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随着孩子的喊声,这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忽然回过了头。
看见此景,楚道石几乎骇死过去:因为在他们转头的同时,似乎又各自有个头从他们的肩膀上长了出来——不,正确地说,他们转过来的头,并非是现实中的那
个,而是从中分裂出来一个头的幻影。一刹那间,就好像有两个头一般。
幻影惊诧地看着男孩,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呼召。随即,他们向前一步,从虚无中走了出来,一下子跌落在了这边的地面上。而那边的大厅里,两个躯体猛然凝滞
,接着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他们落下来的时候,也全都摔得够呛,等好不容易爬起来之后,仓皇四顾,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男孩拍着手欢叫:“追
呀!追呀!打呀!”
两个男人就像被提线操纵的木偶一般,甚至都没说出一句话,就地厮打了起来,陷入性命相搏,开始了完全用不上任何套路的死斗,他们用腿、用膝盖、用胳膊
肘、用手指、用牙齿野蛮地撕扯着对方,恨不得将对方当下就碾成碎渣。
现实情景中的甄旻,无声地膝盖一软,坐倒在地上。
男孩看了一会儿肉搏,很快就失去了兴趣,红润的小嘴唇发出了嘘嘘声:“滚开!滚开!”
猴子马上跳过去,用小爪子随便指了个方向,两个正在决死的男人,立刻一边殴打着,一边按照猴子的指引,追逐着跑向了远方,迅速消失在男孩和楚道石的视
野中。
楚道石的心头,寒意不可遏制地扩散开来。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力控制着让声音不至于发抖,提问道:“叫谁……谁就会来吗?”
男孩落回地面,口气中透着不满,“也有不行的啦!比如说那个人呐。”
猴子似乎是通灵性似的,伸出爪子指着虚空中一个人影,男孩充满怨气地说:“她头上有什么东西挡着,我叫不应啊!”
楚道石顺着猴爪看去,正是无助的甄旻。在梦中的视野里,她头上那绺红发,闪耀着格外明显的光芒。孩子露出受挫的表情,开始愤怒地呼唤,他的呼声击碎了
脆弱的护符,大厅中的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纷纷争先恐后地跳入了这边的世界,被驱赶着奔向了未知的地域。很快,在甄旻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个清醒的人
存在。
在另一边,甄旻想站起来,但是却发现怎么努力都只是徒劳。她在地上跪着爬了两步,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哭声和呻吟都消失得干干
净净。
有谁……有谁还清醒着吗?……
甄旻用手指颤抖着碰碰自己的保镖,自己的侍女,但是他们毫无反应。
只有楚道石失去知觉的身体,还在从伤口中不断渗出血水。甄旻靠在楚道石的脚边,用手抓住胸前的平安符,深深地,几乎要涨裂肺部一样呼吸。她在彻骨的恐
惧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绝不能昏过去!要撑到他们回来!”
第七章
此时此刻,白徵明和厘于期对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但是他们在地下通道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在他们无法转圜的狭窄隧道中,从正前方涌出来无数的老鼠
。它们如同黑压压的洪水,晃动着波浪一般的尾巴,从地面和墙壁三面快速爬行过来,刺耳的吱吱声在逼仄的通道中激起回音,震得人头晕眼花。
白徵明被厘于期挡着,只听声音已经毛骨悚然:“臭棋,前面是什么?!”
厘于期眼睛都没眨,他张开手护住身后的素王,语气中透出凶狠:“你往后站!”
话音未落,冲在最前面的老鼠已经有十几只纵身跳起。厘于期迎着它们的进攻方向,也向前突刺两步,一脚稳稳踩牢,右拳提起,结结实实轰在了地上。
一股无形的震荡波,以他的脚为起始点,狰狞地从鼠群中穿了过去。正对着他的方向冲刺的老鼠,从头到尾,被整齐地剖了开来,鲜血和内脏骤然喷洒在它的同
伴身上。所有被震荡波扫及的老鼠,几乎都是在同一时刻,一声没吭地被扯成了碎片,就像下起了一场血雨。
在一瞬间,白徵明仿佛看到厘于期的身体变得透明,而对面有无数鲜血正在迎面飞来,但是下一秒钟,厘于期的身体再度变得实在,鲜血只是溅到了他身边的墙
壁之上。白徵明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顶着血雨,厘于期再度前进,这次他拿出了自己的武器:一把细绳。他随意把一条绳子抽出来,两端一捏,绳子立刻结束成一个圆环。厘于期把这圆环如套圈般
平平地扔出去,刚一落入鼠群,圆环顿时消散,化成了剃刀一般锋利的幻影,所过之处如风扫落叶,鼠的碎肢残体齐齐飞上半空。厘于期这次是有备而来,他暗
地发狠:上次面对群蟹,仓促之间不敢发动太凌厉的招数,这次不过是区区鼠辈,狭路相逢避无可避,敢袭击的话就送你们全部上路!
厘于期见此招奏效,便如法炮制,没等他抛出手中一半的细绳,老鼠们已经是尸横遍地。在遭受重大损失之后,老鼠们好像是听见了厘于期心中的威胁一样,体
如潮水般退却了。
白徵明在后面,虽然看不见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震荡波所震下来的碎石和浮土,却劈头盖脸地扑了他一身。而随着厘于期的脚步,脚下再不是坎坷的土地
,而是粘稠的血肉和细碎的骨头,借着刚才点起的油灯昏光,其状极为可怖。
“臭棋!到底怎么回事?”
厘于期的回答带着金属般冰冷的回音:“恐怕,有东西知道我们来了,它在阻拦我们。”
“是猴子吗?”
“不好说。”
厘于期向困惑着的白徵明回过头来,表情却十分平静:“殿下不必担心。有我在,管它什么,也就是一盘菜。”
白徵明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刚刚释然的表情突然扭曲,他惊叫了一声。厘于期紧急回头看,他的双眼也骤然睁圆,在距离他不到三步的距离,一个巨大的,几
乎要塞满通道的身影正在粗重地喘息,它把脸凑在灯光之下,露出了两对长长的尖角,以及两只喷着恶臭气体的鼻孔。在丑陋面孔的下面,是一个人形的躯体挤
在隧道之中,长满钩状指甲的手爪充满恶意地挥舞。
一只有着四角牦牛头部的怪物。
厘于期后退了一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道石也同样不相信,因为他同样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几乎要冲进明知道咫尺天涯的画面里去,心中好似滚油烹煎。男孩就在他耳边得意地叫嚷:“还有这两个,加上刚才那个就剩这仨人啦!我决定把这两个家伙
叫来之后,就去叫那个女的!”
楚道石的牙齿用力咬住嘴唇,控制住颤抖之后,他用尽平生力气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哥哥陪你玩不好吗?为什么找那么多人呀?”
男孩噘起嘴:“我才不是光玩!我是来找爸爸的!”
“你爸爸?他是谁啊?”
男孩突然生气了:“你这个人问题真多!”
他冲着猴子喊:“打他,打他!”
猴子张开嘴叫了。在它的背后,闪过两个人影,楚道石清楚地看见,正是饮露宫中的两位宫女,其中有一个就是被叫做小优的,她们在那一边早就已经陷入了沉
睡——但是此刻她们都只有一个淡淡的影子,甚至连轮廓都不甚清晰了。她们朝楚道石走来,每人手里拿着两只螃蟹,等走近之后,就左右开弓用螃蟹用力抽打
楚道石。楚道石不敢反击,只能举起胳膊挡住,螃蟹抽在他身上,由于用力过猛,甚至连壳都碎裂飞出,在楚道石的胳膊上留下了无数见血的伤痕。
等打了一会儿,男孩看烦了,这才喊:“去!去!”
女人的身影消散了。男孩跑到猴子跟前,让猴子给他在后背上挠痒:“爸爸每天都来,猴子认识的。”
难道说,你不认识吗?楚道石把这个问题硬咽了下去,他现在不太敢跟这个神经质的小孩提问,因为实在太过凶险,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翻脸。
可是,究竟应该如何跟小孩子打交道?楚道石忍着疼痛,大着胆子凑过来,问道:“光这样聊天多没劲,我们玩游戏吧!”
男孩果然眼前一亮:“游戏?学新的词吗?”
楚道石有点儿摸不到头脑,但是他能猜到的小孩心思也就止于此了,只有继续:“新的词是什么?……反正不能白玩,输的人要听赢的人的。”
“好!”
楚道石缓慢地指着白徵明和厘于期对峙地狱牛头的画面说:“你觉得哪边会赢?”
小孩不假思索:“牛会赢!”
楚道石摇摇头:“我觉得那俩大哥哥会赢。”
男孩嗤之以鼻:“才不会呢!”
等他的话音一落,猴子立刻在地上手舞足蹈,同时发出了奇特的有节奏的叫声,长着一颗硕大牛头的怪物仿佛是听到了战斗的号角,奋力抬起脖子,琵琶骨处青
筋暴露,犹如无数西瓜在皮肤下滚动的鼓突肌肉膨胀起来,彻底把个隧道填的结结实实。从情形上看,厘于期就连伸展的地方都没有,何谈反击?
楚道石瞪着眼睛看厘于期,心里诅咒:“姓厘的,你要是输了,下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厘于期在那一边,只是稍稍后退了两步,他用肩膀把白徵明用力顶出去一段距离,突然两手一撑墙壁,张开嘴,无声地怒吼了一嗓子。白徵明满头满脸都是土,
视野迷蒙,看不见厘于期究竟做了什么,但是楚道石和男孩在这边却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围困牛头的隧道周围,从墙壁中猛地刺出来无数道尖锐无比的石柱,不,从质地和颜色上来看,它们更像是泥土制品,只不过它们的锋利度足以穿透血肉和
骨骼,豁开内脏和筋脉,悄无声息地,痛快地来了个贯通。
再巨大有力的心脏,被这样扎成筛子时,也会干脆地停止跳动。
牛头向厘于期伸出的巨爪,甚至还只是停留在半路上,就无力地垂落下来,尖利肮脏的指甲从距离厘于期脸上只有毫厘的地方划过,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先出手,这时的巨爪,可能早就抓烂了厘于期的面部。但厘于期看着它落下,眼睛一眨都不眨,镇定得令人畏惧。
楚道石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厘于期……瞬杀怪牛,你未免强的太过分了……搞不好,我真的会比他先死……”
他正回味着,男孩已经抓狂地叫了起来:“讨厌!讨厌!弄坏了啦!”
他早忘了刚才楚道石跟他打的赌,在平地像跳娃娃一样蹦了起来,猴子如同他的影子,也一起又跳又叫。男孩的声音尖地都变了调:“去去!都去抓他们!”
无数飘飘荡荡的幻影,从远处渺茫的地平线上向这里迅速飘来。楚道石在里面看见了饮露宫的宫女、太监、厨师、侍卫、杂役、大黄猫、鹦鹉、狗……以及数不
尽的老鼠和密密麻麻的螃蟹。这些怪异的组合全都挤在一起,人们表情迷惘,动物眼神呆滞,他们蜂拥着围住男孩,就好像他是唯一的意志,和主宰。楚道石看
着这幅景象,只觉四肢无力:
他们都是被这个男孩强制地拉进梦中的吗?原本私人的、只做给自己看的秘密梦境,居然被这么轻易地打穿了吗?这个男孩究竟是什么人?难道说,事发当晚的
螃蟹……
看到这些幻影,楚道石心下苦涩地豁然开朗,所有的异像,那些发疯的动物,它们原来也都是在做无穷无尽的噩梦。
被噩梦中的控制者操纵,在现实中玩孩子气的血腥游戏。毫不留情,为所欲为。
因为在这里,男孩可以像将军一般命令他们:“抓!抓!”
同时,他做出一个捕捉的动作,那些人和动物就跟着他一起做,越做动作幅度越大,渐渐如同狂舞般挥动着四肢,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楚道石虽然不知道男孩准备做什么,但是他在大厅甄旻那边的画面中,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些本应该已经再不会醒来的人们,如僵尸般爬了起来。甄旻只能龟缩在
楚道石身体的后面,目送他们离开。这些人即便站起身来,双眼还是紧闭,他们仍在做梦。
他们在梦境中被男孩控制着,正在向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楚道石顾不上推理结束,已经咆哮着集中精神,冲着厘于期狂吼。这时他也不在乎现实与梦境之间能不能沟通,一门心思想把这个消息传达过去。
厘于期在那边忽然扭过头,双眼再次圆睁,随即拉着白徵明就向地洞的深处,飞快地奔跑下去。他听见了吗?他听见我的话了吗?楚道石五内俱焚,他听不到来
自厘于期的回应,他只能祈祷后者的行为足够理智。因为那些被噩梦笼罩着的人们,已经用匪夷所思的速度,奔向了秘道这里,他们很快就会掀起盖板,像猴子
一样灵巧地攀援而下,像老鼠一样前仆后继地蜂拥而上。
但这次,面对这些无辜的肉体,厘于期还能做得到砍瓜切菜风卷残云吗?楚道石想都不敢想这些问题。
男孩等命令完这些人,忽然不悦地转向了楚道石这里:“你,怎么不抓?”
被这么一问,楚道石顿时觉得浑身一凉,他是用自己的意志入梦而来,他没有失去控制,男孩会拿他怎么办?
也许是求生的极限反应,楚道石的脑子此时空前运转起来:“我陪你玩,不抓。”
男孩愣了一下,忽然被这句话弄得开心不已,他跳到楚道石身边,小手一伸:“抱。”
楚道石别无选择,他只能也伸出双手,抱住了男孩。等抱在怀中,他才发现,这孩子超乎寻常的轻。虽然是在梦中,但此时真切的手感,让楚道石忍不住联想,
大概抱一只六个月的小狗,也会比他重些。这孩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空气?
接触到人的怀抱,男孩刚才的戾气被一扫而空,他抬起长相古怪的面孔,发自内心地问楚道石:“你认识爸爸吗?”
楚道石摇摇头:“我不认识。”
男孩有些失望,但又接着问:“你知道爸爸为什么没来吗?”
我不认识你爸爸,又怎么知道他为什么没来?楚道石心烦意乱,但又不敢拂逆他的心意:“爸爸也许是太忙了。”
“不!”男孩激烈地反对,“爸爸每天都会来!他让我数水滴的声音,等到了七万九千滴水,他就会带葡萄来,跟我玩,念新的词给我听……”说到这里,他迷
惑地抬头看楚道石的眼睛,“我数到十五万了,他怎么不来了呢?”
楚道石的心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很不祥的揣测,莫非……
但是他还是把想法压下去,轻轻问道:“爸爸,长得什么样啊?”
“我不知道。”男孩回答说,“他没有说过。”
没说过?楚道石迷惑地看着男孩青灰色的后颈皮肤,难道不应该是看见吗?
“爸爸闻起来很温暖,他的袖子很干燥,手有些刺刺的,他对我很好,他讲很多事情。他跟猴子一样喜欢我,他说我长得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孩子,我长着比所有
人都漂亮,都大的眼睛,比别的孩子都小巧的鼻子和嘴,皮肤也最白,你看,是不是这样的呀?爸爸比猴子聪明,爸爸什么都知道。”
猴子在楚道石的脚下,望着自己的主人不停地激动着跳来跳去。
男孩从楚道石的双手中挺起身来,骄傲地大幅度摆动着头,用下巴示意这儿所有的一切:
“这些都是他讲给我的!爸爸讲的东西,这里都会有,猴子啊,人啊,螃蟹啊,猫啊,老鼠啊,还有鸟和狗!”
“怪牛也是爸爸讲的吗?”
“那是我编出来的!”男孩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人会长牛头,老鼠会认路,狗会飞!”
“那真不错!”楚道石咬着牙称赞道,“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出来找爸爸。”男孩仰起头,拼命把身体探向远方,他的手就像废弃了一样垂在两旁,“我让很多很多人帮我找,但是他们都找不到。他们太笨了!”
“你都让谁找了啊?”
“一开始是让两个姐姐,但是她们太没用,我一喊她们就没气了。”
楚道石的手开始颤抖。小喜、小悦……
“后来我拜托一群螃蟹,但是它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见了。”
秘术师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赌气就走的更远,想找爸爸,也想找人陪我玩!”
所以有更多的人永远陷入了昏睡,再也无法叫醒。
男孩把两只青蛙一样的暴突眼睛转向楚道石:“你是第一个不害怕的人,你要陪着我,直到找到爸爸为止!”
楚道石心里默默回答:“我现在害怕了,真的。”
他所怀抱的这个孩子,不知道因为什么理由,天生具备了恐怖的能力,使得他不但能穿行于所有的梦境,还能自如地把幻想推演成现实,在他的心中,梦境与现
实可以轻易地打通,失去了界限的噩梦,正在肆无忌惮地横行于土地之上。如果不及时想办法找到他的本体,而让他的意志肆意飘荡,那么不要说区区一个饮露
宫,就算是整个天启城,全部陷入梦魇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楚道石就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炸裂的过热丹炉,绝望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祈祷自己可以安抚住这
个情绪反复无常的小家伙,而白徵明和厘于期能顺利找到这个孩子的藏身之所——不过,他们为什么会挤在那么一个隧道里?那儿是正确的方向吗?
突然,猴子尖利地鸣叫起来,声音几近变调,它伸出小爪子,焦急地想扯小主人的衣角,可是因为男孩在楚道石怀中,它够不着,只好拼命地抓楚道石的裤子。
楚道石从男孩的肩头向后看去,才发现在投射着白徵明和厘于期的画面上,那两个人来到了一扇粗陋的木门前,上面挂着一把笨重的大锁。
猴子跟疯了一样试图提醒主人,但是男孩却好像压根听不见,只顾着跟楚道石热烈地说他平时的幻想。楚道石眼珠转了转,在特别大声回应男孩时,忍痛用受伤
的脚狠命踢了猴子一脚,直踢得猴子向后翻了好几个跟头,险些爬不起来。猴子再靠近,楚道石再踢。几脚过后,猴子不敢再靠过来了。它忽然一扭头,悲鸣着
向着一个方向疾奔而去。
楚道石看着它消失,赶紧把目光掉转回雾气中的影子。
白徵明和厘于期在门的面前,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但是只有一瞬间,两个人又一起恍然大悟,白徵明从怀中掏出来那把已经生锈的钥匙。
楚道石注视着这一幕,立刻明白那二人果然找对了正确的方向!在他心中,所有纷繁的线索都交织在一处,全部指向了那扇门的后面。
为了最终确认自己的想法,他轻声地问怀中的孩子:“爸爸,是不是有很多猴子?”
“是的!爸爸说他曾经有很多猴子,但是它们都离他而去了,可是,有一只最可爱的小猴还没有离开他,永远在这里等他。”
楚道石彻底确信,原来这就是猴子老爹最后想告诉素王,然而最终没来得及吐露的遗言——照顾好他唯一的亲人,这个在梦中的男孩。然而他这是在哪里做梦呢
?就是那道门的后面吗?
男孩的眼睛变得明亮异常,瞳孔中射出晶莹的光芒,“我虽然看不见它,但我努力地想啊想啊,它终于出现在这里了,就是刚才带你来的那只呀,爸爸说它的名
字叫小白。小白,小白呢?”
他开始踢蹬着要从楚道石的怀中挣脱出来,楚道石用眼睛死死盯着白徵明笨拙地开锁,厘于期背朝向素王,用自己身上所有的符咒架起禁制,用来预防那些顺着
隧道赶来抓他们的昏睡者。秘术师紧紧抱着男孩,嘴里喃喃自语:“小白……小白有事,一会儿就回来。”
“小白不会有事的!小白总会跟我在一起,爸爸说小白最乖了,它从来不会离开!”
楚道石的双臂,此时已经变成了束缚的牢笼,他嘴里也不知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只盼着白徵明赶快打开那扇门。男孩的脸涨的通红,他大喊着:“我要生气了!
快放开我!”
梦境中的地面,到处烈焰腾飞,灼热的气体从无数地裂中喷射而出,滚烫的岩浆从四面八方流出,像洪水一样满溢过来,楚道石站着的地方,眨眼间就成了一座
只有立锥之地的孤岛。然而秘术师打定主意,哪怕是被烧到灰飞烟灭,也一定不能让男孩脱身。孩子在拉锯式的争斗中,扭动了很久,终于因为力竭而败下阵来
,他好像顾及着什么一样,并没有让烈焰彻底吞噬掉抱着他的楚道石。
楚道石抓紧这瞬间的机会,再度向厘于期呼叫:“厘于期,我找到那个造成昏睡的人了,他就在梦中跟我在一起!他身边还有只猴子,可能到你们那边去了,先
留着,都别杀他们!别刺激这个孩子!”
他喊了又喊,却像石块沉入了水中。
第八章
此刻,另一边的白徵明,终于打开了门。
在门的后面,只有一个小到可悲的房间,也许说是衣橱更加适合。在点起墙壁上仅有的烛台之后,能看见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床,上面有一床颜色晦败的被褥。
被褥的下面,隐隐有鼓起的东西,在摇曳的烛光下面,似乎在轻柔地一起一伏。
从门口到床,只有成年人两步的距离。
白徵明犹疑不定地向床的方向走去,就在他即将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从床的下面,猛然窜出来一个灰色的身影。在这么近的距离,用无与伦比迅疾的速度,向白
徵明的双眼狠狠地扑来!
白徵明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但是从他的背后,一道寒光如毒蛇般激窜射出。
寒光过处,空气仿佛都被切成了两半,眼前的景象,犹如发生了整齐的位移,有什么东西,沿着寒光的轨迹,错开了原来的位置。又似乎过了很久,才有赤色的
液体恍然大悟般喷溅出来,无数道血箭,从光滑的裂口处冲出,开的满室红花。
视野被鲜血骤然污染的白徵明,半晌才看清。那只被烛火烧掉了毛的猴子,被厘于期的绳剑,一分为二。
在被切断的躯体上,还有最后的皮毛和肌肤相连,猴子流尽鲜血的身体,就这样在仅有的连缀拖拽下,艰难地爬向那张小床。在它爬行的道路上,留下的不是血
线,而是大片大片的血泊,但尽管如此,它最终还是挣扎到了床前,抽搐了一下,再也没有挪动。
白徵明被眼前的惨状所震慑,手脚一时冰凉。厘于期从他的身后探出头来,语气自若地说:“看来,它想竭力保护床上的家伙啊。”
说罢,他一步上前,右手提着绳剑,左手一把把被子掀开。然而被子下面的景象,饶是厘于期心肠如铁一般坚硬,仍然被彻底惊呆了。
白徵明艰难地踏过猴子留下的血印,走到切近,低头看去。被子下面的,是一个残缺到不堪入目的孩子:细的像筷子一样的脖颈,顶着一个硕大的头部,发育比
例严重失调的四肢,松松地悬挂在一个鼓起来的肚子周围,本来应该是手脚的地方,却只有秃秃的肉团。瘦削到骇人的脸上,两只眼睛里是惨白的虹膜,扁平而
宽阔的翻孔鼻子,在下面的人中位置,有一条明显的裂痕,从里面可以看到粉红的上颚,在口唇旁边都是肮脏的口水痕迹。
这孩子是被神所厌弃的造物,是人间最糟糕,最悲惨的作品。无论是多么爱他,期盼他到来的父母,只要看见这样的孩子,第一个念头一定是丢弃。他不能行走
,不能看见你的脸,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哭泣和欢笑,不能回应你的任何呼唤,甚至终生不能向你表示任何一点感情,他就像一朵刚发芽就枯萎的花,直到你绝
望也不可能绽放。
到底需要怎样的决心,怎样无私的爱,才会把这样的孩子捡回来,多少年如一日精心地喂养,从婴儿养育到他慢慢长大,或者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否已经长大,
因为他畸形的四肢,永远不可能有丰满的肌肉覆盖其上。
白徵明的嗓子,忽然被什么堵住了。
在这个残缺儿的床头,堆积着很多水果,有的已经腐烂干瘪,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而更多的是新鲜的,似乎就是这两天才刚刚拿来的,但是无一例外,它们都放
在那里,丝毫没有食用过的痕迹。在里面有苹果,有梨,有香蕉……但最多的是葡萄,有一捧像是今天刚刚拿来的葡萄,就悬挂在这个残缺儿的嘴边。
但是这个孩子的嘴唇,却枯槁而干裂,因为爆皮而渗出的血丝也早已干涸,他的整个面容和灰败的肤色,都显示出他已经多日没有喝水进食。然而即便这样,他
也依然半闭着看不见东西的双眼,保持着平稳的呼吸,似乎还沉浸在梦境之中,完全感觉不到身体上的残缺和衰弱。
白徵明让过厘于期,自己站在这个孩子面前,然后轻轻地跪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可能从来都没有下过床的可怜儿,他无法想象这就是猴子老爹临死前托付
给自己的最后一个亲人。身为一个太监,猴子老爹不可能有任何子嗣,他在宫中多年,与亲人早断绝了所有关系,那么这个孩子,到底是他从哪里得来?又为何
作出如此的牺牲,不惜以个人力量偷掘出如许绵长幽深的地下通道,只为了让这个孩子生存下来?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猴子老爹还没来得及说出任何事情,就仓促间离开了这个只能依靠他生存的孩子。而如果没有后来的这所有变故,孩子只能静静地瘐死在
地底的这个阴暗角落,再没有任何人知晓。
这样的人生,悲惨到没有任何意义。
白徵明试着用手去碰触孩子的脸,那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水汽,就像一个行将腐朽的木桩,马上就要被白蚁蛀空吃光。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几乎要碰到孩子的皮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