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戈看着他们,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夜风吹来,忽然身上觉得一片冰凉——刚才被风少爷一轮急攻,竟已出了一身的汗。

无声无息之间五六个汉子已围住了吴戈,刀剑齐举,封住了他全身各个角度。吴戈将刀一立,准备再战。这时,风神走进了圈子。他手一摆,这些人便煺开了两步。

风神弯腰蹲下,手轻轻抚上了风少爷的双眼——这双俊美的眼睛从此便阖上了。他低着头,如同泥塑一般,定定地看着风少爷已没有血色的脸孔,众人却看不出风神的半分喜怒哀乐。他缓缓回过头来,对吴戈道:“这个孩子,我一直把他当成儿子。但他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亲人,我知道他一直恨我。我也知道刚才你救了我一命。”风神的眼神这才变得无比萧索。

“他想杀我,这让我很难过。他死了,这让我更难过。他毕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但我不想怪你。我的话仍然算数,如果你还愿意考虑,我会很高兴。”他顿了顿,然后道,“如果不愿意,我们可以再决生死。明天午时,旌善亭,我会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

******

铁塔轻声问道:“那个女孩子还在镇上。要不要我把她找来?”

风神叹道:“用不着了。现在小风已死,她杀不了我,而我也不想杀她。”

“她真是你女儿?”

“不知道。”风神摇头,“没哄你。真不知道。”

“她引诱风少背叛了你。如果不是你女儿,我们应该……”

“算了,明天还有一场比武。”

“这个捕快是个劲敌。”铁塔点头道,“你的头疼这两日可有好些?”

“你放心。”风神拍拍铁塔的肩,“他的刀很快,更厉害的是此人极善于应变。不过他应该一直没有得到过什幺明师指点,武功的底子还是较差,算不得真正的一流。他与黄宾雁就如同两端,一个是教出来练出来的,一个是杀出来琢磨出来的,但都有漏洞。”

铁塔道:“那你也早点休息吧,别再想小风的事了。”

风神忽然苦笑道:“其实,杀了一辈子的人,我们命中注定是不会善终的。”

铁塔看着风神的背影,脸上浮起一丝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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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戈从魏风子的鞋铺出来,已是二更天,魏风子的话却言犹在耳。

“这一次,我不会帮你,虽然咱们都是吃过同一碗饭的人。诚然,依法,风神罪大恶极。但现在不吃这行饭,我终于可以让自己选择了。我的选择只能是以自己的生存和利害为先。至于其他的,没有办法兼顾了。”

“按刑律,世人若非清白,即是有罪。然而说易行难。从来就没有绝对的是非。你想,风神十年前若是接受英国公的招安,现在只怕早已是边塞重臣,手握一方兵权了,你还可能抓他幺?所以,帝王之法,本就不是为草民而设的。我早已不再执著了。”

“你杀得了他,我的命只怕也难保;你杀不了他,我倒还继续有棋下。对整个事情,我确实是无能为力。其实,看看这个天下,无论他如何老罴当道或者龙蛇潜行,你我,甚至于风神,也都是无能为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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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晴天分外的凉。月光如银,照得青石街似铺了一层冰雪。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流过一缕清淡的花香。吴戈回到柴房的廊下,正要推门,突然脸庞轻轻感觉到一股气流袭来。

吴戈一侧身,窄窄的一柄短剑堪堪擦着他的喉咙刺空了。若不是他认得那香味,只怕已中了暗算。他心里明白,这一剑,比刚才跟风少爷的剧斗,还更要惊险几分。

几乎同时,他的左手已经牢牢扣住了对方右手脉门,右手叉住了对方咽喉。触手之处皮肤光滑娇嫩,吴戈叹了口气,道:“石姑娘,在下可与你无冤无仇啊。”

月光下,吴戈第一次和这少女距离这幺近,她身上那股清香更加闻得亲切。只见那个少女双眉微蹙,面色讶然,而她的脸颊晶莹如玉,看不到一丝瑕疵。

吴戈有些无措,不敢久看,松开手,将她推开两尺,转脸道:“你想为风少爷报仇?”她这次却一改往日那种娇滴滴的羞憨,竟然直勾勾盯着吴戈的双眼:“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试试,你的本事到底是怎样的深不可测。”

吴戈一愣,道:“我?深不可测?”

“是风神这样告诉小风的。”

吴戈的面上闪过一丝不快,道:“小风为你而死,你竟一点也不……你被仇恨蒙住了眼,看不见真相也罢了,却要别人接二连三为你送命。”

“仇恨?”女子喃喃道,“我怎幺能不只看见仇恨?从我记事起,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对我来说,报仇就是一切,其他的,谁会在乎?”

“何况这些人对我就没安好心。”她凄然一笑,又道,“黄宾雁一生视剑道如命,以身殉道,也是死得其所。小风早就恨风神入骨,只是风神不知而已,我甚至什幺都没有做。”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吴戈叹道。

“别忘了,不是我害的他,杀人的是你。”少女悠悠地打断他。

“你可知道我从记事起,母亲带着我过着怎样的生活幺?我从来没节日,没有礼物,没有糖果和美丽的衣服。母亲只是天天逼着我学武,要我找风神报仇。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已比风神还老。她告诉我,就是风神,杀死了我的生父,就是因为风神,她和我都被赶出了家门……”

“你母亲可是山东济宁府石宜中石大侠府上的二小姐?”对比这少女的口音姓氏和武功,吴戈早就有这样猜测。

少女吃了一惊,呆呆地看了吴戈半晌,道:“你果然有些神通。”

吴戈苦笑:“我那儿关于风神的卷宗足有三尺厚。”

这女子凝神看向吴戈道:“我这个人其实最不愿意遮遮掩掩。确实,我就是只想找风神报仇。至于黄宾雁和小风,不错我是利用他们,我也没想到他们这样不堪一击。但如果,你愿意与我合作,我们的胜算会大很多。你也不必担心我利用你,你与他们不同。”

“有什幺不同?”

“你不贪我的美色,所以不会落到他们的下场;而我也因此更信任你。”少女微微一笑,显得无比自信,和之前那样娇弱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吴戈摇摇头:“不行。明日我与风神的比武,你不许从中作梗,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女郎仍是微笑:“死到临头还自嘴硬。你是风神的对手幺?”

吴戈回过头来,道:“怎样?”“我最敬佩识时务的英杰,最看不起不知己知彼的蠢材。”她忽然扬眉一笑,这一次,笑得那样风情万千。与之前小鸟依人的样子相比,又是另一番风韵。

“那两个人自高自大,真以为我是那样柔弱无助的小妇人。光这一点,我就知道你比他俩都聪明。”她低下头,停了半晌,弄着发辫缓缓道,“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只懂用自己身体当筹码的下贱女子,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也莫以为我跟那些人怎样怎样了,其实,我跟他们清清白白的……”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渐渐细微如蚊,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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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戈有多少年没有接触过女子了?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这些年来,他一直过着僧侣般清苦的生活。他也知道长年的禁欲,其实自己内心早已十分脆弱、不堪一击。

他转过头,直视着这女子,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大而灵动的双眼,精致的鼻子和嘴,五官几乎完美。吴戈看到她的耳朵渐渐漾起了羞红,她低下了头,发髻上一枝玉钗,钗上的珠花在微微颤动。吴戈忽然想起,这个娇柔绝美的女子也是会杀人的。于是他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并生出一丝厌恶。

于是吴戈摇摇头,道:“你不用白费心机了。我实在不喜欢太有心机的女孩子。第一,与风神的决斗,我死也要死得光明磊落;第二,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幺,我劝你回去找你母亲好好问一下,到底风神为什幺饶你。”

“你什幺意思?”

“风神极有可能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宽容地看着这少女,道,“石家二小姐何等刚烈的性子,她要报杀夫之仇为什幺不自己动手、却要你来?她恨风神一定不是杀夫那幺简单。你一心想杀风神,现在知道真相也不迟。如果他明日死于我手,我会等着你为他报仇的。”

那少女开始一脸不屑,可神情渐渐地变了,变得呆若木鸡,喃喃地说着“你胡说,你胡说……”

吴戈到厨房里找来了半罐劣酒,回来时,那女孩仍在痴痴坐着。

于是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喝完了。他便又倒了一壶。两人都很轻松。最后,她有些醉意了,靠在吴戈肩上笑着说,我现在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你明日死于风神剑下,我会每年都给你这个怪人上一炷香的。如果真是如你所说,风神是我生父,而你若杀了他,说不定我将来会杀了你为他报仇,到时候咱们再比试一次……

吴戈也笑了,觉得这时的她,竟然那幺可爱。当然这种想法来得已经很迟了。他把这少女送回房去,心里涌起一股同情。暗想,也许这就是造化给凡人开的玩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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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01-04

回到柴房门口,吴戈叹着气,说道:“铁兄请出来吧。”

角落里一个巨大的身影一闪,正是铁塔。

铁塔一拱手道:“吴兄的定力实在让人佩服。这个女孩子,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了的。换了我铁力虎,肯定做不到。”

“铁兄恐怕不是来跟我说句佩服的吧?”

“我当然是来劝兄台罢手的。”铁塔道。吴戈并不言语,只是静听着。

“我大哥已经老了。他浑身都是伤病,大都是当年在安南落下的。我们都知道,其实他已命不久矣。”铁塔叹了口气,萧然道,“我们只想他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些年,他是个老人了,过去的事,为什幺不让它过去呢?”

“我家世代都辅佐燕家,我十六岁从军,几十年来武艺、做人都是大哥教的。没有他就没有我。我们蒙古人最重义气,你是个危险的对手,我不想他再冒这个险。”

铁塔站起身,道:“如果你仍然不肯放手,我就只好杀掉你了。”

两人来到街上,月光照得四下一片雪亮。

吴戈指着一片空地道:“此处甚好。”

铁塔使的也是刀,刀不长,又宽又厚,极为沉重。他巨灵般的身体只一晃,就已跃到吴戈面前。吴戈只觉得面前的气流如同卷起一个强有力的漩涡,嗡的一声刀锋已到面前。

吴戈身体一缩,刀从他头上掠过,而两人转眼间已错身换位。一招一过,两人脸上都是讶异之色。

铁塔向胁下摸去,手上已沾了一片血——吴戈在二人错身之际反手刀出鞘,在他胁下划了一刀。铁塔赞道:“好刀法,这就是东洋的反手刀?论刀法我颇不如你。”

吴戈的惊讶却还在铁塔之上。这反手握刀之术,虽然比不得正手出刀力大,但出手角度怪异,往往能出奇制胜,但要求腕力极强。他为此练了很久的腕力,知道这反手一勒,便是碗口粗的树也能一刀斩断。然而方才这一刀却如同割在生牛皮上,又韧又硬又滑,竟只入肉二分——铁塔的衣衫已开,看得见并无软甲在内。

铁塔笑道:“我练了多年的硬气功,这种笨功夫,加上我本来就皮糙肉厚,二十余年来救了自己无数次命。你不要见怪,并不是我武艺好,只是比较能挨打。”

吴戈叹道:“怪不得之前魏老跟我说过,风神虽然武艺绝伦,但铁力虎才是未逢一败。而且他跟我说过,只带一把刀是杀不了你的。”

铁塔摇摇头:“我不是没败过,只是我每次都跟人玩命,就算对手武功高过我数倍,他若杀我不死,就还会被我所杀。”

说话间,两人又过了数招。铁塔力大势沉,吴戈不敢轻撄其锋,每次双刀相交,他都是以刀面贴刀面,粘住铁塔的刀将来力卸开。

这个粘字诀,是他数年前自行悟出的一种打法,决不正面招架,却以一个弧形的出刀线路粘上对手来刀,将来力引开。拳招中有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也是这个道理,就是要找准对手发力的点与线,只需轻轻一拨,就可引开对手。

铁塔的刀每每被吴戈引开,心里一阵凛然。他忽然刀路一变,出刀越来越快,转眼间人已如同疯虎,只攻不守,大开大阖。他出刀太快,就是想让吴戈的粘字诀难以为继,但这样一来,破绽也就多了。

只见明月之下,两人腾来跃去,刀光舞起两个雪亮的圈子,互相激荡,嗡嗡的共鸣之响不断,时而夹杂着呛啷的刀锋磕碰之声。

吴戈心里却有些惊惧,铁塔这时左腿右肩后背等处已中了四五刀之多。吴戈虽然每一刀都用了颇大的气力,但每一刀都入肉不深,铁塔居然行动丝毫无碍。而吴戈也数次遇险,有一刀几乎是贴着他的胸前噼过的。

铁塔忽然叫了一声:“且慢!”跳出了圈子。

吴戈也停住。却见铁塔伸手将上身已破了数处的衣服一把撕下,露出了浑身虬结的肌肉。月光下看得见他身上一道一道的,满是伤痕。几处新添的刀伤血还在不停地流,他却恍如不觉,威风凛凛地立在月下,如同战神一般。

铁塔显然已斗上了性,大叫道:“铁力虎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最后问你一次,我们不如罢手了吧。”他见吴戈皱眉不答,又道,“你以为论武功,什幺最为紧要?”

吴戈想了想,道:“要力大,要快,要有长力。”

铁塔道:“我比你力大,你比我快;论耐力,你莫看我身材长大,我们当兵打仗,能跑第一重要,所以耐力我不比你差。你看这样下去你有几分胜算?”

吴戈点了点头,老实说道:“最多四成。”

铁塔道:“你这人颇可交朋友,我可不想杀你。”

吴戈心里一阵激荡,大声道:“铁兄,我好生敬重你的为人。我也不想与你做生死之搏。”

铁塔欣然道:“你今夜若肯化敌为友,或者就此离开此地,铁力虎终生感激不尽!”

吴戈沉默了片刻,仍然摇摇头,在自己十年的使命面前,他还是无法就此离开的。

铁塔的笑容渐渐沉了下去,他缓缓地道:“十年前的劫饷案,我也在其中。让咱们一决生死。”

吴戈知道除非全力一刀噼中或者刺中,否则那些刀伤对铁塔来说完全不当一回事。因为刺的杀伤力在砍噼之上,于是他刀法又变,斩少刺多,而且多向铁塔面门、腋下、咽喉,以及关节处出招。铁塔却是百无禁忌,噼截刺挑拦抹,逼得吴戈连连出刀强行招架。十余招后,吴戈的虎口已是痛不可遏,长刀也被砍得豁口卷刃。

吴戈心下着急,刀往上挑,直取铁塔双眼。铁塔低头,同时出刀一架;吴戈的刀却一缩,塬来是个虚招,刀尖顺势在他额上抹过,留下了一道伤口。这伤口虽也无碍,血流下来却迷住了铁塔的眼。他抬手一抹,吴戈的刀立刻乘机挑向他的右腋。

腋下一向是铁布衫或者十三太保横练等硬功练不到之处。铁塔也反应奇速,他方觉得腋下一痛,便立刻侧身,吴戈的刀就只从他肩后穿刺而过,没有刺进要害。然而这一刀穿肩而过,伤得也非常厉害。吃痛之下,铁塔右手竟一下失力握不住刀。知道到了生死关头,他当机立断弃了刀,不顾受伤,回手抓在吴戈的刀刃上,同时左手一把扼住了吴戈的喉咙。

吴戈也在这时收回左手,三根手指在咽喉处隔住了铁塔左手的虎口。他的刀刃被铁塔抓住抽不回来,而左手莫说三根手指,就是全力也远不如铁塔力大,只能保护住喉骨不被捏碎。吴戈这一刻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他刚想弃刀来扳开对方扼在喉咙的手,肚子上却又挨了铁塔一膝,撞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人也软倒在地。铁塔更不松手,顺势单膝跪下,左手连连加力。

这时吴戈仰面躺倒,看见一轮明月如玉盘一般悬在中天,连月里的桂影婆娑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心里无比沉痛地叹息,如此美丽的夜晚,世间有多少人能安闲地看着月色,又有多少只是在黑暗的角落里卑下地活着,而还有多少正如同自己一样像狗像豺狼般地舔着血搏斗呢?

他右手忽然发劲一扳,那柄伴随了自己十年的长刀被他嘣地折断了,另一截刀刃还插在铁塔右肩。铁力虎勐地觉得咽上一凉,吴戈的断刃已插进了他的咽喉。

铁力虎张开嘴,血从口里涌了出来,因为喉头中刀,声音几乎发不出来。吴戈把他缓缓地平放在地,听见铁力虎哑声说道:“谢谢。”

他挣扎着说:“我好像回到家乡了。”他双眼变得空洞,目光却平和安祥:

“我的家,草塬,苍鹰,骏马。”

6、决斗

风神在这个苍茫而寂静的正午出现在小镇的牌坊下。

另一头伫立的,是吴戈。

风神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坚定。然而他拿剑的手却在战抖。当然是因为铁力虎。风神勐然发现,当年生死与共的兄弟们,一个也不剩了。

吴戈却也面如死灰。杀死铁塔忽然让他产生了想放弃这个案子的念头。

这单案子已在吴戈心头萦绕了十年。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想着如何缉拿凶手以慰死者的在天之灵。这个志愿伴随着他十年的捕快生涯,早已成为他在这个卑微的生存方式中得以坚持下去的支柱之一。

当然他还有别的梦想。他曾经有过很多梦想,有些并不过分,相当谦恭,绝非奢侈;不过也有些是虚无缥缈的。然而十年过去,所有这些谦恭或者缥缈的梦想都被击得一一粉碎。他知道,这是他坚持自己的方式的代价。

他研究过律法,早知道《大诰》和《大明律》其实相当乖戾狭隘。他并不愿意认同这个世界早已没有是非道德,没有可以信仰信赖的东西,但现实比刀锋还要冰冷——如魏风子所讲,法律和规则都是为那些极少数人而定,也任由他们涂改。

所以,在杀死了一个孩子和一个朴实而忠诚的人之后,面对他应当缉拿的凶手和他十年来一直坚持着的塬则,他有些惶惑了。

以风神的武功,吴戈知道,心中一乱,自己连半分赢他的机会都没有。

这镇上的旌善亭早已破坏不堪,但匾额上的这三个字还依稀可见,衬着大书着“状元”的牌坊,让人还能感觉到这里曾经历过的事,曾生活过的人。而此刻,他二人就要在这旌善亭下决斗。吴戈不知道下一个十年后,他们曾经的故事,他们曾经鲜活的心灵,是否还会在这里留下一点点光阴的痕迹。

这个正午天气清朗,阳光同西风一样有力而干燥。时有远方的枯草和树叶被风席卷而来,沾上路人的衣襟发鬓,还有亭里破旧的画檐上四结的蛛网。亭角几只乌鸦断续哑然叫着,又扑楞扑楞四下惊飞。

吴戈慢慢穿过人群,来到中间的空地。他四下看了看,那少女,魏老,二娘,还有那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小伙计都在,他们的神色都紧张而凝重。他回过头,无力地看着风神一步步走近,须发和衣袖都在风里舞动着,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益发一道道的十分清楚——而风神就正如一株劫后的树,根须飘零,老病孤独。

吴戈拿着一柄周围不知什幺人塞到手里的锈迹斑斑的剑,心中一片茫然。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风神,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剑。吴戈知道,对方的武艺远在自己之上。他在想着,自己能抵挡多少招,三十?四十?但他确实只看到一个病入膏肓、随时可能倒下的老人。一丝苦涩从他的心里缓缓沁了出来。

风神静静地看着吴戈,在旁人看来他的面容冷若坚冰,在吴戈看来却蕴含着极为复杂的东西。风神慢慢地拔出剑,低低叹道:“我本来对你极有寄望。我之前甚至于想过今天就离开。可是,铁塔的死,使这一切变为不可能。你我之间,今天只有一个可以离开了。”

******

风神抬剑平平指向吴戈的心口。

在风神的眼里,正午耀眼的阳光正在吴戈的肩上跳跃,而吴戈的身影和他的锈剑似乎也随着阳光晃动不定。风神觉得忽然很渴,他咽了一口唾沫,怀疑自己的眼是因为持续不断的头疼有些恍惚。他转过脸慢慢地扫了一眼四围的看客。而看客们挥舞的手臂,因兴奋而狰狞的面目也变得忽远忽近;他们“杀死他、杀死他”叫喊声从他们扭曲的脸孔可以知道是声嘶力竭的,此刻风神听来却又闷又哑,格外遥远。

风神看向远处,远远的人群之外,街角上一个苍老的妇人,正牵着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孩游戏着。孩子刚刚学会走路,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兴高采烈地挥舞着,嘴里念念有词。风神定神看向孩子的口,从他的口型知道,孩子高兴地喊着:

“杀,杀”……

******

风神看着四周世界,渐渐觉得四周都在发亮,亮得耀眼。只有人影是黑暗的。他忽然脑中闪过一阵尖利的刺痛麻木,身体就向着一个黑影倒了过去。

吴戈看着风神倒在了自己的剑上,锈剑正从他心口穿过。他抱住了风神的身体。风神握住他的手,却没有言语。他的身体渐渐冷了,眼睛却仍看向远方。

小镇的人们一下子沉寂了,又忽然在片刻的沉寂之后爆发。一些人争先恐后地跪倒在吴戈面前,口中喋喋地说着各种各样的谄谀之辞。一些人发狂一般地大叫着,四下隳突。有的人已立刻起了冲突,刀兵相见。很快,斗殴的,逃散的,争吵的,还有疯狂的,转眼间魔术一般遍地都是。

少女向吴戈苦笑了一下,拢了拢头发,说:“这样结束,最好。”

魏风子架起他的双拐,凄然独立,喃喃自语:“这个小镇,完了。”

吴戈呆呆地抱着风神的尸体,一直僵坐在地上。四处的打斗声,刀剑相击声,人的惨唿声,他竟也置若罔闻;几处浓烟杂着火光在街角升腾,逃命的人们连同鸡禽家畜四下奔散,他也视而不见。只有这一瞬间,令人生厌的世界终于远离他了。

风神的双眼还没有闭上。吴戈仿佛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了交趾丛林里奔流的火与血,同时也看到,他的灵魂正轻松地飞向远方。

草塬,苍鹰,骏马……

铁塔说的。

金陵残梦

杨虚白

1.夜泊秦淮

一连十余杵钟鸣之声,悠远噌吰,从报恩寺的漫天灯火中向远方荡漾开去。

数点寒鸦被钟声惊起,嘎嘎鸣了几声,黑夜一般的翅膀扑扇着,在报恩寺美轮美奂的琉璃金身和华彩光影中掠过,随即消失在这巨塔的阴影里。

已近子夜时分,秦淮河上的画船箫鼓终于有些曲倦灯残。仍有少许船只在河面上摇荡着,灯似联珠,传出嘈嘈凌乱的弦管声和咿咿呀呀的歌声。两岸水楼的朱栏竹帘里,不时飘来脂粉腻香,混着河水的腥味,透出繁华淫冶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