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突然之间,那个裂开的嘴唇豁然大张,从中喷出无数的水沫,惨白色的眼珠骤地瞪圆,刚才还是僵尸般的残缺儿,整个人像被闪电击中一般惊厥起来。

厘于期一把将白徵明护住,手中的绳剑寒气四射。他厉声喊道:“他就是噩梦的罪魁祸首,危险!”

然而再厉害的武器,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随着孩子嘶哑惨烈的呻吟,厘于期和白徵明眼前所有的景物变得颠倒混乱,脑中如被万千钢针刺穿,头痛欲裂。在他

们模糊的视线中,一道灰白色的光从孩子的口中喷出,渐渐扩展成一道界限般的纤细金墙,孩子的声音再度拔高,金墙前后振摇,到最后再也无法忍受噪音的攻

击,刹那间四分五裂,化作乌有。

当墙倒塌之后,白徵明和厘于期的面前,再也不是逼仄的地下空间,而是一望无际辽阔的旷野,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地面上的衰草在风过处统统燃起了大火,

温度不断地上升,放眼望去,视力所及,已经全化作了火海!

在火焰的最高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转过了身。

他不是那个丑陋的残缺儿,而是一个五官完整,大眼小口的粉嫩小儿,他有细长完整的四肢,有灵活有力的双脚,他虽然矮小,但是站在那里却威风凛凛,像神

一样威严。

在他的下方,是奄奄一息的楚道石。而他的身后,则有无数追逐的恶影,每一个都想置他于死地。

原来,在猴子小白死去的一刹那,在楚道石怀抱中的男孩,猛然间剧烈地颤抖。他张开嘴,仰天向上,凄绝地嗥叫,细弱的脖子上青筋暴突,整个人的体温像燃

烧般猛烈地升高,楚道石被这热度所激,再也抱不住他,只能脱手将其放开。

男孩刚一挣脱楚道石的钳制,就尖叫着向厘于期在梦境中的投影扑过去。楚道石眼明手快,拼尽全力丢出一根由符咒结成的长绳,死死拖住了男孩的身体。男孩

不能前进,就伸出双手向着小白犹在蠕动的尸身乱抓,但是却只能落空。顿时,从男孩的身体中,爆发出令人不敢正视的夺目光芒,符咒长绳在光芒中寸寸断裂

,楚道石被光芒彻底弹开,重重地砸在地上,险些骨断筋折。

男孩在半空中已经不似人声,但是他的意志,在梦中无需借助声音传达,楚道石的脑中,被一句轰鸣着的话几乎震昏:“你害我!你害我!你害我!”

无数人影和动物的影子从旷野上现身,他们全部掩面哭泣,痛不欲生,随着男孩的叫声拔高,影子们纷纷拿起武器,劈头盖脸地向楚道石袭击过来。如果实在没

有趁手的家伙,他们就用手撕,用脚踢,用牙咬,像暴风雨一样把楚道石围在了中间。

他们是那些睡着的人的梦!楚道石不能击溃他们,更不能伤害他们,因为在这样的噩梦中,他们不过是一些意识,在男孩的命令下,他们想拥有什么力量就拥有

什么力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秘术师只能且战且退,他举起自己救命的戒指护符,发出了照耀现实与梦幻的双重光芒,算是勉强使得人影们暂时与他保持距离。但是这样绝对撑不了多久,而

且更糟糕的是,男孩在暴怒之下,终于彻底击穿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在他的眼前,那个本来只是虚拟图案的隧道和小屋,以及安全着的白徵明和厘于期,全部

都被卷入了这场无穷无尽的噩梦!

他们都将被那些影子所追逐,被那个男孩制造出来的源源不断的幻象所围困。

楚道石跑向厘于期和白徵明的时候,心都要急疯了,他发狂地喊:“快跑!快跑啊!”

厘于期让过楚道石,冷静地一口气丢出五根绳剑,剑气如同镰刀收割一般在人群中肆虐,所过之处人们也如麦秆一般扑倒。但最为本质的不同是,当剑气失色之

时,人们却能重新站起,继续疯狂地扑了过来!

厘于期一愣,但是他迅速变招,试图震动大地,崩散这些顽固的敌人。但是他刚刚接触到地面,就被一股大力无情弹开。

男孩就站在他眼前,表情冷酷。在梦中,他绝不是那个无力的残缺儿。现实中,他只能默默地走向死亡;然而在这里,他支配一切。

他只用一根手指,就把厘于期彻底击飞出去。在后者还没有落地的时候,男孩在空中再前一步,接着伸出手,像皮球一样把厘于期再次击飞。他就这样一步一步

,如同对待玩具一样,凌虐着厘于期,好像要把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悲怆,都发泄在这场致命的玩耍中。

白徵明抓住楚道石:“快点儿救臭棋!他会死的!”

楚道石反手拽住素王:“你别管他,你赶紧躲躲!”

楚道石推着白徵明,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身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恶意幻影,而前面更是一片未知的雾气茫茫。

谁来救他们!现实在哪里?梦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被男孩踢飞在空中的厘于期,意识早就陷入了混乱。他的身体感受不到痛苦,然而他却无法摆脱控制。男孩就像是一座沉重无比的石山,压在他的精神上,让他

动弹不得。

厘于期出生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当人们因为伤痛和死亡而悲号时,他油然而生。在日后漫长的经历中,他收集了无数的哀伤,在他的身体里,蕴藏着比星星还

多的眼泪与绝望。然而在此时此刻,在一场梦中,他感到,比他更尖锐的悲哀,将他一剑穿心。

一无所有,希望全灭。再没有活着的意义,再没有可以期待的幸福。

当你拥有很多时,你可以不在乎失去一样两样;而当你仅有这一样时,失去它会让你仇恨到无以复加。

男孩的意志笼罩在所有人的梦中:杀了他们,杀了你们,杀了所有做梦的人。因为你们不配做梦。

过于澎湃的痛苦,让厘于期终于感到自己要崩溃了。他无法吸收这么巨大的怨恨,身体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膨胀着,如果再这样下去,原本的人形可能会被活活撑

爆,从而灰飞烟灭。

他别无选择。死亡与屈辱之间权衡的结果,让厘于期第一次开始呼叫楚道石:“楚道石,帮我。”

楚道石听得一脸苦笑:“我自顾不暇,旁边还拖着个白徵明,怎么帮你?”

但是他必须想出办法来,无论如何也要想出来,否则三个人全都会死在这里,而那些昏睡着的人,包括冀妃在内,大家全都会死在噩梦之中。

办法在哪儿……办法在哪儿?

楚道石觉得自己脑子要跟着腿一起抽筋了。而再说白徵明,开始时他被楚道石拖着跑,但是现在情况已经掉转过来,素王训练有素,体格健康,刚才又没有任何

消耗,现在正是竞技状态良好之时,于是变成了他拖着楚道石跑。但是他也发现,楚道石根本就是瞎跑,要往哪儿跑也完全不知道。

素王皱了皱眉头,用最简单的直线思维提示楚道石:“旻旻呢?你怎么不让她叫醒你?”

楚道石猛地刹住脚步,白徵明险些被他拽个跟头。楚道石心中灵光大现,对啊!甄旻!甄旻的红发!

甄旻额上的那束红发,即便是在梦中,也依然闪耀着不灭的光辉。

那就是现实的灯火。只要找到红发在哪里,现实的界限就在那里!

楚道石回应厘于期:“红发!找旻旻的红发!”

厘于期在濒临溃败的边缘,吐尽肺中的空气,趁着男孩攻击他的间隙,从自己的身上扩散出一圈均匀的蓝色光芒。这光芒刺破雾气,照亮了旷野上方的所有天空

,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秒钟,但是楚道石还是清晰地发现了在一个方向,有微弱的红光闪动。

他用尽全力冲着那里呼唤:“旻旻!”

白徵明跟着他一起喊:“旻旻!”

厘于期在暴风骤雨的袭击中,断断续续地同喊:“旻……旻……”

三个男人的声音,从楚道石横卧在现实中的身体里,一起传了出来。

完全是靠着意志力才不至于昏倒的甄旻,已经看到了窗外正在发白的天光。

马上就要破晓了,饮露宫中,却寂静地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只有甄旻,在遍地倒伏的昏睡者中间,极度恐惧地一秒又一秒地挨着时间。

她想过逃跑。只要奔出这个死气沉沉的饮露宫,就可以回到自己温暖安全的家。那里一定不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也不会有自动渗血的身体,更不会有让人渐渐

衰竭到死,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可是她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在这里,还有一个人等着她唤醒,在外面,有一个人跟她打了安全回来的赌,更有一个,是她真心盼望着能够平安回来的人

于情于理,甄旻都不想失去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

这样的责任,还是头一次如此真切地降临在她头上。仅仅是三个人,就足以让她寸步难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甄旻自嘲地想:“如果将来真的母仪天下,

我该怎么办呢?也许我会每天都想自杀以谢天下。”

她无意识地捻动自己那束红发,排解着深入骨髓的凉意,与恐惧。但还没等她又拽下一根来,忽然从楚道石的口中,隐隐传来了什么声音。

甄旻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很快她就无比确信,因为这声音,同时包括了她原本最熟悉的两个人!

她跪爬两步,趴到楚道石身边,用最大的音量回喊:“旻旻在这儿!旻旻在这儿!”

隐隐约约的声音如同蚊鸣般传来:“红发……给我们指路……”

甄旻一把抓住发髻,将整个头发都扯散,把原本结束在其中的其余红发全部抖开。映着窗外微薄的晓色,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中,那绺扎眼的红发闪现出耀眼的

光芒。

这光芒映在梦境之中,就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炬,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半边。

男孩被这奇景吸引,一时停下了手。厘于期就趁这个功夫,连滚带爬地跌下地来,他拼命地收摄心神,把几乎就要散掉的形体重新聚拢,然后足蹑虚空,迅速地

与楚道石和白徵明汇合在一处。那二人见他脱险,才稍微放下了心。但是还没容他们搭上话,男孩的声音就如同滚雷一般动地而来:“把爸爸还给我!把小白还

给我!”

红发的光亮近在咫尺,现实的边缘触手可及。

但是楚道石突然停住了奔跑的脚步,猛地回过了头,他站在男孩的下方,高声喊道:“小白没有死!”

白徵明被楚道石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他赶紧回头想拽后者,但是楚道石就好像跟一块石头似得长在了地里,纹丝不动。厘于期刚刚逃出生天,本来也想赶紧奔

回现实,正欲发作,忽然间,他明白了楚道石的用意:他们不能任由这个男孩尾随而来,甄旻所在的地方,虽然是现实与梦境的分野,但是男孩依然可以轻易将

它粉碎。他可以像传播一场瘟疫一样,把所有的人都拖入噩梦。所以,必须就在这里,拦住他的脚步。可是楚道石,在这里我们的能力根本无法发挥,你怎么才

能拦住他?

楚道石貌似对这个问题浑然不觉,无视男孩泼天的怒气,他只是继续说:“爸爸没有猴子,小白根本就不是猴子!”

白徵明和厘于期都被这怪异的话弄得摸不到头脑。男孩也一样:“不可能!小白天天和我在一起!”

“那是因为,小白不是猴子的名字,而是你的啊!你就是小白,你才是爸爸心中最可爱的小猴!”

这句话对白徵明来说,像被一个炸雷劈在头上,他奔过来冲着楚道石吼道:“你说什么?!”

厘于期从后面拽住他,免得他身处险境。就听楚道石继续,“猴子只是你梦见的东西,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你不要让猴子,抢走了属于你的名字!”

男孩的怒火,在一瞬间忽然沉默了。半晌,一个属于孩子的,怯怯的声音响起:“小白……是我的名字吗?”

“对!”楚道石忙不迭地回应,“好好想想,爸爸说过你怎么来的吗?”

男孩的声音在空中显得飘忽不定:“爸爸说,他捡了我,因为我回不了家了,本来那边的天下也会有我的一份,可是那边的爸爸不会给我的,他不要我,但是爸

爸喜欢我,爸爸会跟我在一起。”

他终于哭了起来:“爸爸,你在哪儿呢?这边的世界我都找遍了,我看不见你呀!”

厘于期被这番话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刚才白徵明听到男孩名字时忽然抓狂了,这个残缺不全的孩子,原来跟白徵明一样,也流淌着帝王的血脉

。但是像他这样丑陋而怪异的孩子,即便出生在绝对高贵的世家,也一样会遭到遗弃的命运。

没有用处,没有才能,没有未来。

然而甚至包括把他捡来的猴子老爹本人,都可能不知道,正是这个五官残废,四肢瘫痪的孩子,具有皇室一族中谁都不会拥有的驭梦天赋。他的肉体无法行走,

但是他的梦境却可以纵横天下,他本应该是双料的帝王,现实和梦境两个世界的最高主宰。

然而这一切都破碎了。在现实中,只有一个孤独终老,一无所有的老太监,凭着一己之力,耗尽自己衰朽生命的最后微光,为他在地下,营造了仅有的空间。本

来,在没有阳光的黑暗地底,潮湿侵蚀的床铺之上,他却可以依然在梦中翱翔,幻想着这个属于他的幸福之地。他有慈爱的爸爸,有体贴的小猴,只要是爸爸讲

过的东西,他在梦中都可以得到。

但终究,爸爸再也不会来了。小猴也被杀死了。他还有什么呢?

他从天上降下来,坐在那里,像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伤心地哭起来了。

厘于期拽住楚道石和白徵明:“机不可失,我们赶紧离开。在那边我已经看到,他几天水米不沾牙,身体已经完全毁了,过不了多久肉体就会死亡,精神自然也

会消亡。只要他现在不动继续侵袭现实的念头,一会儿就会自己烟消云散,我们快走吧!”

楚道石虽然心下不忍,但是他深知厘于期说的是正确的,这个孩子就要死去了。被杀掉的猴子只会给他偷来水果,却不知道如何喂给他吃。从猴子老爹死去的那

一天开始,孩子的生命就在走向终结。

他咬着牙回过头,准备向着红发的方向离开。然而没走两步,却发现白徵明没有动。

素王接下来的行动,把楚道石和厘于期的心脏差点儿都吓到停跳,白徵明迎着哭泣的男孩走了过去。他在孩子面前跪了下来,伸开双臂把他抱在怀中,用他所能

做到的最温柔的口气轻轻地说:“你的爸爸已经到天上去了,弟弟。”

男孩仰起头:“弟弟?”

“对,你要记住这个词。因为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

“因为我们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爸爸。”

“所以,你不是只有爸爸和小猴,还有哥哥。”

“什么是‘哥哥’?”

“‘哥哥’?”白徵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该如何解释,他沉吟了一下,“‘哥哥’就是和你拥有同一个爸爸、会像爸爸一样爱你、关心你、照顾你的人。”

男孩呆呆地看着他,他在梦中的脸庞,渐渐变得透明,整个身体的轮廓,慢慢地淡了下去。他忽然抓住白徵明的衣襟,充满渴望地扑进他的怀中,然后,像雾一

样消散了。

梦中的世界,发出了战栗的悲鸣。

一切旋转颠覆。随即归于寂灭。

只有红发的光亮,如灯塔般逼近过来。

当楚道石醒来,而那两个人终于跌落回现实的那一刻,披散着头发的甄旻,尖叫了一声,终于昏了过去。

在事情平息之后的又一个夏日里,楚道石靠在窗边,眯起眼睛让阳光晒在他的脸上。

他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夫说他从今天开始,就能出门行走。快要伤愈的时候皮肤总是特别的痒,他老是忍不住要抓。于是厘于期在前两天出了个坏招,

在他的脚上施法长出来一个仙人掌,楚道石几乎被这招折磨到要死,大骂厘于期缺德,这样下去脚伤没好,手倒先烂了。不过倒真是有效,被扎了几下之后,无

意识地去抓脚这个习惯,是彻底地改掉了。

厘于期这个人,有时候真是分不清他到底是恶意,还是好意。

每次呼唤他,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然而呼唤他的结果,却不总是好结果。楚道石确信当时在梦中,他说的每一句话厘于期都听见了。然而他还是在最后关头,

罔顾楚道石的提示,一刀杀了猴子。

仅仅是为了保护素王不受到伤害这种理由,未免太牵强了。

门外一阵响动,楚道石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白徵明和厘于期。

果然是这俩人。每次都打着看望楚道石的旗号,实际上是来这里胡搅蛮缠,作弄楚道石,再或者就是讲些贵族们不好在公开场合说的谈资,两个人经常笑得震天

动地,把楚道石吵得几乎想要一头撞死。

不过每次刚过来的时候,还是比较安静的。楚道石这个时候才能问他们一些问题,比如说这次,楚道石见他们进来,劈头就问:“都安抚好了吗?”

厘于期回答:“死了的都埋了,理由也对上面编好了。实在瞒不过去的就使了点小手段,让他们以为是做梦。”

“冀妃那边呢?”

“当做梦了。就说晚上吃饱了睡着之后有点儿撑到,所以做了噩梦。”

“旻郡主那边呢?”

厘于期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照实说了。”

楚道石一皱眉头:“怎么不编瞎话了?”

“反正她也不会往外说,这样可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谁也别想蹦。”

楚道石脱力地趴在床上:“你们没有人性。”

厘于期笑得春风灿烂:“言重了,我们只是缺乏而已。”

白徵明却始终望着窗外,一语不发。楚道石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发现外面有个老太监,正领着一个小太监,教他进退礼仪。

楚道石问:“怎么了?”

白徵明过了一会儿,才忽然答非所问地说道:“将来如果我做了父亲,无论什么样的儿子,我也不会丢弃。”

楚道石一愣:“什么?”

白徵明没有回头:“无论他们的母亲是谁,多么卑微,他长成什么样,我都会让他们健康地长大。”

楚道石露出了苦笑:“就算他们不喜欢你?”

“是的。”

夏日里温暖的光线,平静地从窗外铺满了整个房间。


第三卷 清晨的甜蜜刀锋


楔子

在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

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没有温度。大家都只是在这里等待……大家?大家说的是谁?哦对了,说的就是“我们”。

我们在等什么呢?

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呢喃着:

等着,变成“我”。

“我”是什么?“我”与“我们”有什么区别?“我”更重要,更聪明吗?我们迷惑,但是我们坚信,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我”。

到了那一天,我们将无所畏惧。


第一章

“这里还有一具!”

“什么情况?”

“也是抢劫。估计是从后面,用布包着石头,干净利落地一下子砸在后脑勺上。”

俯卧在那里的男尸,死因是钝物重击后脑,所以导致头骨被击碎,塌陷下去好大一块。捕快头目宇文晟厌烦地看着地面:

被饥饿的野狗啃食过的尸体,现在看起来还很新鲜。从被撕扯开来的血肉断面上判断,受害者被干掉的时间还不长。鲜血分布得也很规律,应该没怎么搏斗,“

砰”的一下,就结束了。衣服和随身物品都被扒得精光,周围散落着一些与血的颜色迥异的汁液,以及高级汤匙和瓷碗的碎片,能看得出来,那是有钱人才吃得

起的高级甜品。

刚刚进入夏天,死者的数目就不断地增加。这完全是因为夜游的节目多了而已,冬天里早早关门的夜市和欢场,现在都开到了深夜。以前有宵禁的时候还好,行

人晚归会受到警告,形迹可疑的还会被立刻抓起来,治安说不上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可是现在呢?每隔两三天就会发生命案。宇文晟心里暗自比较,感觉自

己居然跟个老头子似的,讨厌起现在来了。

既然还有为了钱而行凶作恶的穷人在,就不应该给富人们提供那么多享乐的场所。一味为了满足富人而变着法子让他们花天酒地,只能增添他们被害的危险。宇

文晟想到这里,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在远远的地方围观的乞丐和流浪汉们,叹了口气,告诉手下说:“去拿鞭子赶散,碍事。”

随着十几条鞭子带起的凶恶风声和渐渐远去的惨叫声,宇文晟直起身来,他是个三十岁出头,正当年轻力壮的中等身材男人,虽然不是很高,但是因为经年习武

,四肢结实有力,拳头攥起来像个铁锤。他干这行有将近十年了,从最低级的菜鸟摸爬滚打升到今天的位置,养成了一双明辨秋毫的鹰眼,和一个随心所欲揍人

的强健体魄。宇文晟用布把死者的脸蒙上,本能地扫视周围,在离尸体十几步远的一个黑暗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走过去,在阴影下仔细打量:

是一条野狗。随处可见的那种,饿得精瘦,身上满是斑秃。此时,这个东西栽落在尘埃无声无息,因为它的脑袋,整齐地从脖子上断了开来。

宇文晟眯起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再三打量,甚至伸手翻了翻之后,他断定,这不是错觉,是真的:

这条狗,是被什么极端锐利的武器,一击斩断。而且从新鲜度看,死的时刻应该就是和死者遇难在一刻之间。

是抢劫者的刀吗?还是说是受害者的垂死反击?宇文晟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心中掠过不祥的阴影:

能一刀切下狗头,这肯定不是用来削水果的刀子,屠夫们的刀也做不到这么漂亮迅速的一击。

宇文晟清楚地记得整个天启城持有武器用刀的所有平民,他们不会超过一百人。

至于贵族们有多少,他就不知道了。

宇文晟嫌恶地又瞥了一眼那些洒在地上的甜食,猛地一脚,把野狗连头带身子踢进了排水沟,然后喊道:“收工!”

春天结束的时候,空气里暖洋洋的慵懒气息被炎热一扫而空。集市开张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太阳往西一偏,就有人在街上摆出冰山的摊子来——无论是宫里还

是宫外的雪库,都开了封,每天川流不息地送到各家府上和集市上。熟练的冰师们,把时下新上的草果在冰水里激一激,研成粉末汁水,兑上糖浆调好,往一碗

碗的冰雪酪上一浇,立时送到人前。吃的人用汤匙剜一勺送下,多焦躁的情绪,也都平复了下来。在外面摆着卖的,浇头少,但也能摆出十几样来,糖浆多,鲜

果少,买的人一多,两个时辰就没了;在大户人家的宅子里就要好得多,一色都是果泥,掺着冰屑,吃起来还有点儿冻牙。

飞扬着尘土的大街上,到处都有人在买这种降温的佳品。但是每一个付钱的人周围,总有更多的人用羡慕的眼光眼巴巴地看着。吃不起的人们里面,除了衣着褴

褛的穷人,也有穿得整整齐齐的斯文人。倒是那些被限制不许穿五色衣服的商贾,买起来毫不手软。于是在黑暗的小巷子里,因为买了一杯冻雪而横尸地上的人

,也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除了冰山雪酪,受欢迎的还有红果凝,是用时下的酢果(大红色浆果,外有刺,里柔软多汁)泡在蜂蜜里,再把牛奶、鸡蛋和粉芡大火烧开调成糊状,滴入些酒

,然后搅在一起,分开器皿装好,搁在雪窖里冻几个时辰,拿出来便是娇嫩粉红颤巍巍的一块,吃起来爽滑剔透,沁人脾胃。不过红果凝比不得冰山,做的功夫

长,配料也贵,每天做出的分量就那么些,所以吃得的人少。

在这些之外,还有很多花样翻新的精致甜品,它们的做法各异,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吃在嘴里,可以让人忘记了现实与梦幻之间区别的美丽食物。而如果在初夏

的下午,几个人聚在水面的亭子里面,把这些甜食都装在冰盘里摆在桌上,旁边是一溜飘着冰块的水缸,里面泡着早上的西瓜和其他水果,清风送爽,把扑面的

凉气和着花果的香味悠然送至——这样的生活,应该是惬意到了极限。

此时此刻,有几个人就正在享受着这样的生活。五皇子素王府的凉亭之上,几名男女或卧或坐,静静地体味着这难得的夏日小憩。

素王白徵明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亭子的栏杆上,手里翻着几页纸的清单。

他是个身材高大、看上去非常健壮的男子,但是看起来对于凸显肌肉没什么兴趣,所以衣服都松松垮垮地堆在身上,只有腰间的装饰玉器垂落下来,偶尔晃动两

下。

他敏捷地把清单项目看完,抬眼问面前恭敬站立着的宫女:“给二哥送过去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女孩子歪着头想了想:“二殿下只是点了点头,说费心。”

“大哥那边呢?”

这次女孩子反应很快:“大殿下我没见着,管家说给送进去。”

卧在白徵明不远的地方,正在吃红果凝的一个白衣男子忽然哼了一声,薄薄的嘴唇里说了一句:“挺有谱儿的啊。”

白徵明没搭话,只是又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清单:“没有送漏的吧?”

“没有。送一家我勾一家。”

“好。”白徵明从桌子下面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竹篓,“这是留着,是特意准备赏给你的,拿回去吃吧!”

女孩子欢天喜地地接过来,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谢谢五殿下赏的糖蟹!”

五殿下白徵明秘方腌制的糖蟹,还没等在天启望族挨着门送过一遍,称赞的声音就传遍了全城。能够得到和贵族们一样的礼物,也难怪她雀跃。女孩抱着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