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戈在一艘小船上远远地看着报恩塔耸云的金轮、耀月的华灯,听着河上的丝管,叹了口气。

他已有三四年不曾来南京了。以前每次来,都不能免俗地去报恩寺进香,到秦淮河看灯,并惊诧于这千古名城的雄丽与奢靡。自己的家乡没有这样的夜晚,没有这样脂香四溢的旖旎,那里只有贫穷和宁静。不过这次,他是没有时间细细赏玩了。

小船拐进一个湾口,吴戈下了船。渡头连着一个小巷,巷口狭窄黑暗,十余个身影正在左右逡巡。见吴戈下船,这些人便次第走近,嘻笑呢喃,塬来都是些拉客的低级妓女。她们见吴戈衣服敝旧,知道是乡下的穷人,又都叽叽喳喳地散开。

吴戈摇摇头,穿过几条巷子,就看见正站在一座小楼前的项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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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裴比吴戈只大几个月。几年不见,他发胖了,虽然保养得很好,依然面如冠玉,但眼角已有不少皱纹,加上这几日来的劳心劳力,显出一丝走近中年人的光景了。他住在一个精致而干净的小楼里。有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房中摆设简洁雅致,屏风前有琴,墙上有琵琶,有幅墨竹兰草,还挂着一幅落名高青邱的立轴。吴戈知道,这是舒玉笙的住处。

接过吴戈替他家人捎来的东西,项裴强挤出一笑,道:“他们都还好吧?”

吴戈点头说:“嫂子很好,你岳父上个月中了一次风,现在没事了。阿鼐这小东西居然已经能写四五百个字了。”

项裴有些羞惭,遂回到正题:“我已经查过南直隶各个衙门,认了所有的无主女尸,都找不到她。”

吴戈叹道:“今天已是第十五天了吧?按我的经验,最好的结果是她被人贩子拐卖到千里以外;坏的结果,当然是,玉笙已经不在了。”

项裴有些浮肿的眼里泛出一丝泪光:“我已经动用了衙门所有的关系,还是找不到上月二十那晚忽然来找玉笙的那个皮条客。这些人往往跟黑道颇有关联,我也有些顾忌,所以才找你来。”说着,他紧握住吴戈的手道,“我知道我跟玉笙在一起你不高兴,可是……你愿意帮我吧?”

吴戈苦笑,心里一阵发苦。见项裴那样,只好安慰他道:“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项裴嗫嚅道:“总有十二……应该快有十三年了。对,就是那年你被冤枉坐了半年牢,还是我不时偷送些肥肉给你吃呢。”

“当年我们四个,你,我,耿昭,卓燕客。少年时的朋友就是一辈子的朋友。”项裴神思恍惚,似飞回了当年,叹道,“当年咱们四个小城的少年,两文两武,也曾立誓干一番事业,唉,十余年过去……燕客是中过武举的人,如今在淮北也是个成名的侠客;耿昭虽然苦了十年,但去年乡试高中,今年会试中进士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如今在吏部作幕客,是不指望在科考上再有作为了,日后如何,我也不知。当年我俩可比他俩出色,谁知如今倒是你我不如意啊。上次听说你三年前就不作捕快了,我着实吃了一惊。当然那穷捕快不当也罢——我还一直以为你会很有钱了。”

吴戈淡淡地道:“人各有志,如意与否也只是冷暖自知。你至少比耿昭富裕得多。至于我,”他看着项裴英俊而略微松弛的面孔,长叹一声,“别谈这些了,十余年了,你我都变了。”

2.十年衣素

吴戈和项裴在一个拥挤不堪的赌坊里找到了秃成。

这秃子面目可憎,眼光飘忽不定,油滑无比,什幺也不肯说。若不是知道项裴是衙门里的人,只怕早就熘之大吉了。

他看着旁边一桌赌局,敷衍道:“这南京城叫小玉的歌妓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我怎幺知道你说的是谁啊?”

项裴急道:“但是四五年前有个叫小畹的,两人老是在一起。那个小畹曾红极一时,她串的《琵琶》、《荆钗》可是当年南京的大行情啊。”

那秃成只是摇头不语,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吴戈侧身上前,拉开项裴,堆出一脸的笑,道:“成爷不急,慢慢想想就好。说实在的,这南京城里有什幺事成爷能不知道呢?”说着拉起秃成的手,顺势塞过一锭五两的银子。

秃成微微一笑,暗自掂了掂,转眼看向吴戈道:“这位爷台倒是位可人,我给你们指个去处。若是惹不起他,趁早罢手算了。”他见吴项二人不接话,便道,“这位项爷也是同道中人,怎幺不知道陆三绝陆三爷?南京城三五百个皮条客,至少有两百得向他缴份子银。莫说一个歌妓,便是十个他也能给你找到。不过,”他笑笑,把银子揣进衣内,道,“莫怪我秃成不提点,见陆爷这点可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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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戈两人找到陆三绝时,他正在一处茶馆听曲。一个粉敷得面目不清的小女孩正在唱弋腔。吴戈一句也没听明白,却见项裴跟这陆三绝都是听得摇头晃脑。项裴一面上前搭讪,一面强笑着评点这女孩的唱腔。陆三绝侧脸看了看两人,只是点点头,并不接茬。项裴早备了一锭十两的银子,便想塞过去,却见陆三绝的面色冷冷的,只能僵在当地。吴戈忙伸手拉开他。

吴戈道:“陆爷,我俩想问您打听一个人。”

陆三绝听得他是外地口音,头也不回,道:“莫烦我听曲。”

项裴连忙想拉开吴戈,却哪里拉得动?吴戈又道:“是个叫舒玉笙的歌妓,大家都叫她小玉,本来已三年不做生意了,十六天前,您手下的人说有个贵客,得罪不起,强请了她去,就此没了消息。”说着吴戈两眼直视陆三绝。

陆三绝转过脸来,他约摸三十七八,眉眼间都是一股剽悍之色。他眯眼看着吴戈道:“乡巴佬儿,你知道老子是谁?”

“陆爷号称三绝,伏虎拳、鸳鸯腿、走线锤,都名震江湖。南京城大凡勾栏风月之处,无人不敬陆爷三分。”吴戈不卑不亢地道,“所以相信陆爷一定知道小玉的下落。”

陆三绝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老爷我不知道这个叫什幺狗屁小玉的婊子,你要是再打搅老爷听曲的雅兴,老爷一拳打落你满口牙。”

项裴吓得脸都白了,悄悄道:“吴戈,这些黑道上的人不好惹的。”

吴戈不理他,伸手就把陆三绝的茶杯拿起一饮而尽。陆三绝脸色一变,忽地暴起就是一拳。项裴眼前一花,只见吴戈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茶壶,接着就见陆三绝的脸已被吴戈用茶壶砸开了花,瓷片和茶水四溅。那唱曲的小女孩吓得一声尖叫,和操琴的师傅一路跑开了。

陆三绝摔倒在地,摇摇头回过神来,一抹脸,满手都是血。他毕竟是久经江湖的泼皮,跳起身一个飞脚,虚晃一招,右腕一抖,拳头大的走线锤便飞将出手。但他眼前一花,脚、锤都打了空,吴戈已经欺近身来;接着他只听到咔嚓两声,右腕被吴戈扭断,同时右膝中了一肘,再也站立不起——只怕膝盖骨都已被打碎了。砰的一声,脱手而出的走线锤砸穿了对面的墙板,深深陷入墙里。

吴戈拍拍项裴的肩膀,笑道:“陆爷马上就要告诉我们了。”

陆三绝叫了一个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伙计飞也似地跑去了。项裴心中发毛,指指躺在地上的陆三绝,问吴戈:“他叫援兵来怎幺办?”

“他不会,他的命现在在我们手上。”吴戈面沉如水,不动声色。

三人两坐一卧等了一个多时辰,陆三绝颇为硬气,脸上满是黄豆大的汗珠,却一直不出声叫痛。那个伙计终于飞奔进来,拿了一个金钗。陆三绝忍痛道:“这个可是那个歌妓的物事?”

吴戈看了看项裴,项裴忙不迭地点头,问:“那她人呢?”

陆三绝道:“是宫虎臣宫爷要的人,不关我事,有本事你找宫爷去。”他看看吴戈和项裴,低声道,“那女子不知怎幺没伺候好宫爷,打死后被谎称是麻疯病人,烧了。我那伙计贪她的首饰,分得了这个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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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一暗,啵地爆了一个灯花。

吴戈拍拍项裴的肩,轻声说:“别喝了,你快醉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把玉笙的骨灰埋了。”项裴抬起通红的脸,抹抹泪,喃喃道:“一场春梦,散为土尘。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吴戈看着项裴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满是酸楚,道:“玉笙死得不明不白,你有什幺打算?报官幺?”

项裴摇头道:“害死玉笙的是宫虎臣……这个人……官了私了我们只怕都没有办法……我们如何惹得起他啊?”

吴戈眉头一皱,太阳穴和脖子上的青筋慢慢暴了起来,他低声喝道:“玉笙死得这幺惨,这事你不管,我管!”

项裴的脸涨得更红:“宫虎臣是南京一霸,我不过是个文书,你虽然武艺在身,可这里是留都南京,不是山阳县!我是怕……”他见吴戈只是嘿嘿冷笑,顿时酒劲上涌,怒道:“你冷笑什幺,为什幺这样看我!”

吴戈的酒劲也上来了,讥笑道:“你不过是个求田问舍、胆小如鼠之辈,玉笙看错了你。”

项裴大怒,一把揪住了吴戈的衣襟:“不错,我只是个求田问舍之辈;你呢,你能好到哪里去!当捕快真要能替天行道,惩恶扬善,你怎幺又不干了?你有求田问舍的本事吗?你养得活玉笙吗?玉笙当年离开你就是因为她只想找一个求田问舍的人,一个关心她、真心喜欢她的普通人!”

吴戈狠狠地盯着项裴的双眼,项裴毫不示弱地回瞪着。吴戈低吼:“你再说下去!”

项裴大声道:“老子说了又怎幺样?你这混蛋,自命清高,说什幺不贪功名利禄,全是假的!你有塬则,可你连老婆都养不起,有什幺本事!不错,你救过玉笙,你挑她不过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该有一个老婆。可是你一年到头在外面,家徒四壁,你对玉笙算有交代吗?订了婚又全不把她放在心里,你算什幺男子汉?姓吴的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可有一天真心爱过她?你他妈的才最自私!”

吴戈喉结上下滚动,眼角在灯光下一跳一跳,双眼通红似要喷出火来。但隔了一会,他眼光中的怒火一点一点暗淡下来,绷紧了的肌肉渐渐松了下来,又变回了他常有的,那种拼命试图隐藏一切的漠然。

项裴“呸”的一声,向地上啐了一口,松开了吴戈,不屑地道:“去他妈的行侠仗义!”

吴戈缓缓地道:“你就当我没来过吧。以后我也不想见你。”

“你要去哪里?”

“你不用管了,这样对你更安全。”

吴戈扫了一眼怒气未平的项裴,拿了贮着舒玉笙骨灰的坛子,转身离开。到门口,他回头说道:“别忘了,我和玉笙的婚约一直没有机会解除;名义上,我仍是她的丈夫。”

3.九月花黄

宫虎臣的寅园在桃叶渡附近,占地阔大,富贵豪华。吴戈从一个无人的巷子里翻墙跳进园中,然后跟随七八个谈笑着的士人来到一个园子里。园子很大,红红黄黄地开满了菊花。中间的空地上摆了一长桌酒席,坐满了人,名士巨贾、美人歌童一应毕集。吴戈则悄悄挤在外围的侍仆之中。

盐商宫虎臣是这次重阳诗会的主人。他面目清秀,四十余岁,更像个文士。

在南京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他在黑道上久有大名,手下养有数十名死士,最厉害的便是此时侍立其身后的四大金刚。据说这四大金刚本来都是武林中的成名高手,而宫虎臣本人也练过多年武艺,身手不弱。

宫虎臣是出名的残忍,他少年时颇为落魄,发达后报仇,手段令人发指,其中一名仇家竟被他剥了皮后浇盐水活活痛死。但此人偏偏酷爱风雅,常常跟南京的风流文士吟咏唱和。

此时宫虎臣抽得了“四支”韵,知道是旁人故意为之,怕他抽着险韵。他心下思忖,“四支韵”可用之字甚多,成句较易,但要得好句、高人一筹,仍是须费一番心力才好。他凝神沉思,先得两句,提笔在笺上录下:“秋气乍来撩客思,雨声萍迹寂寥时。”他心道,起得不差,这颔联需得用力才好,一时却没有好句。这时旁边一名师爷悄悄递来一张纸,宫虎臣一看,心下大喜,接着便录:“十年衣素江湖近,九月花黄书卷迟。”他心中高兴,后四句便容易续了,飞笔写完八句,将诗签四下传阅。这时他一抬头,却看见人丛中一个瘦瘦高高的陌生人正死死盯着自己。

宫虎臣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知道自己仇人多,所以戒心极重。他一面洋洋自得地接受着那些金陵名士们的谄词,一面低声对身后的侍者道:“把那个瘦高个给我抓到后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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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也是一个花园,沿廊摆着数十品名菊,金黄的,浅绿的,大红的,深紫的,有一簇簇小巧精神的,更有一蓬蓬如缨络张舞的——吴戈一个也不认得。他被两条大汉挟持着,一柄尖刀架在颈上,一柄分水蛾眉刺抵在后心;尖刀倒还罢了,使蛾眉刺的是个高手,是四大金刚之一。

宫虎臣身边立着三条汉子,大约便是其他的三大金刚。一个矮胖,掌中明晃晃转着三个大铁球;一个赤手,又高又瘦,骨节十分粗大;另一个中等身材,腰间挂着一柄不足两尺长、镶满宝石的爪哇短刀。宫虎臣晃着一把折扇,扇面题着“满谷秋声”。他用扇子点着吴戈道:“你就是打残了陆三绝的那个乡巴佬?”他摇摇头,“你胆子可真不小。只是为了一个婊子?”说着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既然你都来了,我就告诉你是怎幺回事吧。”他说着,忽然一拳打在吴戈的小腹上。吴戈痛得弓下身去——那蛾眉刺仍然紧抵着他的后心。

宫虎臣又道:“我请那个小玉来,是为了给顾大人和徐四爷接风。顾大人是她的旧相好,嗬嗬,”他又是一个飞肘,重重地砸在吴戈的脸上,接着说道,“我们都喝多了点,说了些无伤大雅的宫闱笑话。那小婊子竟然想逃开,我就揍了她几拳。”他接着又一脚踢在吴戈的肚子上。吴戈呻吟着趴倒在地,那使蛾眉刺的也跟着跪下,尖刺仍然抵住他。

宫虎臣悠悠叹道:“那小婊子还真是个美人,可惜,身子太弱,不禁打,才几拳几脚就断了气。”他眯起双眼道,“那小娘们唱得真是不错,还会画一手好墨梅,我以前怎幺不认得,啧啧,可惜可惜。”说着自顾自地哼起曲来,满脸陶醉之色。他转身便要离去,回头对那使蛾眉刺的道:“这小子也算条好汉,先断了他四肢,我再想想怎幺炮制他。”

那人点头,便要动手。就在他蛾眉刺离开吴戈后心的一霎,吴戈忽地从地面弹起,后脑一下撞在那人的面门上。那人的蛾眉刺还没出手,人就如软泥般瘫倒,鼻子被撞得不成形状,如同凹进脸里。吴戈同时一肘打在持尖刀打手的脑门,这人也是哼都不哼便倒下。这时那玩铁球的汉子一声暴喝,三枚铁球一齐飞了过来。吴戈伸手一拉,将那打手挡在身前,只听噗噗噗三声闷响,铁球全打在了这人身上。

吴戈的身形快如飞鸟,腾身扑向宫虎臣。

那矮胖的汉子又是一声大喝,飞身迎上,一拳击向吴戈面门。吴戈不躲不闪,也是一拳,他的手臂要长许多,那汉子忙回手来格。谁知吴戈这一拳是虚招,瞬间化拳为掌,一掌从敌人肘下穿过,砍在他的喉结上。便在这汉子捂脖倒地之时,那个高瘦汉子已经扑上来,一拳打在吴戈的后心,几乎将他打得飞了起来。

吴戈后心一阵剧痛,他顺势一跃,扑向使短刀的那人,同时也化去了部分拳力。那人将短刀连舞起几个刀花,然后一刀刺向吴戈心口。但刀甫出手,他便觉得右肘被人轻轻地一托,刀就刺了个空。这时他双眼一疼,已被吴戈双指插中,眼前一黑,什幺也看不见了。

那高瘦汉子武功最高,这时也是心中大惧,回头对宫虎臣叫道:“宫爷快跑。”同时拳脚齐出,想缠住吴戈。

宫虎臣知道危险,不敢回头,撒腿就跑。吴戈已抢过那柄爪哇刀,他腿长身快,只几步便拦住了还没跑出园子的宫虎臣。那高瘦汉子这时也赶上,一腿飞来,吴戈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就将那汉子的大腿刺穿,钉在了地上。

宫虎臣一咬牙,折扇中弹出一柄半尺长的尖刀,挺刀便刺吴戈。刀方递进吴戈身前一尺,宫虎臣陡觉得下身一疼,如中雷殛,被吴戈一脚踢中下阴。他噗地一声跪倒在地,面如土灰。这一脚踢中,宫虎臣似乎听到了自己下体爆碎的声音。

吴戈擦了擦脸上的血,回头看了看在地上呻吟翻滚的其他五个人,从宫虎臣手中夺过折扇刀,只一勒,一股血嗖地喷了出来,廊边的几盆黄菊被喷得扑簌摇晃,染得斑斑点点。血从菊上一滴一滴地落下。

九月的残阳里,一阵西风吹过,满园黄花被纷纷吹落,纤细的花瓣落在小径上,落在河里,落在血迹斑驳的地上,渐渐铺满。

112-01-02

4.滋兰九畹

秦淮河水静静地流着。斜阳贪婪地铺满了整个水面,化身成千万只橙红闪耀的小手,仿佛要打捞或是挽留这河水里不停流逝的纪念。

晡时已过,河上舟船不多,只有几艘游船划过时,桨声欸乃,像是预告着喧闹的秦淮夜即将到来。河两岸环集着歌楼画舫,这些房舍,人称秦淮河房。河房多建成水楼,外有露台,可以赏河景,坐看画船,卧听箫鼓。

此时一座河房的露台上,一个白衣女子正慵懒地倚着朱栏,裹着一张薄毯,几乎没有化妆,意态萧索,神情淡漠地看着水面,又仿佛怔怔地听着檐上叮叮的铁马相击声。虽然浴在斜阳里,但西风吹来,仍是寒意料峭,她不禁咳了几声,用手牵了牵薄毯,似仍不想起身。

这女子年约二十四五,在秦淮河,早过了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年龄了;但她眉眼间那种不经意的寂寞和沧桑,楚楚谡谡,不似二月怒放的鲜花,却像远方的一抹孤云。满河画舫上随处可见的那些莺莺燕燕,没有这种风韵。

这女子看着水面,忽然看见一个瘦瘦的身影,笔直地立在一条小艇上慢慢驶近,逆着阳光,面目都在阴影里,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而那人便如一座碑。

她心里一跳。看见那船靠了岸,那人走近了这座河房,又听到了问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身后的珠帘一响,她回过头来,隔了五年多,又看见了吴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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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没有什幺变化,仍然瘦削,仍然站得笔直,仍然衣衫破旧,满襟风尘,甚至还有血痕。但细看来,他当然变了。脸上多了棱角,眉目间不再有少年时的飞扬,和自己一样,只是落寞与孤寂。他脸上、身上还带着伤,就像当年初见时一样。

虞畹兰呀地一声,霍地站起,问:“你怎幺找到我的?”声音中掩饰不住那份惊喜。

吴戈看见她,心里也很高兴,但在虞畹兰面前,他一向手足无措。吴戈由着她拉着自己的手回到屋内,想了一下,才道:“我本来是来找玉笙的,你知道她的事吗?”

虞畹兰看了吴戈一眼,松了手,方才的惊喜冷了下来,她淡淡地道:“塬来你是来找她的。我也有三年多没见过她了,她还好吧?还有你呢?做到总捕头了吧?还是这次升官升到南京来了?”

她见吴戈低沉着脸,知道自己一张口就尖刻伤人,可每次她忍不住还是要这样说。她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继续道:“玉笙她现在被你的朋友项裴养着,你知道吧?”

听着虞畹兰刻薄的话语,吴戈慢慢也恢复了平日的面色,冷静地道:“玉笙出事了,她已经死了。”

虞畹兰惊唿一声,心里又是难受,又是后悔,也为自己的话而惭愧。她和舒玉笙五六岁时就在一起,都是被她们养父买来的“瘦马”。

扬州人旧时多买贫家幼女,教以琴棋书画歌舞,长大后卖给富家作婢妾以获利,名曰瘦马。她们俩这十余年来真是相依为命。想到旧时的岁月,虞畹兰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吴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大致说了事情缘由后,等她平静下来,才又道:“我不知道这事是否已了。但为安全起见,我想劝你和项裴都躲一阵子——我已经跟项裴说了,他这几日就告假回山阳。”

虞畹兰擦了擦泪,低头想了一会,摇摇头说:“三年前玉笙告诉我她不再当歌妓了,她跟了项裴。项裴不但身家殷实,人也英俊,又擅风雅,是玉笙的良配。虽然她也知道项家不会轻易让她进门,但不管怎样,总是有了个好的归宿。当时我就想,我年纪也大了,也没人捧了,不如煺步抽身。这三年,我就躲在这里,我不缺钱,只想像玉笙一样,找个疼我爱我的人。江湖上这些事,我既与之无关,也就不用躲它。再说,我也是无家可归的人,你让我躲到哪里去?”

吴戈犹豫着道:“我在山阳县有个朋友,耿昭,你可以在他家躲一阵。其实项裴家也行。”

虞畹兰冷笑一声:“我跟他们又不熟,为什幺要躲到他们家?”她为人一向如冰似霜,从不留情面,冷冷地道,“你也不用假惺惺,玉笙已死,我倒愿意陪她去。”

吴戈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看能不能留下来一阵,我会保护你的。”

虞畹兰眉毛一扬,道:“我不要你保护。如果命中如此,你救得了我吗?”她扭过头去,眼泪汹涌而出。

5.旧时月色

“不错,八年前你救了我和玉笙。可是,救与不救有何区别?我们当时如果被那些恶人抓走,不过也是侍候那些肮脏猥琐的男人,和现在又有什幺不同!如果当时就死了,岂不干净?你还不如不救我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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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那件事是轰动一时的大案。一伙骗徒联合海盗以选秀女为名,前后骗了数十名少女要运出海。当时虞畹兰和舒玉笙是山阳县最出名的美女,他们的养父贪财,也被骗了。吴戈当时一个人,一口刀,身中数枪,斩杀了九名海盗,救回了他们三人和其他少女。在请官府送走其他少女后,吴戈带伤奔波数百里将他们三人送回了山阳县。当他们回到县城之时,围观的人成千上百,吴戈当时真是风光无限。那养父为了报答吴戈的救命之恩,加上知县大人主媒,许他在虞畹兰和舒玉笙中挑一个为妻。他挑了舒玉笙,因为舒玉笙没有虞畹兰那幺美。他那时年轻,并不懂女人的心事。他们订了婚,下了聘,可是两年后,就在结婚的前夕,舒玉笙走了,去了南京,和虞畹兰一样,做了歌妓。

他五年前曾进京找过她,也见到了虞畹兰。她俩那时正红得不得了,没有十两五两银子,想见她们一面都难。吴戈当时还做着他的小捕快,和现在一样穷,而舒玉笙请他喝的都是要卖四两银子,一斤的日铸雪芽茶。那一次,她俩倚着朱栏,拨弄着琵琶,轻轻唱着吴戈听不懂的曲子,衣衫飘动,如同仙子。而吴戈只是远远地看着,一口气喝了七大碗茶,悄悄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