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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黑了下来,窗外的秦淮河却渐渐热闹起来。月亮如一枚玉梳,静静躺在天上,俯瞰着下界的众生。虞畹兰渐渐止了泪,说:“我知道当年你为什幺没有挑我而选了玉笙。咱们共过生死的,我知道你,当时我就猜到你会选玉笙。”她神情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当年。

"你那时枪伤发作,烧得神志不清。我和玉笙用冷水擦你的身子,却只听到你嘴里不停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和玉笙就都知道,你眼里根本没有我们,你救我们只是因为你职责所在,你心里早就有了人。你答应县令娶我们中的一个,不过是因为那个人你可望不可及,而你又觉得确实该娶妻了。玉笙不像我,她又温柔又随和,她会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而我,总是那幺咄咄逼人,总是看到事情后面的丑恶。所以虽然别人都为你选玉笙而吃惊,我却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我还是恨死你了。你这个虚伪的家伙,自以为是,自以为高尚伟大,却是个又自卑又骄傲的混蛋。你不为自己活着,可别人要!你算是毁了玉笙的一生。我们那时候还都是清清白白的,她还以为能跟你白头偕老,她偷偷告诉我,她要好好对你,要让你忘了那个人。可是她后来跟我说,她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幺,你的心里根本没有她。要知道,玉笙她不是一个物件,她是个人!

“我呢,你救了我,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我被养父卖到这里。不错,我才十六岁就红遍了整个南京城。我是风光过。可那又如何?这里的勋戚显要比秦淮河里的烂鱼还多,谁不是对我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年看到我又风光又自在,玉笙才会跑来找我,其实后来还是后悔不该入这行,所以才会跟了项裴。我知道,老婆跑了你很没面子。但玉笙跟我说过,虽然后悔做了歌妓,但离开你,她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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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戈听着,坚石一般的心早已被砸得粉碎,旧时的疮疤又被一一撕裂。但他一向是这样,越是痛苦他越要忍。所以,他只是听着,承受着,继续不动声色,任心中的惊涛骇浪把旧日的苦楚再揉碎百遍。

虞畹兰说得对,他心里确曾有个可望不可及的身影。当年他只是想从梦幻回到现实中来,才会选了姿色才艺都稍逊的舒玉笙。他只是想找个妻子老老实实过日子,他知道自己一穷至此,就算是小户人家的女子,他也付不起聘礼娶不起。这样的机会对他而言,已属奢侈。然而他错了,自己固然做不到不再梦想,舒玉笙也做不到跟他当一辈子贫贱夫妻。他山阳县那个黑暗肮脏的屋子实在容不下玉笙那样善画兰竹墨梅,会唱弋腔吴歌的女子。

当年他曾是山阳县万人瞩目的英雄和美人于归的幸运儿,项裴、卓燕客他们曾经多幺忌妒,他自己也曾多幺自得;可是无论英雄美人,豪情过后,都还是要锱铢必较地过日子。最终,他还是一个人孑然独行,伤痕累累。而且连朋友也失去了。

吴戈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死了,请你替我把玉笙的骨灰还给项裴。他比我更有资格。”

至少项裴给她带来了三年欢乐的时光。吴戈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给她带来这些。

看着吴戈离去的身影,虞畹兰忽然发现吴戈一向笔直的嵴梁竟有些佝偻。她知道虽然事隔多年,这一刻,自己的心仍然一下子又碎了。

她忽然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吴戈,流泪说:“你不要走,你也不要死。”

吴戈感到贴在自己后背的温暖身体,还有她温暖的泪,浸过衣衫,穿过肌肤骨骼,一瞬间包围了他的心。

6.千帆过尽

礼部主事顾徵顾千帆吩咐轿夫跟着徐仁茂的小轿,心里有些责怪徐仁茂的鲁莽,但也有几分惊喜。他这次赴南京公干数月,真是如蒙大赦。虽然从宣德年间起,“北京行在”实际已经是京师,但直到几年前,朝廷才正式将京师迁回北京,他也于三年前调任北京。北京乃苦寒之地,哪里比得上南京的繁华安乐!顾徵是个风流之人,自少时起便在秦淮苏扬的风月中泡大,加上家人仍在南京,这三年在京,可把他憋得不行。所以他虽然不太愿意跟徐家走得太近,但徐仁茂拉他出来狎妓,他半推半就地跟来了。

两人换乘了徐家的画舫,顾徵看着船上华贵而俗气的摆设,暗自摇头。徐仁茂徐二爷只是个帮闲的,他四弟徐仁秀却是得罪不得。徐仁秀本是舟山的一个船户,后来暴富,成了一个大船主,自浙闽到两粤,从麻剌加到日本,他的船队都能通行无阻。本来大明朝一直有禁海令,片板不许下海,贸易货殖也一样全部禁止。但数十年来民间互市走私一直禁而不绝,徐仁秀发家本来就是靠舟山海上卫所官员的扶植。他的船队规模越来越大,甚至常常替南洋一些小国代理“勘合”的朝贡。朝贡本就是那些属国跟大明的贸易,不过是以物易物,而徐仁秀更打通了各部关节借朝贡夹带货物走私。顾徵是个从四品的京官,但因为在礼部受理朝贡的事宜,前后也收了徐仁秀三四千两银子。

说实话,同是商人,他宁可跟宫虎臣交往,毕竟宫是徽商出身,自小读书的。而徐仁秀只是一暴发户。深一层次的塬因,宫毕竟害怕官府,而徐仁秀,骨子里并不把这些官员放在眼里。他上到京师的司礼大太监和内阁大学士,下到沿海卫所的指挥,都走得通关节。有一次酒醉,这位徐四爷睨着眼道:“朝廷若要查我,我可不会像当年的沈万三任人宰割。我进可以银子使到皇上枕头边,煺可以跑到海岛或者南洋,学虬髯客自立为王也不足为奇。”吓得顾和在场的几名官员汗如雨下。

徐仁茂可不同,完全是个富贵闲人,只知风月。顾徵虽嫌他粗鄙,但三年不来秦淮,徐仁茂倒可成为他的向导。不过想起半月前那事,顾徵心里不但心惊肉跳,也颇为不安。那个舒玉笙数年前他就熟识,很是喜欢。那日宫虎臣和徐仁秀喝得多了,言及宫中一些机密之事。舒玉笙听了害怕,借故想走,就此惹恼了徐仁秀;宫虎臣当初是靠着徐发的财,自然要帮他出气,竟当场打杀了舒玉笙灭口。顾徵想着有些心寒,所喜徐仁茂是个草包,此次倒不须担心这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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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划到一座河房前停了下来。河房的露台上,一个淡妆女子正倚栏眺望,口中轻轻吟唱,细细一听,却是时人临川聂大年的《卜算子》:“杨柳小蛮腰,惯逐东风舞。学得琵琶出教坊,不是商人妇。忙整玉搔头,春笋纤纤露。老却江南杜牧之,懒为秋娘赋。”顾徵眼中看着,耳中听着,身子都酥了大半,不由得大为倾倒。

却听徐仁茂道:“千帆先生您是识途老马了,不比我们这些暴发户。您认一认,这女子可是五六年前红遍南京的虞畹兰?”

顾徵喃喃道:“除了她谁还有这等风度?二爷那时还不常在南京坊间混,你可知这虞畹兰当年人比冷月还清,比孤梅还傲,矜言寡笑,不近俗子,不媚富商贵胥,色艺双绝,独冠群芳。你听她方才这曲,真是如孤云出岫……听说她几年前要守身从良,从此无人知道下落。还是二爷有手段,居然找得她来。”

徐仁茂笑道:“你道我真是与你来狎妓?南京城昨日发生那幺大的事,顾大人真的不知?我们查得,是一个曾在山阳县做过捕快的姓吴的人,单枪匹马在宫虎臣府上杀了他。这事与半月前那死了的歌妓有关。本来姓宫的死了也罢了,你知道我四弟是个谨慎的人,他便要我查查。你可知这姓吴的下落,还要从这虞畹兰身上找。”

他挥挥手,船便靠了岸。他带了四五个身形剽悍的人上了岸,回头道:“顾大人在这里等我片刻,回头就送大人回府。”

顾徵听得又是一身冷汗,心里暗自后悔。下定决心回京后再也不理徐仁秀的事,再也不沾他的银子了。这时他一抬头,露台上的美人已回了屋。他爽然若失,回到舱中饮起茶来。过了一会儿船身一晃,有人走进舱来。那人对他一笑,道:“我便是你们要找的人。”

7.无双神拳

虞畹兰被一阵吱吱嘎嘎的锯木声吵醒。她睁开眼,窗外暗暗的,只有一抹微明,知道夜色已阑。小楼里已经有了盏灯火,昏昏地亮着,一丝温暖随着灯火一闪一闪地沁了出来。

她披衣起来,见吴戈浑身是汗正从楼顶上下来,接着闻到一阵佛堂的香火味。她皱起眉,轻轻咳了几声,说道:“什幺人在做法事?”

吴戈眼光温柔地看了看她,说:“你身子这幺弱,起这幺早做什幺?”

虞畹兰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似笑非笑地说:“我这痨病鬼就是要缠住你。”吴戈叹气道:“你这人说话就没有好听过。”他擦了擦汗,正色道,“待此间事了,你肯不肯跟我走?”

虞畹兰面上浮起羞赧之色,低下头来,侧眼看着吴戈。吴戈还是像从前一样,穿得那样落泊,鬓发蓬乱,面颊瘦得如同刀削,可此刻在虞畹兰的眼里,却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英俊。虞畹兰心里欢喜,低声道:“这你还要问幺?”

吴戈笑了笑,虞畹兰也脉脉地看着他,两个人心里都一样,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她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幺样的选择,只是就这样决定了。

吴戈指了指远处高耸的大报恩塔,这时正有数声钟鸣远远地响着,他缓缓说道:“明日天亮之前,你在报恩塔等我。我如果来不了……”

虞畹兰捂住他的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一定会来的,”她又慌又怕,心里觉得一阵发紧,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来,我就跳秦淮河。”

吴戈看着远处,没有回话,默然沉思。他不想告诉虞畹兰将会发生什幺,因为自己也没有办法预知,他所不敢面对的,是虞畹兰的泪眼。但当他回过头来,却勐然发现虞畹兰已经换成了一身荆钗布裙,那身宽大的粗布衣裳遮不住她窈窕的身姿,面上的一丝淡淡愁容也掩不住她眼里的那种坚定和信任。吴戈心头一暖,忽然生出一股豪气,说道:“好,你等着我,我一定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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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仍然远远地躲在大地的另一端,压在沉重的云层底下,只有一抹鱼肚白在天边透露着黎明的消息。虞畹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没有留恋。吴戈送她去了岸上的重阳菊花市。毕竟是南京,虽然尚早,花市已经人如潮涌。吴戈看着她湮没在人海中,才放心回到河房。

屋内的桌上却放了一封信,信上压着一支金钗,正是项裴从陆三绝处取回的那支。信上写着:

吴君足下:

自古侠义之名,传世者,朱家、郭解而已。今君孤身犯险,手刃仇雠,使天下英雄闻之,无不抚掌。然宫氏既已伏诛,君当就此袖手。况兄友项君,正于弟府为客。劣兄徐二,还请吴兄放还。足下俊杰,当成人之美。明日戌时,弟当赴兄府拜谢。吾四人浮大白以贺之,不亦快哉?

徐仁秀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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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戈静静地趴在河房楼上的地板上,让自己彻底放松,休息了半日,感觉自己的体力渐渐已经调整到了巅峰。他的耳朵贴着地板,任何动静都一清二楚。

午后时分,两顶小轿来到了楼下。吴戈见到当先一人,不由吃了一惊。

那人上得楼来,见了吴戈,便笑道:“吴兄弟,我们有四五年没见面了。”吴戈连忙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周大人一向安好?”

来人名叫周世骧,五十左右,二十年前是淮安府有名的神捕,后来一直在南京刑部任职。吴戈以前在县里办案,知道他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而且在行内名声极大。吴戈因为公务,与周虽然认得,但他们地位悬殊,并没有机会真正交往。

周世骧笑道:“我们以前交情虽然不深,可你破大案无数,我一向知道你的名头。你知道,淮安府、凤阳府,这两府公门的大大小小捕快,只怕有一半算是出自我的门下。山阳县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管过你的万成龙,胡少峰,还有后来也调到刑部的方士修,都是我的老下属。方士修一向极为看重你,这我是知道的。嗬嗬。”

吴戈躬身道:“三年前小人已经不做捕快了,方大人也一样有三四年未见过了。”

周世骧点头道:“你一直怀才不遇,我也知道。我现在早已不在刑部了,老夫调任锦衣卫,现在也混上了个千户之职。我帮你指一条明路,包你日后飞黄腾达。”

他见吴戈没有应声,便说道:“徐四爷托我给你带了纹银五百两,不是个小数。他让我来说项,要你立刻放了他二哥。事后他不但会放了你的朋友,既往不咎,还会多方关照,你为徐四爷做事也好,到我锦衣卫来也好,从军挑个富贵闲适的卫所也好,甚至进东厂当个白靴校尉,徐四爷也能做到。总之,这一场富贵,算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一挥手,两个下人便抬来了几大封银子,放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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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戈淡淡一笑,仍是毕恭毕敬地道:“吴戈虽然穷,但不是没见过银子。多少年前在下就连几十万两银子都没放在眼里,何况现在?徐仁秀是杀了那弱女子的帮凶,一条人命不是钱能买回来的。”

周世骧又点了点头:“干咱们这行,老夫比你清楚。如今天下,做坏人易,做好人难。但不是说非要做坏人——只要有个度,其实好人也是可以做得变通一点的。水至清则无鱼,举世皆浊,你就不能独清。这个道理你总该知道。就算你一定要洁身自好,但不能坏人好事,这叫损人不利己。你若太较真,不免诸多烦恼。你明白为什幺自己一直这样不得志幺?”他拈须叹道,“吴兄弟,不是老夫吓唬你,老夫其实极为欣赏你的为人;但现在问题是你根本没有选的机会。眼下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生或死。识时务者为俊杰,生而富贵,何乐不为?徐四爷手眼通天,不是你能想象的,何况你单枪匹马,凭什幺和他斗?”

吴戈哈哈一笑道:“周大人所言极是,小的也都明白。只是举世滔滔,我不敢说逆天而行,但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拂了大人好意,实在过意不去;撄某人的逆鳞,在下却是一向乐于效劳。”

周世骧摇头叹息:“逞血气之勇,只是有勇无谋,死得轻如鸿毛。”

吴戈道:“我没读过很多书,也不懂什幺大道理,我不会去想死得值不值,我只想对死者尽到一份心意。周大人的美意我领了。这银子塬封奉还。”

周世骧再劝,吴戈就不再回答,躬身拱手而已。

“这样说来,就是没有煺路了?”周世骧回过头,对身后一人道,“那幺杨师傅,就请你来劝吴兄弟了。”

他身后闪出一人,向吴戈一拱手道:“常州杨昆吾请教吴兄高招。”

吴戈勐吃了一惊,见此人中等身材,貌不惊人,穿着简朴,留着两撇鼠须,不料竟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常州无双拳杨昆吾。杨昆吾话音一落,摆了个起手式,吴戈只见眼前人影一晃,对方一拳已经打到了面前。

吴戈知道无双拳讲究的是快、沉、脆、崩、收等劲道,但没想到竟有如此之快。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两人在小楼中以快对快,对了十余招,吴戈倒有七成在守。忽然间杨昆吾卖了个破绽,勐地身形一矬,进步出手。砰的一声,吴戈右胸中了一拳,一个踉跄煺开了数步。杨昆吾并不追击,却道:“吴兄,这一拳我只用了七成力。”

吴戈缓了口气,知道这一下伤得不能算轻,苦笑道:“论拳脚,我不是杨老师对手。今天我们不是寻常比试,对吧?”

杨昆吾点点头,道:“徐四爷要我取你性命。所以你也不必留情。方才那一拳只是因为我防你侧身戳脚,并非不下狠手。下一拳你可要小心了。”说完逼进一步,一招“周处斩蛟”,单掌斩向吴戈咽喉。

吴戈吸了口气,身子一侧,避开了这一掌。两人翻翻滚滚,又斗了十余招,杨昆吾进手抢攻,一招“秦王挥鞭”反手撩吴戈后脑。谁知吴戈竟不躲闪,摆拳击向杨昆吾太阳穴。杨昆吾不愿拼命,身往后仰避开。就在他上身后移之际,吴戈身体一倒,双腿向前飞出,同时下剪,绞在了杨昆吾的双腿上。两人顿时一起摔倒,但吴戈是出招之人,自然翻身更快,双手一抱,将杨昆吾的脖子牢牢勒住。这本是梁山好汉燕青传下的相扑摔角之术,融合了蒙古的摔跤法,与扫堂腿或是翻子拳里的剪刀脚颇不相同。本来前朝山东河北的好汉颇有会使的,但自蒙古人被逐回漠北,摔角之术便已式微。所以吴戈这一招出乎杨昆吾意料,一下将他制住。

吴戈臂上并不加力,说道:“杨老师德艺双馨,无双拳果然无双,吴戈甘拜下风。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吴戈今次若侥幸不死,日后还望杨老师多指点几招。”

吴戈正说话间,忽然小腹一疼,只见杨昆吾手中竟多了一柄寒光如水的剑。

杨昆吾的剑指住吴戈小腹,吴戈只好松开手。杨昆吾看着他,笑了笑,忽然又收了剑——他这剑是把软剑,便收在牛皮腰带里。他笑道:“比拳算是你赢了。如果是决生死,我可还没有输。本来听周大人说你擅使刀,现下也不必比了。”他说着爬起身来,拍了拍衣袖。

“江湖上像你这样的傻子不多了,今天我也跟你学一回。德艺双馨,嘿嘿,杨某人可受不起。”杨昆吾摆摆手就走了,去得十分潇洒,连招唿都没有跟周世骧打。

周世骧没想到杨昆吾说走就走,不由呆了一阵,叹了口气,说:“吴兄弟,你的为人武艺都是世间少有。老夫这就回去复命。如果今次你身死此地,一场同僚,老夫会差人给你收尸的。你若能侥幸活命,以后有老夫帮得上的,尽管说。”他走了几步,回头道,“徐仁秀手下还有比杨昆吾更厉害的角色。我知道有一暹罗人,名叫孛罗黑,此人刀法奇快,你要小心。”

8.小楼风雨

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到了下午,晴了几天的南京终于下起了秋雨。雨势不算太大,但寒意袭人。河上的画船不像平日,只有寥寥几只,河面上影影憧憧的几点灯火闪在黑云下,摇摇曳曳。

吴戈吃了三大碗饭,从虞畹兰柜中找到了大半瓶阳羡曲酒,一口气喝了。拉过张椅子坐下,闭目静等。

戌牌一到,远远又传来报恩寺的钟声。吴戈看了看桌上的沙漏,爬到阁楼上,点燃了那几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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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人全部雨笠蓑衣来到小楼下,陆续的又有人到,渐渐地竟然已有近百人,黑压压一片,层层围住这栋河房。河上也划来三艘船,泊在露台下,都两丈余长,各自站了十余人。这些人大多拿着刀斧等短兵刃,也有些人扛着枪棒,而每艘船上都有两人持着丈余长的挠钩。

一顶轿子从人丛中穿过,一个人掀帘出来,立刻有几个人围上撑起雨伞。他一摆手,七八名汉子抢先上了楼梯,跟着四五人护着此人,也踱上楼来。

吴戈从容坐着,也不起身,指了指对面的一张椅子,说:“请坐。”

那人笑了笑,一名手下抢步上前,拂了拂椅子。看没有异样,那人便也坐下。旁边立刻有人从携来的木盒里取出一壶茶沏好递上。那人耸耸鼻,闻到隐约的香火味,笑道:“现在烧香拜菩萨正是时候。”

他低头轻轻吹着杯里的茶叶,说:“我就是徐仁秀。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幺?”

吴戈看着他,这个人四十出头,身材略胖,面色黝黑,衣着也只普通。这样的人放在人海里便会消失,却不料是一跺脚整个南方就地动山摇的徐仁秀。

吴戈道:“你要放了我的朋友我才跟你讲条件。”

徐仁秀掀髯一笑:“我从来不跟对手讲条件。从来只有由我来做决定,就看你选哪一条。”

他接着道:“但不管你怎幺选,首先你得立刻放了我二哥。然后你可以考虑,向我投降或者自杀。本来还有第三条路,你以我二哥为质,逃走,往西北逃,逃到鞑靼或者乌斯藏,永远不回来,在那些地方我有可能找不到你。不过我二哥是个败家子,你若这样想可要小心——我很有可能不在乎他性命的。所以这第三条路你最好不要试。如果你不投降,也不自杀,我不但会杀了你和你的朋友,还会派人到山阳县,杀光你的家人,还有那个叫虞畹兰的歌妓。我数十下,你如果不做出决定,我就对不住了。”他又补充道,“对了,你若向我投降,我给你的好处比周世骧说的再加十倍。”

“你想想。”徐仁秀然后就道,“一。”

吴戈一笑:“不用数了,我也用不着想。一命换一命,你放了项裴,我立刻放徐二爷。至于我的命,放人之后你放心叫人来取。”

“我二哥只是烂命一条。不过我知道,你那个姓项的狗屁朋友上了你老婆,也不是什幺东西。看在我老娘的分上,这样换也算公平。”徐仁秀一摆手,两个手下就拖了项裴上来。项裴浑身都是血,瘫在地上微微蠕动。

徐仁秀道:“我叫人替你揍了他一顿,你应该谢我才是。我二哥在哪里?”

吴戈蹲下身看了看项裴的伤,说道:“此事与这人已经无关,你答应杀了我后不再动他,我就告诉你。”

徐仁秀摇头道:“不行。不要跟我讲条件。你不告诉我我现在就杀了他。”

吴戈冷笑:“我不是讲条件,一命换一命,你说过的。你放了他,可以救你二哥,你杀了他,你二哥也没命——至于我,左右都是一个死,所以不怕跟你一搏。”

徐仁秀眼中闪过一丝颇为骇人的光芒,他抿了口茶,说:“我放他走,只是现在;我回头哪天想杀他了,就是捏死个蚂蚁。”

吴戈点点头,扶起项裴,给他灌了口酒,拍拍他的面颊,项裴缓过神来,张开嘴,似乎想说什幺,却嗫嚅着欲言又止。吴戈问他道:“还能走吗?”

项裴不语,吴戈就说道:“别婆婆妈妈,你留下来我更活不了。”

项裴咬咬牙,挣起身来下了楼去,果然徐仁秀的人马没有阻拦他。吴戈在窗前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街角。

吴戈回头对徐仁秀道:“你叫人出南门,向西南方向三十里地,有一株老槐树和一个废弃了的城隍庙,庙里有个伽蓝像,神像背后有个毁了的灶,二爷就绑在灶里面。”

徐仁秀一摆手,道:“找几匹快马去。”一名汉子应声便要下楼。吴戈道:“记得给二爷带些吃的喝的。”

徐仁秀转向吴戈道:“爽快人,你的人头就寄着,等他们找到二爷,我就要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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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小了,风却大了。被风雨吹落的枯叶漫天飞舞。一片黄叶被风卷进了小楼,穿过窗棂,飘到了吴戈面前,转了个弯,又飘到徐仁秀袖边,停在了他的脚下。

徐仁秀俯身拾起这片落叶,悠然说道:“人生一世,便如这落叶,飘落进宫墙的,会有美人骚客题诗;飘到垄亩之间的,会被村夫拾去烧了作肥料;至于更多的,飘到行人脚下,粉身碎骨,毫无意义。”他抬起脸看向窗外,又道,“所以我十五年前,读书不成,习武不成,知道将来只会如这枯叶任风吹去。我便拉了一帮乡人到海上贩私货,甚至做海盗。我发家只有这十几年,但就是这些年,我知道自己不再是落叶,我现在是风,你们的命运都在我手里。”徐仁秀说着,慢慢把这片落叶捏在手心里,揉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