔,绕过低矮的围墙,就是客栈的大门。朱老板把古平原带到二楼,说了声“许营官在天字二号房”,就悄没声地退了下去。
古平原见朱老板退到楼梯口就不再走,只看着自己,知道不进去肯定是不行了。他深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抬手敲了敲门。
“哪个?”房间里传来的正是许营官的声音。
“小人是古平原。”
“小古啊,门没插,进来吧。”从许营官的声音里倒没听出什么异常,古平原抬手推开门。
许营官住的是两进的套间,外面会客用,里面是卧室,中间有一道屏风。厅堂之上摆着一席酒宴,上面碗筷杯子一共是四副,显见得还有人来。
等到一落坐,古平原才知道,桌上的四副碗筷与己无关,因为许营官开口就问:“待会儿我请了人来吃饭,所以长话短说,你下午借了客栈的灶做什么用?”
听得这一句,古平原心放下大半,因为如果营官察觉了自己的逃脱计划,绝不可能从此事问起。这个谎话是早就准备好的,此时可以放心大胆地拿来用,绝无戳穿的可能。
“偏营的老宋风湿犯了,这一次没有来,托小人带点鱼皮胶拿回奉天大营。小人下午就是在熬鱼皮胶。”
“喔,我知道你一向人好,这一次也亏得你熬胶,我正巧看到你,有件事还非要你做不可。”
这一句话听得古平原莫名其妙,还没问,许营官已经说了出来:“过不几日,我们这一趟的差使就结了,回营要向总务官报账。你也知道这一次我们是用盐顶的京商的马钱,这笔账前前后后倒了几遍手,账也不在一个册上,显得不够漂亮,回去在总务官面前难免要多费唇舌。要说通文笔懂算盘,哪个也不如你。”说着他把一本厚厚的账册丢了过来。
“你来帮我合合账,所有杂七杂八的账目都合到一本账册上。你既然充作笔帖式,这件事情我就全权委派给你,数目就按照我给你的账册来合。至于交接验收一应的签字都由你来签,统共一夜做完它。回营之后我给你记上一功,保不齐免你两年的刑期。”
古平原越听越是心惊,等听到最后竟然不由自主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哪是要给自己记功,分明是要栽赃嫁祸,诿过于人,将这一次买到劣马的罪名全都推到自己身上。回营之后这许营官必定翻脸。有道是“官官相卫”,自己到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难免落个人头不保。更何况常四老爹那边不等人,丑末寅初,山海关大门一开,车队就要入关,再要等上这么一个机会不知是何年月了。
想到这儿,他笑道:“这件事哪能劳烦大人,小人自当效劳。不过在这里合账怕打扰了大人休息,不如让小人将账册拿到营房下处里……”
“胡说!”不待古平原说完,许营官一拍桌子,“营房里人多手杂,这账册能随便带到那种地方去吗?我这酒要吃上一宿,你就在里屋做事好了。”
古平原心下雪亮,许营官怕别人不信是流犯做的账,叫来吃酒的这些人做见证。看来自己若是今夜入不了关,留在营中也难逃一劫。但眼下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见机行事。
卧室的窗前有一个条桌,古平原坐在桌前,打开账册,一条一条细合。他的性格是内方外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既来之且安之。他侧耳细听前厅的动静,来的三个人有两个是随行的军官,还有一个是贩马的客商,彼此吃酒闲聊,内容无非是某某大帅克扣了多少军饷,奉天哪个堂子里来了好看的窑姐。后来话题一转,转到了正在安徽、两湖的战事上。
事涉长毛军,正是古平原所关心,因此不能不停下手细听。事实上也真有很多话是在关外听不到的,都是贩马的客商在关内一路听闻得来。
“长毛实在是厉害,尤其是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陈玉成,打仗凶得很。”
“第一句话就说错了。苏老板,这都是大逆不道的逆党,应称李逆和陈逆,至于伪官称更是不能提,否则便是助逆!”许营官口气不善。
“是!是!军爷说得是。”苏老板显然是吓了一跳,筷子也掉到了地上。趁着捡筷子的机会,再张嘴已改了口:“这李逆帮着大长毛洪秀全守天京,不不,我又说错了,是江宁。而陈逆带着一群长毛杀出江北大营,兵分三路侵袭安徽、湖北、湖南,煞是厉害,听说武汉已经失守了,连湖北巡抚郭大涪都殉职了。”
许营官不以为然:“巡抚守土有责,丢了省城,就算逃得一命也是斩罪。还莫不如战死,朝廷必有优恤,京里同年、同乡肯帮忙,入祠供养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毕竟人已经没了,抚恤再厚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倒是长毛如此凶悍,既然占了武汉,与直隶京师便只有河南一省相隔。想来朝廷那边不会坐视。”这是另一位李姓军官。
古平原暗自点头,觉得此人的话还有几分见识。
姓苏的客商接道:“那是自然,朝廷急调蒙古的僧格林沁王爷率铁骑一万火速驰援。听说鲍军门的队伍也被调了去。”
“鲍军门……是哪个?”许营官有几分醉了,一句话没有听清。
“便是霆军。”
“嗨,你说的是鲍超那老王八蛋,当年我和他一起守大同,他借了我二两银子去赌,赌输了只说欠着,直到现在银子还不见踪影。”
鲍超已经是二品大员,姓许的不过是个七品管带,但现下这一桌上他的官最大,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他要信口胡吹,其余三人都只能诺诺称是。
古平原一心想听安徽战事,那苏老板却再没插话的机会。小半个时辰过去,还只是听许营官在那里胡吹大气,窗外却已经打了二更。
“不妙,四更天一到城门就开,这样耽搁下去非误大事不可。”古平原想及早脱身,怎奈这四个人走马灯地去外面方便,每起次身都能看见屏风里面的情形,自己要是跳窗而走,不多时就会被发觉,到时响锣一起,只怕无处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