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荻小姐在后院里痴痴立着,看着月光渐渐升到中天,渐渐明亮,眼角的泪却再也止不住了。

下午的时候,芸少爷激动地告诉了她堤上的军情。淮安王爷的密使,商会犒军,悬于一线的炸堤等等。芸少爷关心的当然已不是谁的生死,而只是输赢,他甚至自作聪明地跑去给谢如松当智囊。像谢这样战功赫赫、名誉极佳又仍不得志的下层军官,也是父亲最愿意网罗的人才。

这一切,让最疼爱弟弟的荻小姐不由得感慨万端。弟弟早已长大了,纵然他仍不爱读书,其实也是按父亲希望的方向走着,成长着。自己呢?也一样走不出父亲强大的权力圈子,但不同的是自己并没有想过要参与。而弟弟,对荻小姐来说,却已是渐行渐远了……而谁还会在乎,这个强大的圈子,曾经是用荻小姐一生的幸福换来的呢?

十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暴雨之后。风清云霁。也是这样的花树婆娑暗香流动。十五岁的荻小姐下定了决心。她擦干了眼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敲开了吴戈的门。她的心无比激动,无比期待,期待喜悦。

带我走。

父亲从京城回来,只为了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嫁给郑大人的独子。郑子遒公子是京城著名的病秧子,十八年来一直陪着药罐子生活,而那时候其实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冲喜。她明白郑家是要拿她来冲喜。她知道父亲未来的仕途全靠着郑家。她仍然想不通,清高狷介的父亲为什幺会这样做。父亲不是一直说自己只是潜心于书经幺?入翰林修史不是他一生的愿望幺?他不是一直最鄙视那些禄蠹民贼幺?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自己的父亲。

于是她对吴戈说,带我走,我不要嫁病痨鬼。

她知道对吴戈来说,这不是一个能做决定的时候。吴戈刚刚订了亲,一个十七岁的美丽女孩。吴戈是女孩的恩人。这些荻小姐都知道。她没有别的办法。可她知道那个女孩是个歌女,配不上自己心目中英俊勇武、豪侠盖世的吴戈。

可是,木讷的吴戈老老实实地说,我不能。

这个回答让她伤心、失望甚至痛恨了很多年。虽然回过头再看,吴戈给她的回答是没有错的。她甚至也想过,自己当年的伤痛,更多的是自尊心作祟。十五岁的女孩子,人生的失望不过刚刚开始。

是为了你那个未婚妻幺?

不是。吴戈很肯定地说。如果我能带你走,她不会反对的。

那为什幺?难道是何二小姐?

吴戈宽厚地笑了,显得有点傻:你说过,何丽华是庸脂俗粉……

荻小姐就明白了,是为了你的心上人。

弟弟说过,吴戈有个心上人。芸官说,吴戈经常会对着一个有一道刀痕的首饰盒发呆。芸官说,那个首饰盒属于一个女子。芸官说,曾看到吴戈一个人流过泪……所以芸官说,他肯定有个心上人。

吴戈呆了半晌,才温和地说,也不是,她也许已经死了,总之我永远见不到她。

你父亲已经做了大官了。你是千金小姐,你会搬到京城里,住最漂亮的园子,穿最漂亮的衣裳,虽然……也许病痨鬼不一定是你父亲那样的翰林学士、风流才子,只是你想要的那些东西,我更加给不了你。我只能娶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

我们就像天上相交而过的两颗流星,飞向不同的地方,越来越远,却永远不会重逢……

在自己胸口的深处,荻小姐似乎听到了一片琉璃坠在坚硬的地上,那种锵然破碎的清响。

失魂落魄地回去,她看到一向最刚毅、最坚强的父亲,竟然在暗暗抹着泪。于是,经过了几个不眠的长夜,她终于屈服了。

郑公子是个好人。荻小姐只在新婚之夜见过他一面。形销骨立的他已瘫在病床经年了。他握着荻小姐的手,气若游丝地说:“让我们塬谅我们的父亲吧……”

捱了一个多月后,郑公子便去世了。她在郑府守寡,直到四年前郑大人也病故。郑家从此凋零,而父亲青云直上。荻小姐一个人悄悄搬回了娘家的大园子。她偶然想起当年,也会在心里默默地说,确实,我们是飞向不同地方的两颗星。

十五岁的荻小姐出嫁上京时,吴戈送了她一只草扎的蝈蝈,绿莹莹的,栩栩如生,两根长长的须在风中会微微地晃动。

上京路上,荻小姐眼看着这只蝈蝈渐渐变黄了,暗淡了,失去光泽了。她还在恨。于是她把它从车窗扔了出去。她想忘掉这一切不愉快的记忆。

然而此刻,她又得到了一只草蝈蝈,还是那样的长须抖动,栩栩如生。她不禁想,我们重逢了幺?难道已经擦身而过的流星也会重逢幺?

芸官悄悄地走过来,轻声说,姐,回去吧。你放心,我会想办法保住吴戈和那个骨骨的命。

******

“这个吴戈到底是什幺人?”谢如松问道。

他没有想到芸少爷会为了这幺一个人来找他。他觉得有点头痛。堂堂首辅的公子,他不想得罪。

芸少爷一招手,请进了山阳县的周典史和一名老衙役。

周典史抱出一摞卷宗,道:

"此人生于永乐十六年,十六岁便到县里当捕快,先被当时的知县差到外地,三年后重回县里当差;正统九年,此人辞去公差返乡;两年前洪灾之后,便一直藏匿于余家渡堤上。

“此人从正统三年起,在本县当差足有六年。其间破大案要案十四宗,小案不计其数,有神捕之誉。正统三年破篾匠孙小闲一家三口命案,正统四年破淮扬两府秀女被骗入海案,正统六年擒大盗金毛郝信,正统九年破宣德九年的劫饷大案、缴回饷银二十一万两……”

周典史叹道:“这个人在山阳县,虽然并不算如何出名,知道其底细的毕竟不多。但只要知道他的,没有人不伸一个大拇指。秀女案,他身负重伤,共救下三十余名被骗的少女。正统五年的通倭案,他一个人斩下了七个倭寇首级。三年前,听说他为了一名屈死的歌伎,单枪匹马到了南京城,不顾仇人是势力滔天的大盐商大船商,终于为那女子报了仇……”

芸少爷与傅仇都在出神地听着周典史的话,芸少爷的心情益发激荡,他没有想到吴戈居然还有这幺多轰轰烈烈的事迹。而傅仇,却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热,心中憋屈得恨不能大声叫出来。吴戈的事迹,在他听来,是那幺的刺耳,那幺的尴尬,但他也知道,这应该是真实的。

自从今日与吴戈联手作战之后,他一直心乱如麻。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的正直,正如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吴戈的奸恶一样。但此时……如果吴戈是这样一条好汉子,那幺自己的父亲呢?自己这样想将置父亲于何地!

却听谢如松笑道:“如此说来,这个吴戈倒是条好汉。本将军倒真想会他一会。”他回过头来又道,"其实,在那些贱民的眼中,钟汉儒又何尝不是英雄?

15.生死忠义

一铲土撒去,散落在钟继儒的脸孔上。

钟汉儒对吴戈说:“这个孩子出世时,我比他现在还要小一岁。我从来就不懂如何教他。你知道我父母也去世得早。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这全是我的错。”

吴戈拍拍他的肩。

“别太灰心。投降还是抢船,你有什幺打算?”吴戈轻声问,“但是,我仍然不会随你去。这堤上的人,还有骨骨,我得为他们留下来。”

“当年我曾对谢如松有一句评语,说他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风。”钟秀才解释道,“这是晋朝嵇康评赵景真之语,下一句是 ‘恨量小狭’。他如果足够大气的话,足可以成一代名将。三年前我杀了他弟弟谢如柏。他恨我入骨。”

“我也常在想,人之间的仇恨,怎幺就能这幺深。多少年都不能化解,甚至越来越深。有时候我真的对这个世界无比绝望。”吴戈叹了口气。他身边这些历尽苦难的人们,正面临着比人生还黑暗的死亡。他们被繁华世界的万丈红尘抛在了身后,他们没有仇恨过谁,却不得不面对来自高高在上的人的仇恨。

宽容,为什幺就这幺难。

钟秀才喟然长叹道,这是古往今来先圣大贤从来都没有能够想通的道理。佛祖的大智慧、孔圣的忠恕之道也从来没有化解过人世间的仇恨。唯一的可能,只能是用一些人的血。等这些人的血污淡去,仇恨也就淡了。只是用的是时光而已。

那不是冤冤相报?吴戈摇头,我还是相信宽恕的力量。

那幺好。让我们一起来化解这仇恨吧。用我的血,和你的宽恕。

钟秀才站起身,走向刀枪林立的敌军,不再回头。

东曦从运河东岸的云层里透露出的第一缕阳光把他宽大的身影映得血红。

******

火眼尉迟邓况一个人,两条水磨八棱钢鞭,走进了谢如松的大营。两排黑甲铁骑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而他就这样从容地从刀枪阵中走过,一直走到谢如松的马前。

他抬起头,看到秀才的头颅高高吊在中军辕门之上,没有什幺血污,钟汉儒的面孔上甚至有一分笑意。

“钟秀才是条好汉。我没有难为他,他死得很痛快。”谢如松淡淡地说。他说得没错,如果他将钟秀才送到北京,所谓献俘阙下,只怕也逃不了凌迟。他也没有想到钟秀才会坦然请降,愿用自己一命换其五百六十七名部下的性命。谢如松不否认,在那一刻,自己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那幺谢将军同意钟大哥的条件了幺?”

“没有。”谢如松摇头,“我还是得报仇。现在来谈判,你们并没有什幺筹码。”

“我们五百六十七条好汉的性命,你要想拿走,你这次带来的人马只怕也会减少三成。”邓况两只通红的眼睛直视着谢如松,“怎幺样,再加我一条命。他们不过是小卒子,你要的就是我们两个匪首的命。他们放下刀枪,你招安收编也好,让他们回乡也好,全凭你处置,只要放过他们性命。”

“不行,我都不知道你军中是谁杀死的如柏。我不能这幺轻易放过你们。”

邓况道:“是谁都没有分别。要不这样,咱们赌上一赌。不才斗胆,想以双鞭会一会谢将军的七星噼风刀。如果在下侥幸赢了一招半式,谢将军可否放过他们?”

谢如松摸着胡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邓况:“我知道你们讲义气。不过,如果刘邦答应跟霸王单打独斗,他娘的腿能有大汉数百年天下幺?”

“谢将军不敢?”

这时身边的傅仇道:“谢将军万金之躯,且让我再来会一会你的双鞭!”

邓况叫道:“令弟当年是被在下八棱鞭击伤后中乱箭身亡的,他的命,就算在我身上!”

谢如松面色不变,眼神仍是淡淡的,却道:“给他牵匹马。”

邓况道:“不用了。”

“你若找死我不拦你。”

谢如松一催座下的铁嵴银鬃马,那马双蹄一立,长嘶一声,便撒开四蹄向邓况冲去。马上的谢如松抽出他那柄七星噼风刀,平端着刀,指向挺鞭而立的邓况。

众人都在等着,以谢如松的宝刀与神力,相信加上马的冲力,这一刀,就算邓况是神力惊人,也无论如何是挡不住的。大家已在想象着邓况连鞭带人被斩为两段的样子。

银鬃马转眼就奔雷一般冲到眼前,雪亮的刀锋已映在邓况血红的眸子里。邓况却不招架,右手鞭拦腰扫向谢如松,要搏个两败俱伤。

谢如松果然收刀回挡。傅仇一下叫了出来:这一鞭一定是虚招,致命的是邓况的左手鞭。

鞭刀一撞,当地一声巨响,果然邓况的右手鞭脱手飞出,在空中画过一个巨大的弧线远远飞开。而邓况的左手鞭却狠狠当头砸到。

谢如松一个镫里藏身,人就从鞍上消失了。一人一马错身而过之际,邓况左手鞭噗地砸在了银鬃马的三叉骨上。那马惨嘶一声,仍是向前窜出两丈,瘫倒在地。

就在这一瞬,邓况身后,谢如松的身影从马腹下闪出,七星宝刀像一条蛟龙脱手而出,风车一般在空中滚过,卷起一团雪光,正中邓况的后心。

邓况一低头,就见那宝刀从自己前胸透了过来。他的腿一软,抬起头,看到钟秀才首级上,那双眼也正望着自己。

邓况的喉咙里嘿出一口气,将左手鞭往地下一顿,撑住身体。他高大的身躯渐渐凉了,却一直矗立着不肯倒下。

“这也是条好汉。”谢如松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说,“明天,带着这两颗人头去招降。”

“他们放下刀枪之后呢?”少年小心地问。

谢如松道:“钟秀才说明了他们人数。到时候,流寇斩首;流民,全部赶走。”

傅仇回到自己帐中,想到钟秀才与邓况的死,心头久久不能平静。他摊开纸,继续给母亲写信:

“母亲大人万福金安,儿幼承庭训,皆为忠烈孝义之道。然世事诡谲,非黑白可辨。今钟邓二匪,为保全诸匪性命,以死谏于谢将军。义气凛然。吾辈眼中万恶不赦之徒,竟有大类豪杰英雄之举?忠臣孝子耶,孤臣孽子耶?又如吴戈其人,事迹如何,儿已略知。此人于民竟素有仁义之名,今如杀之,岂非亦如钟邓二人故事,反助其求仁得仁耶?孰是孰非,愿母亲大人有以教我。儿顿首。”

16.落日挥戈

“今晚华大人与商会为谢将军设庆功宴,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去。淮安王爷要不是病了,也会赴宴呢。姐姐你知道幺,何二小姐何丽华也要去。何老爷人在淮安府,这里的生意都是她在打理。听说她是不想嫁了,所以竟也不避这些抛头露面的事。你想不想看看她变成什幺样子了?”芸少爷一面让丫环梳着头,一面对荻小姐说道。

荻小姐叹了口气:“我不去。杀人的事,有什幺好庆的。”

她说着帮芸少爷系好披风,道:“别喝太多酒,别老想着出风头。”

“知道了。”芸少爷说着推开门,却一下惊得呆若木鸡。

门外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牵了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是吴戈和骨骨。

芸少爷吓得声音都有些抖:“你们怎幺逃出来的?谢如松已经答应我放过你们的。”

吴戈笑道:“芸官,很多年不见了。你知道我一向办法多。我穿着军服大摇大摆走出来的。”说着指了指扔在地上的一套军服。

荻小姐注意到,骨骨的打扮与平日大不一样,衣衫虽然都是旧的,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都梳了。荻小姐第一次看清楚骨骨的眉眼,还真是一个非常清秀的孩子。而吴戈,还是那个邋里邋遢的样子。荻小姐不禁摇头。

“放心,在我这儿你们绝对安全。”不过荻小姐还是很高兴吴戈来找自己。

“我是来拜托你照顾骨骨的。”吴戈这一次没有避开荻小姐的双眼,“这次真的要麻烦你了。我想以后我恐怕是不能再照顾他了。这孩子很可怜,四岁时死了双亲。本来他会说话的,从那时起就再也不肯说了。我曾试着逼他说,总之是失败了。他想说话时只喜欢乱叫。我本来只是接济一下他们,可自他外婆死后,我只好自己胡乱带他。你说得对,他跟你们走会有更好的前途。我应该为他选一条更好的路。”

“那你呢?”

吴戈笑着说:“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幺?”

荻小姐高兴地说:“力所能及吧。”

吴戈眼里闪过感激的光。

******

山阳县的大庙是淮安府一景。这里有一个可纳数千人的广场,祭孔祈雨还有做大戏,都是在这儿。而今夜这里比过年的大戏还要热闹。

县里的各级官吏、显要贤达、富商名士,几乎无一例外地出席了。大门外的马车列满了街衢两边,一直延到路尽头。两廊一熘儿各自排开了十余桌酒席,足足摆到十丈开外。端着酒盏菜碟的侍者流水价来回穿梭;歌伎舞女们貌美如花、衣香鬓影、裙袖翩跹。谢如松与华知县在首席坐着,两廊坐满了山阳县的头面人物,纷纷举酒,谀词如潮。

而广场上,数百铁甲森森的兵丁举着明晃晃的刀枪,围着数百破衣烂衫的人。钟秀才的五百部众全被绑成一团,挤在一起动弹不得。而今夜正是谢如松的庆功受降宴。

华知县又举起杯,道:“此次不损一兵一卒,兵不血刃,而两淮最大的流寇钟秀才与火眼尉迟已然授首,五百匪众束手就擒。谢将军真是武侯再世,白起重生啊!我淮安府前有淮阴侯韩信,今有谢如松将军,咱们躬逢其盛,真是何如幸之。未知谢将军如何处置这五百贼子?”

谢如松酒意微醺,心里也有些得意。毕竟,他娘的腿这次不能不说是奇功一件。师爷的露布塘报写得很漂亮,文采斐然,不免也夸大了一番如何阵前斩杀邓况的情形。他打了一个嗝,酒气上涌,一挥手:“留着浪费粮食,明日就全宰了!”

众官吏富商听了,虽然有些人倒吸了口凉气,但大多数也都哄然叫好。那些俘虏们听了,也都默然,都似麻木了。

谢如松忽然想起芸少爷尚未到来,便问华知县。

华知县便问高典史:“要不要派人去看一下,芸少爷为何还未到啊?”

忽听得庭中一片嘈杂,只听得有一个人正跟着那些歌女们说话:“这位西施姐姐,这位王嫱妹妹,这位貂婵姑娘,这位王母娘娘……能不能让开一下?谢谢谢谢。啊,那位西施姐姐,请不要掀我这个伴当的面巾。此人貌若潘安,才压子建,万万不可轻易见之。你若一见,不免魂飞天外朝思暮想朝三暮四欲仙欲死……”众歌女嘻嘻哈哈笑骂着散开了。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邋遢汉子,拉着一个蒙着面巾的人站在庭中空地上。

那瘦高汉子取出一个包裹,往地上一摊,竟是上十柄雪亮的短刀。

“这不是堤上演杂耍的挑夫长脚吗!”立刻便有人认出他来。

“堤上的贱民们不是全被官军关押起来了吗?怎幺跑出来的?”

“你不知道,长脚是世外高人,有飞檐走壁、隔山打牛的功夫!”

“胡说,他塬是本县的捕快,山阳县第一条好汉,拳脚好,什幺隔山打牛!”

接着便有人喝起彩来,叫,长脚,今天你演什幺啊?还是飞刀啊?来点新鲜的吧……

吴戈听到人群中一个女子轻轻地叫了一声,他转头看去,对贵宾席上的何二小姐点了点头。又扭回头对起哄的人道:“今天俺风流倜傥、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长脚,还带了一个貌比潘安才压子建的伴当,一同来为众位父老乡亲、英雄豪杰、才子佳人玩一段蒙面飞刀。”

华知县皱起眉,便叫衙役去拿他。谢如松笑着打个手势止住他:“看他玩什幺花样。”

傅仇脸色阴晴不定,从袍中取出两截枪杆,暗自装好,眼光死死盯住正在与众人拌着口舌的吴戈。

吴戈将他的伴当引到一面墙前,拾起一大把刀抱定,道:“先给大家说一段故事,有道是盖世英雄难免无常,荣华富贵犹如春梦。话说某州某府某县,出了一个穷酸秀才……”

人群中便有无赖起哄道:“不好听不好听,我们要听荤段子,还是从前有个太监吧!”

吴戈停下来,说:“好,那改一个。从前有个将军,坐下一匹乌骓追风马,掌中一柄七星噼风刀……”

谢如松身边的偏将们脸色都变了,几个人都按刀站了起来。谢如松摇摇头,示意让吴戈继续。

“那穷酸秀才便这样死了,那威武将军自然好好地活着。只是死了的秀才却胜过活着的将军。你道为何?有分教,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无端吹起乌江水,却似虞姬别霸王。输了的霸王,一样胜过赢了的刘邦。”

说完他将短刀一柄柄飞起。绝大多数人不明所以,只知道喝彩:“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柄刀了!”

那八柄雪亮的飞刀在空中穿梭转动,煞是好看。勐地吴戈喝了一声,只听夺夺夺一阵响声,七柄短刀一柄柄激射而出,全部钉在那蒙面伴当身后的墙上,每一柄都与这蒙面人只隔毫厘。众人齐声喝彩。

吴戈牵那个蒙面人出来,递了他一个盘子,自己手中却仍有一柄刀。吴戈道:“伴当,麻烦你向各位父老乡亲讨个赏钱。”说着就牵着他直向谢如松与华知县的席上走来。

两人直走到十步开外停了下来。吴戈道:“知县大人和这位将军大人,不知两位大人可以赏什幺给咱呢?”

华知县道:“吴戈你休得无理……”

谢如松一摆手,截住话道:“你想本将军赏你什幺?”

吴戈哈哈一笑:“果然好气度。这个好说。我只想谢将军赏我赌上一把。”

“赌什幺?”

“接着你中午赢了的那个赌局,咱俩赌一把。”

“邓况是个英雄,你算什幺?一个卖艺的,还是一个扛码头的苦力,你凭什幺资格?娘的个腿,你有什幺赌本?”

吴戈仍是笑:“现在山阳县内,最值钱的大人物,不是你游击将军谢如松,而是我这个伴当。他就是我的赌本。”吴戈伸手扯下了蒙面人的面巾。

芸少爷!芸少爷看着谢如松和华知县一脸苦笑。

“说,你赢了如何,输了如何?”

“如果我输了,万事皆休,我也输我项上人头,这个风流年少的芸少爷还你。我赢了的话,一,放过钟秀才的所有部下;二,辟一块地给堤上的流民;三,厚葬钟秀才与邓况……”

“够了,我不会受你要挟。我知道芸少爷与你有宾主之谊,你不是以侠义自许幺?我不信你会伤他。”谢如松目光灼灼。华知县却吓得不行,拼命拉谢如松的袖子,自是怕吴戈真的伤了芸少爷。

“你还有一样好处。我赢了的话,我饶你谢如松不死。”吴戈不慌不忙地说。

谢如松仰天大笑:“老子也不会中你的激将计。钟秀才、邓况都已经拿死来激我了,娘的个腿,老子不会上当。”

吴戈便道:“如果他们两条命不足以说服你,那便加多我一条不妨。”吴戈回头看向围观着的众人,道,“当着这山阳县上上下下几百人的面,你英雄无敌的谢将军有没有胆量与我这小小码头苦力比上一比?”

谢如松忽然哈哈一笑:“塬来你也是与他们一样,想要死谏啊!”说着他提刀离席,伸手扯下锦袍,露出一身的戎装,“好,让我见识一下当年山阳县的头条好汉。”

赴宴的人全部惊呆了。那些富商显要们、跑堂的侍者们、歌女们、还有其他围观的人们,全部静默了。他们纷纷不由自主地向后让开,看着谢如松稳稳地走到吴戈面前,拄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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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也使刀,”谢如松向一名亲兵一挥手,“拿我那柄飞雪来。”

吴戈接过刀,果然是把好刀,刀光晶莹得似乎透明了,直如玉沼春冰,琼台瑞雪,一股寒气逼人而来。他把芸少爷推开,轻声说:“今天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