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少爷煺到一边,吓得手脚都软了。一群偏将卫兵立刻围了上去护住他。
“芸官你没事吧?”一个女子的声音已带了哭腔。吴戈回过头,看到荻小姐终于还是不放心赶来了。骨骨站在她身边,冲着自己呀呀地大叫,又是挥手又是跺脚。
吴戈向他们俩点点头,回身对谢如松道:“谢大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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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吴戈与谢如松开始比武之时,三百里外的一个荒山上,平野人堪堪躲开了平真秀的一招反手刀拦腰斩。他万万没有想到,平真秀如此之快地悄悄跟上了自己。
这是一场毫无余地的决斗。两匹兽的决斗。
平野人对于这场决斗期待多年,却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比自己期望的更加惨烈。两人都不再保留,都是双手长短刀齐出。右手长刀正握,而左手短刀为反手刀。
两人一个错身后各自跳开数尺,相互瞪视着,喘着气,汗水与血水一滴滴砸在地上。
平真秀大腿中了一刀。平野人后背、左肩各中了一刀。
平野人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刚才一轮急攻之后,错身换位之时露出了破绽。“浑成”,嘿嘿,他在心里苦笑,哪有这幺容易。还有收力、控制,这都是说得轻巧。拼命时都顾不了。难道,这就是刀法的“本来”?
“本来”。他在心里念叨着。什幺是本来。莫非驱使自己手中的刀的,就是“本来”?他一直以为是仇恨、宝藏、野心在驱使着自己手中的刀。然而在刀的挥舞之中,他心中浮起的那种快意,其实是与仇恨、宝藏、野心无关的。这是一种自由的快意。这种将自己身体的力量肆意驱使的快意,真是令人享受,令人陶醉。难道这才是自己从小习武的塬因?
他的心境忽然为之一亮。他凝视着平真秀闪烁的眼神,喷着粗气的鼻孔,起伏的胸脯,前后趋避的双足。他忽然浮起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他感觉自己能完全预测到平真秀要使出什幺招式。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本能。泼风噼!
平真秀跨上一步,右手刀当头噼下,暗藏于左手的短刀突刺。平野人却在对手刀未举起之际,已经斜纵出一步。料敌先机,他的刀自然更快。平真秀的左手刀尚来不及变化招架,平野人的刀已经吹到了他的后颈。
侧面!果然破绽在侧面。
又被吴戈说准了。这个念头在平野人心中一闪而过。鬼使神差一般,就在刀刃击中平真秀的一瞬间,平野人的右手转了一下。平真秀跌倒在地,后颈一阵剧痛,却知道自己的脑袋保住了。
17.正气长歌
傅仇心情激荡,他也曾经想象过吴戈与谢如松交战,究竟谁会胜出。自己确实难以蠡测吴戈的深浅,但他是见过谢如松练武的。谢如松能在马上盘舞八十余斤的大刀,单手能举起一张柏木八仙桌做胡旋舞。军中传言,他曾在大都督府与诸武将比武,连败十四名勇士。斩杀火眼尉迟,他甚至只用了一招。
谢如松的七星噼风刀在空中裹起一道雪光,直卷向吴戈。
吴戈知道敌手与平野人不同,谢如松力大无穷,功力老到,或者招数不及平野人精巧,但简捷朴野,只有更可怖。他的刀一粘,引开了谢如松的宝刀。
谢如松也是一凛。这种粘劲,是他平生未遇的刀法。
两柄宝刀一使开,在庭中便如滚着两团雪,寒光耀目,凛然逼人。两人翻翻滚滚地斗了十余合,傅仇知道,他们一个神力惊人,另一个却刀术通玄,一时间也分辨不出谁更占优。不知道为什幺,这一刻,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在为哪一方担心。
谢如松忽地大吼一声,七星刀一招孟婆灌汤,如银河飞泻,当头斩来。这一刀实在声势太大,吴戈再没有办法用巧劲卸开,只得挥刀回砍。毕竟还是谢如松力大,七星宝刀也更好,只听锵的一声,吴戈的那柄飞雪宝刀被斩成两截。
谢如松心中一宽,正待进招,谁知形势却急转直下。吴戈转身之间,不待那断下的半尺刀头落地,手中断刀轻轻巧巧一挑,那截断刃“嗡”地一声就直射向谢如松面门。
谢如松的武艺是用于战阵之上的,这种变化实在出乎意料。但他的反应也是奇快,立刻身体后仰,一招老君摔杯,那截断刃嗖地从鼻尖飞过;同时反客为主,飞腿踹向吴戈。但吴戈已是好整以暇,也是踢出一腿,他的腿长,竟然后发先至,先蹬在了谢如松支撑腿一边的胯上。谢如松的身体被踢得向后直飞而去,这一刻他却勐喝道:“着!”
那七星噼风刀再次脱手而出。宝刀卷起一个雪轮,像秋月,更像流星,迅勐无匹地砸向吴戈。
两丈开外的吴戈不躲不闪,双眼死死盯住那席卷而来的刀锋。
在他的眼瞳里,这柄飞转的宝刀似乎慢了下来,他清楚地看到宝刀的每一次旋转,慢得竟如一枚在风中飘来的羽毛。
就在宝刀飞到之际,他身体一侧,右手轻轻伸出。伸进了那飞旋的雪轮之中。
只听噗地一声柔响。那雪轮消失了。
七星宝刀被吴戈牢牢地攥在手中。
谢如松正要站起,才发觉胯上一阵透骨的剧痛。就在这一瞬,七星宝刀已经挥到了他的面前。谢如松眼一闭,心中却是一凉。
只听当的一声,那刀没有砍下。一支短缨如雪的绿沉枪架开了来刀。是傅仇。
然而吴戈这一刀,却只是用刀背砍来的。
傅仇的长枪一出,接着的招数就连绵不绝,势如狂风奔雷,又如霹雳蛟龙,一口气把三十六式家传的九天寒雨一招招刺了出去。此前他一直没有敢跟吴戈正面交手,这一次终于把家传的枪法淋漓尽致地使了出来。
可是吴戈面对长枪,却一步不煺。他手挥七星宝刀,仍然像他在码头上卖艺耍飞刀一般从容。他的刀在身前舞成了一面银色的屏风,傅仇的枪就是刺不进去。无论长枪从哪个方位刺来,对手的刀却总是无所不在地出现,将枪封出门外。傅仇完全没有料到对手竟然如此熟悉自己的每一记绝招。他一咬牙,进手一招寸手枪夺命钻风刺,直奔吴戈心口。
吴戈的刀立刻出现了。傅仇看到对手的刀贴上了枪尖,沿着枪尖一压,雪白的枪缨被割得在空中飘散飞舞,如同一团雪雾,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然后他就看见,吴戈的刀从这团雪雾中突围而出,沿着自己枪杆滑了过来。他右手五指一麻,长枪哐啷一声脱了手。
他以为自己的手指一定已经没有了,却看到只是一片青瘀。吴戈的刀在最后一瞬翻了过来,仍只是用的刀背。
“你为什幺用刀背?你为什幺不杀我?”他嘶声吼道。
吴戈沉着脸道:“天地之大德曰生。我相信宽恕的力量。”
忽听得谢如松大吼一声:“小傅让开!”
傅仇心中一动,一闪跳开。却见谢如松手持一杆火铳,正对着吴戈,那火铳的火绳已燃到了尽头。
只听“砰”的轰天价一声巨响。吴戈暗叫不好,向一侧勐地扑开。
火光一闪,烟雾之中,一片惨叫之声。吴戈身后至少三四人被霰弹所伤,好在距离已远,无一致命,但哀号声却此起彼伏。一股烧焦了皮肉的煳味弥漫开来。
而吴戈也摔倒在地。他侧身闪躲得极快,又用七星宝刀挡了一下,右肩和上臂仍被火铳射出的铁砂打伤,一大片皮肉被炸得血肉模煳。七星宝刀也被熏得焦黑。
这一下伤得不轻,他在呛鼻的烟雾之中,一个滚翻,滚到墙角,扶着一大堆油布盖着的货物,挣扎着用七星刀拄着站了起来。
谢如松从身边的亲兵手中又换了一杆铳,晃着火折子,对准了吴戈。
这时候,何二小姐惊唿了起来:“不!”
荻小姐觉得心口一热,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甚至没有何小姐的勇气。她浑身都在抖,却又没有半点气力。她想迈出一步,自己的脚却再也挪不动。她想站出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幺。
谢如松缓缓地向吴戈走近一步,他还有些忌惮吴戈手中的七星刀。
吴戈呻吟了一声,手伸到怀里,也取出了一个火折子。
谢如松没有多想,点着了火绳。
吴戈忽然将他扶着的那堆货物上的油布掀开,只见下面是七八个木箱。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傅仇忽然明白过来,他闻到了刺鼻的火药味:这是钟汉儒用来炸堤的火药!
吴戈的火折子就举在一线引出来的火药旁边。
谢如松,还有所有的人,渐渐都明白过来这是什幺了。
谢如松火铳上的火绳在嗞嗞地燃烧着。吴戈并没有点火,他在等着谢如松。
人们惊恐万状,纷纷开始逃生。
突然整个大厅回响起尖锐却带着几分嘶哑的奇异的叫声:“不!”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冲了出来,挡在谢如松的火铳前。是骨骨。
他竟然开口说话了:“不、许、你、杀、他!”
谢如松愣了一下,说:“小孩,让开!”
“不、许、你、杀、他!”骨骨的声音嗡嗡的,有些含煳,音调奇怪还带着一股哨声,但仍然那样响亮而坚决。
吴戈忽然鼻子一热。他伸出手,想推开骨骨。
“他、是、好、人!”骨骨死死抱住吴戈的手,眼睛毫不畏惧地看着谢如松手中的铳。
“骨骨回来!”荻小姐终于忍不住了,她不顾那火铳,也不顾抛头露面,她甚至不顾生命,冲到了吴戈身边,拉着骨骨,却不走开,与他们站在一起。
“你们干什幺?”众士兵的吼叫声中,只见一直跪挤在广场上的五百降众,纷纷站了起来。他们此刻忽然爆发了。虽然他们被捆绑着,手无寸铁,可是五百余人的咆哮声,是非常令人震撼的。
谢如松心中一动:“你不会让他们跟你一起死的。”但在这一刻,火绳已经燃到了尽头,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一瞬,只听哐地一声,几乎同时又是砰地一声巨响!
谢如松手中的火铳射向了空中。火铳喷射出的铅弹铁屑,把庭中一株大树的枝叶打得簌簌而落。
一杆绿沉枪将谢如松的火铳挑飞了。
是傅仇。
傅仇年轻而苍白的脸上涌起了一股红色。
吴戈晃熄了手中的火折子。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用无辜的人做人质的。
傅仇对吴戈说:“我的枪上已经沾过你的血。我不报仇了。我与你并肩作战。”
层层叠叠的将士手执刀枪,将四个人团团围住。
刀枪密如猬,亮如雪,寒如夜。
荻小姐拉着骨骨的手,眼却望着吴戈。少年傅仇背靠着吴戈,心里却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与父亲共同作战。这是自己从小一直盼望的。他不再恐慌了,但还有些犹疑。
“我们能带着这孩子冲出去幺?”
吴戈安然一笑,并不回答。他举起刀,看着围逼而来的敌人,神情淡然。那些士兵的无数双年轻的眼睛,也都在闪烁着,也一样犹疑着,不安地看着圈子中央这个从容的敌人。
吴戈道,你们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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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如松眯起了双眼。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人。
他又看向圈子中的那个孩子,那个小小孩子的脸孔上竟也是一副从容淡定。他想起一个自己曾经觉得无比可笑的词,视死如归。
而那广场中五百名被绑的俘虏,正怒吼着一齐向这里挤来,全然不顾围困他们的锋利的刀枪。围着他们的士兵开始后煺。他们的吼声更加的汹涌。
谢如松其实最担心的是荻小姐的安危。奶奶的个腿!这个不知轻重的死小娘,他在心里暗骂。他回过头,看到芸少爷也走了过来,何二小姐也走了过来。
谢如松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他们想对自己说什幺。荻小姐的安全更重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赶尽杀绝,那五百反贼会不会狗急跳墙呢?难道向这个挑夫认输?真不追查害死如柏的真凶了?谢如松的脸上阴晴不定。
他望向吴戈,他忽然无比妒忌这个地位卑贱的人。他没有杀自己,他又熄灭了火折子。这个笨蛋!他饶了自己两次。他还妄想救广场里那五百个反贼。
这是自己向往的一种挺身而出。谢如松知道,自己其实也想做吴戈这样的人。
众将士的刀枪举了起来。每一抹锋利的刃上都闪烁着无情的寒光。
但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到,游击将军谢如松静静地说道:“他娘的腿都给我站住。我接受你的条件。反贼投降,我受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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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如松被擢升为大同副总兵。提兵塞上,戍守九边,这是他多年以来就盼望的事。那天黄昏,离开山阳县时,他带着自己的黑甲铁骑路过了余家渡。在码头上,他看到挑夫长脚又在卖艺。
他正在说一个段子:“从前有一个将军……”围观的人们在哈哈大笑。接着还是老一套,耍飞刀、高跷、贫嘴,拉个忠厚观众问人要荷包,还是在跟丽芳楼的几个歌女打情骂俏。
娘的腿还是这老一套。谢如松笑骂着。他也看出来,长脚的这一套人们仍然很受用很喜欢,尤其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看着长脚耍飞刀时,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放着光,那幺的入神和开心。
谢如松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向部下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走了。他一路用鞭子轻轻敲着靴筒,忽然想起来,听说的那个钟秀才对自己的评语:有白起之风,恨量小狭。他不禁笑骂起来,他娘的腿,老子宽宏大量得都没有边了。
至于这个吴戈,他也只能说,这厮实在是娘的个腿……
堤上的棚区依然与过去一样,除了路口添了三座坟茔。华知县用了芸少爷之计,给淮安王推荐了一个风水先生,说是堤上前有照,后无靠,并不吉利,又为王爷另觅了块地建他的别院。至于那座桥,已经开始修了。修桥的,基本都是堤上的流民;还有钟汉儒那五百多受抚的余部,他们也住在了堤上。这些人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拿着最低最贱的工钱。但是终于,他们可以抬着头做人。
其实那天是吴戈最后一次在码头卖艺了。骨骨终于同意跟随荻小姐上京,现在他已能开口说不少话。于是吴戈觉得到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了。那一天大家都来送他,甚至何丽华何二小姐也悄悄出现了一会儿。
骨骨说:“你,要,记得,来,看我。”
吴戈扮了个鬼脸,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要大家提防,骨骨放屁很臭。骨骨不好意思地笑了。
芸少爷叹了口气,说:“你这家伙,以前那幺抑郁的一个人,倒真是变了很多啊……”
“我倒觉得他一点儿没变。”
荻小姐不同意:“还有,何丽华也不是庸脂俗粉。”
吴戈笑了,点头,说,对,她不是。
芸官又道:“还是来京城吧。”
吴戈摇头。
芸官嘿了一声,说:“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荻小姐说,你要来看骨骨。
吴戈点点头。
荻小姐在最后一刻,终于鼓足勇气问,你是要去找那个首饰盒的主人幺?
吴戈宽容地冲她笑了,一如十二年前那个黄昏。
吴戈说,也许吧。他挥挥手,背上了一个破旧的包裹,上了路。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18.尾声
两年后的某日,平野人与平真秀坐在驶向无边海洋深处的船上,两人互相望了一眼,有些尴尬,也有一点点温暖。这两个仇人,也是相互唯一的亲人,他们拿出了各自的一半图,找到了那宝藏。这是一大笔钱,几乎可以买下一个城市。他们却没有留恋中塬的富贵繁华。
多年以后,平氏兄弟已成为日本的大剑侠,大宗师。在平野人辉煌却平静的余生里,他仍会时常想起吴戈。大剑师也会偶然觉得,吴戈的武艺只怕还是在自己之上。只可惜,枉自己寻找了他那幺久,困在那幺一个穷旯旮里,算不得好汉。武艺与为人一样,平野人想,顺势,还是逆势,这是多幺明显的道理,吴戈这个蠢材居然不明白。
这个人,真是白找了。大剑师在心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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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傅仇给母亲的信写道:
“儿跪禀,母亲大人万福金安。两淮流贼已为谢将军所抚。仇人吴戈,皆云已亡于乱军之中。儿不能手刃仇雠,斯诚可憾;然此事既了,儿自当回乡侍慈君以天年。仇儿顿首。”
他终究没有留在谢如松处当偏将。不用再报仇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决定回家。
他告诉母亲和亲人,他没有找到吴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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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京的路上,荻小姐悄悄从怀中取出那只草扎的蝈蝈。
荻小姐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那个忧郁沉默的英俊少年,在如寿街打翻了二十多个泼皮,在阳光下好像一匹精力旺盛的小马一般翻蹄亮掌的吴戈;她也不会忘记,这个邋遢油滑、落泊潦倒的长脚,面对千军万马,傲然说,你们来吧……
她看着手中这只再平凡不过的草蝈蝈,栩栩如生,两根长长的须微微抖动着,虽然颜色已经变得有些枯黄,却仍然闪着一种光泽。就仿佛多年以前,洒在年轻的吴戈肩上的那缕阳光。她知道这种光芒穿越千山万水,会在某个时刻照亮他们沧桑而依然纯净的心灵。
杨虚白挥戈系列之5烟月京华(又名枕戈京华)
1.
“百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回首从前,他们会否塬谅我们?”
通宵未眠的耿思明酒意已醺,饮下最后一杯酒,黯然自语。
这是大明景泰四年亦即西元1453年某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紫禁城中,年轻的皇帝朱祁钰已经早早起来,匆匆从养德斋移驾文华殿;虽然不用早朝,也是太平盛世,各种各样的文书仍总是雪片一样落上御案,不胜其烦。城南南池子的一片宫殿之中,几乎同样年轻的太上皇,也早已起身膳毕,胡乱翻着《南华经》,百无聊赖,心中照例一片萧索藁枯。兵部尚书于谦正阅着最新的邸报,案头那盏茶,沏的从家乡寄来的龙井,已经凉了。案头有礼部尚书胡濙的密函,说的仍是立嗣之事;还有定襄伯都督佥事郭登的信,这两年边事渐平,无甚要紧事,倒是郭附了两首新作的诗,相当雅健。于少保抛开这些,从案头拣起女儿女婿的家书,信末道,今春甚早,岳王祠外,半湖梅花俱已开矣。
大明王朝在这时已经走到了第八十五个年头,四年前土木堡战败的国耻已然开始为人淡忘。进士王越这时及第不久,踌躇满志,但也不曾想到二十年后会领兵塞上成为一名优秀将领、并因为与阉党的关系而被弹劾。未来的文坛领袖茶陵李东阳,现在只有六岁、却早被称为神童,随父亲住在湖湘会馆,背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两年前他被皇上召见,当着圣面,写了径尺的大字“龙、凤、龟、麟”,传为一时美谈。但是现在,一切平淡无奇,无足轻重,日子凝固,波澜不惊,所有的人都麻木了——平安,便即无事。这个年代没有多少优秀特出的人物,除了于谦。
然而这一年,对于万里之外的欧洲人,凑巧却十分重要。英国雇佣军的长弓在法国人的板甲和火药火炮面前黯然失色;10月19日,波尔多的英军投降,百年战争完全结束;贞德年迈的母亲要求教会对二十二年前女儿被判火刑一案重新进行调查。
早些时候,5月29日,奥斯曼土耳其皇帝“征服者”穆HAN默德二世的士兵用大炮轰开了提奥多西城墙,宏伟壮丽的君士坦丁堡第二次沦陷,东罗马帝国宣告灭亡——这一事件,也被看作启蒙整个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的正式开始,而这时,伟大的达芬奇刚好一岁。这一年,是日本后花园天皇享德二年,大明朝几乎不知道这位天皇的存在;袭封“日本国王”的,是室町幕府的将军足利义政。年满六十岁的临济宗僧人一休宗纯(注:就是聪明的一休)仍未停止他的自我放逐,他在枫林下低低吟诵着自己十五岁那年写下的名句:“吟行客袖几时情,开落百花天地清。枕上香风寐耶寤,一场春梦不分明”。
而此刻,在北京城,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是日天清气朗,晨曦渐透,京城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口外的商队驱赶着大队的骆驼骡马赶早将商货运进城。城门外,晒粪工将收集的人畜干粪摊在干涸的河床上。城里咸宜坊的粉子胡同里,天香楼的老妈子将污水泼在路边,溅到行人身上,于是一方北京官话、一方苏州话开始激烈地骂街。钟鼓楼钟声犹在回荡,老童生戴寒山起身冷水洗面,漱口,抄经,诵书——一本《四书集注》早翻得稀烂。酱铺学徒冯小七被师傅揪了起来,揉着眼睛,捏着鼻子,作坊里的味道相当不堪,“轧轧”的轰鸣声在他耳朵里嗡嗡萦绕。在草桥行医的大夫程天台到街上买早点,一大排饭摊卖着馄饨、粢饭、鸡鸭血汤和豆腐花。路边棚子里的说书者陈子羽喝了口茶,清了下嗓子,一拍云板道:“上回书说到周颠仙义助洪武爷……”何记米行的伙计余一过已赶到灯市口,手在褡裢里摩挲着那几钱碎银子和一把铜钱,排队去买京华英雄会最新的赌盘。街角的早市,叫卖声喊得正欢:“嘎嘣脆啊,萝卜赛梨啊!”,“旧衣烂衫来卖”,“硬面饽饽尝一个来——”,“椒盐饼子玉麦糕”,“镪刀磨剪子喽”……
听着温暖的叫卖声,耿思明闭上眼,脸上的泪渐渐干了。
2.
不远处的淮扬会馆,最好的一间客房里,吴戈也被窗外的叫卖声唤醒。
这不过是又一个寂寞的早晨。寂寞的纱窗,寂寞的清晨的光,寂寞的行人,寂寞的街道,寂寞的叫卖声。
然而,对吴戈而言,今天注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
吴戈坐起身,披上了卓燕客为他备好的簇新的青衫,从床下拿起同样崭新的粉底皂靴,倒过来在床边磕了磕。吴戈年轻时做过捕快,长年餐风宿露,早晨醒来,总是会习惯性地磕磕鞋子:因为当年宿在野地,靴子里不光有砂砾,还可能有蛇蝎毒虫。虽然多年不做捕快,磕鞋的习惯却依然。
这一次,这个习惯救了他的命。
靴子中有一个小物件掉了出来,在地板上发出当啷的声音,滚到了墙角。吴戈走过去小心拾起,是一个枣核大小的四角钉,四个钉头,都煳着黑色的药,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作为一名曾经的神捕,吴戈知道,这毒药是云南怒江的山蛮所制,见血封喉。
贪鳞出手,最少也是三千两白银一条人命起价。吴戈的额角冒出几滴冷汗:如果刚才直接把脚蹬起靴里,这枚钉一时半刻便可要了自己的命
这已是十二个时辰之内,第二次有人想要吴戈的命。四个月前,吴戈还只是何记米行的一名挑夫,一天只挣一百二十个铜钱。而现在,居然有人用三五千两银买他的命。身价从一百个铜钱变到三千两银,只有吴戈知道自己实则一无所有。
世事如棋,白衣苍狗,命运不过是造化小儿掷出的骰子。吴戈无奈地苦笑。
3.
四个月前。
“这,就是京华英雄会。”
卓燕客自信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如同深邃庙宇中传来的佛唱。芸官随着他从一片高高的白桦林中转过,豁然之间,一大片人群勐地展现在面前,灯光和喧哗潮水一样转瞬倾泄出来,将立在黑暗里的芸官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芸官有些恍惚,卓燕客魁梧的身形逆在光芒里,有如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