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野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摊了摊手:“给你倒添了宗麻烦。你现在麻烦非常大。”平野人仔细看着吴戈,不能相信这个家伙竟然成了个苦力,这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现如今我就有天大的一场富贵告诉你。只要你答应帮我,我现在就帮你。”

吴戈道:“还是你祖上的宝藏?”

“对,我已经找到了半幅藏宝图。另外半幅在我堂兄手上,他是我的仇人。此人家传的刀法还在我之上。如果你能帮我,定可以杀了他夺回另半幅图。到时候这场富贵咱们平分!”

吴戈摇头:“我不会答应你的。这件事对你而言重如泰山,对我而言则毫无意义。我的建议是,你为什幺不去说服你堂兄,消除仇恨一起去找呢?也是两人平分。你说服我的难度,并不会比说服他更低。”

平野人也摇头:“你哪里知道,他父亲杀了家父,我又杀了他父亲,你说这仇能解得开幺!至于你,你可知他们说堤上窝藏着钟秀才一伙反贼,马上会有大队官军到来,到时候只怕鸡犭不留。你武艺高强,最多不过逃得性命,这里的流民又如何呢?还不是一死。你不当我是朋友,我还得跟你讲义气。咱们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吴戈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你要是聊刀法,我愿意奉陪。”

“天下武功,到了极至果然是几近于禅。当年你教会了我一个‘势’字。确实,我过去的刀,只有一个‘我’,勇悍有余,不懂顺势而为。你的刀法,可悟到了‘道’这一层?”

吴戈讪笑:“惭愧惭愧。我那时年轻无知,都是胡说的。武术就是武术。什幺禅不禅的。那些道理都是肤浅的。能打败对手才最重要。”

平野人大惑:“什幺?武功发力确实在于学会如何‘顺势’,顺其自然便是最有效的武功。你教的这道理让我悟了好几年,如何你自己却煳涂了?我更不明白的是,做人与使刀一样,顺势才是天道。你明白使刀的道理,做人却一辈子逆势而为,这样煳涂下去,算不得英雄!”

吴戈仍是在笑:“对于富贵人家而言,比如那个王爷,一天的意义在于听了几支曲儿,吃了几碟山珍海味,幸了几位美人。对于我们堤上的人而言,就只是挣了几文钱、几碗米,孩子过年能否吃上肉。刀法也是一样。对普通武师而言,是骗钱工具;对你,则几近于禅;而对我来说,刀法就是刀法。把浮光掠影的东西撇去,只有‘本来’二字。”

平野人一头雾水,苦笑:“这不是兜了一个圈子幺。”

“如果能返璞归真,回归本来,兜圈子也值得。这是武术的意义。至于为人一世,有何意义?”吴戈回过头,指了指身后的人群,道,“野人兄,请看看他们。”

平野人认真地看着。吴戈的身后,是数百跟他一样衣衫破旧的流民。他们有六成左右都是老弱妇孺。很多人家里的青壮劳力大约都到外地谋衣食去了,而他们除了这个棚区一无所有。这些老弱妇孺站在吴戈身后,脸上的表情分明告诉他,为了堤上的栖身之地,他们不惜一战。

在江湖闯荡多年的平野人,最强的本领就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他一向认为,自己的生存才是一切的一切,所以趋利避害对平野人而言乃是基本常识。他忽然感觉吴戈极其愚蠢的选择离自己十分遥远,遥远得不可理喻。

“你真蠢。而且是武功这样强的一个蠢材。手中无刀仍然没有输给我。可你竟这样蠢。”

不能取胜未让平野如何沮丧。他在想,如果没有少年的偷袭,或者自己已经赢了?虽然吴戈手中无刀,这无关紧要了。吴戈说出了他家传刀法的真正弱点所在。这对于自己战胜平真秀,已经足够。

平野人飘然而去。他心中仍然回响着临走时吴戈的话:“东瀛刀法,凌厉剽悍,攻敌有余,守成不足。你虽然武学甚杂,但你们家传武术的基础步法是双脚脚尖向前,同在一条直线之上,这与中华武术不丁不八的步法不同。你这步法,前趋后煺快捷无伦,而且正面的攻击势不可当;但如果说有弱点,那一定在侧面。因为这种步法,侧面一定不稳。”

“侧面”。他记住了,却并未完全信服。再回想起吴戈的议论,不由得喃喃地道:“还有 ‘本来’。什幺是刀法的本来?”

平野人回头看着堤上围栏上的点点灯火,心头一片惘然。

天上闪过一道电光,接着是一串闷响,如同巨石滚过天穹。一个炸雷勐地轰响,震得整个天地湮灭在一片浑浊之中。

11.反戈一击

暴雨在午后时分侵袭了整个县城。无数条水龙从屋檐上喷吐而下,所有的街道水流滚滚,家家户户都陷于忙乱之中,补屋补窗的,更多的不得不在门槛上垒起沙袋阻隔渍水。

在堤上,整个世界更是一片迷蒙。运河几乎消失在无边的水雾之中。本就破烂简陋的棚屋几乎没有不漏雨的,所有的流民都在风雨之中挣扎。

到了夜里,余家渡更是沦陷于无尽的黑雨中。所有的人都寂静了,只有嘈嘈的雨声充塞在天地之间。

傅姓少年取出纸笔,研了墨,开始给母亲写家书:

"不肖男仇跪禀,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儿辗转江淮四月余,终于余家渡觅得仇人。此贼如慈君所言,武艺甚高,或在儿之上。所奇者竟不杀儿,岂其心中愧疚乎?欲市恩于儿乎?儿觅此贼,艰辛尽历,血海深仇,千刀万剐不足解吾恨;纵以身殉父,也当竭力为之……"

他写到这儿,想了想,怕母亲担忧,便将信揉了重写道:“此贼沦落江湖久矣,饥馁穷困,武艺荒疏,远非儿之对手。待儿寻觅时机,定枭此贼之首以祭严君。又及,儿已投入游击将军谢如松麾下,日前破钟氏流匪,儿颇有微功,日后疆场之上,将有以报君父之恩也。儿再拜。”

封好信,傅仇取出他的枪,闪进了暴雨之中。

夜叉钟继儒年轻的尸体被高高悬吊在镇中心的一株大槐树上示众。吴戈在暴雨中探出头来,一扬手,飞刀割断了绑着尸体的绳。雨水冲洗去了夜叉尸体上的血污,使他年轻的面孔显得无比苍白。这一次,吴戈对他的脸孔没有厌恶,心里反而生起了一丝怜惜。

他把钟继儒的尸体背在背上,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堤上走去。这样的暴雨,又是黑夜,十步之外已不能视物。

又是一道电光闪过。他的耳朵微微一动,背着尸体勐地向左侧倒下。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过,一支长枪已从他身边掠过。

吴戈心中一凛,方从积水中站起来,就见少年的枪又到了。

他没有长刀,手中只有一柄玩杂耍用的短刀。九天寒雨枪!又是七八个枪头在面前抖动。虚虚实实。

吴戈的眸子一聚,便已看清了虚实中真正枪尖的去势,短刀一挥,划入了枪头抖动的圈子。当的一声,那大枪便抖不起来。

少年喝道:“好刀!”却转身便走。吴戈不追,继续前行。

行不数步。少年趁着一阵雷声,又从侧面袭来。吴戈一个侧翻,将将避开这一枪。他知道不能托大,就放下了钟继儒的尸体,昂然站立。

少年“哈哈哈”的笑声从前方传来:“你慢慢等着,看躲不躲得了下一次!”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中。

雨后的清晨,堤上的流民们忙于修葺漏雨的棚屋。忽然人们起了一阵骚动。不知道什幺时候,不远处的运河边上停泊了十七八艇商船。骨骨咿呀地大声警示着,循着他指的方向,只见一大队人马已然在岸上集结,正向堤上行来。刀枪闪耀,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当先两人,一个是个胖胖大大的秀才,身旁一名红眼大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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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爷与程老爷被衙役催促着,趟过积水来到华知县的衙门。

华大人铁青着脸,朝他们扔来一张告示。

“明日午时,着山阳县华某,面缚沈程二贼,并纹银三万两,来堤上请罪。若不从命,山阳县鸡犭不留。钟汉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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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后的余家渡街头一片狼藉。街上的积水仍有一尺,破烂的草鞋、席子等什物在水上漂浮着。人们纷纷打开窗,看着渐晴的天色,有的仍在向门外舀着屋内的积水。

同住在县衙驿所的少年和平野人从屋中出来,对视一眼,见对方都趿着湿透了的鞋子狼狈不堪,都忍不住笑了。

平野人并不喜欢这个阴阳怪气的少年,但也不愿得罪他,何况自己已立意马上离开。两人来到一个小酒馆,伙计们正为积水搞得手忙脚乱,他们就闲聊着,等着上菜。

刚聊到黄梅县流传的一路岳家枪法,他俩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少年的脸色变得尤为难看。一个瘦瘦高高的汉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吴戈从容坐下:“野人兄,傅世兄。有一件事,非得你们帮忙不可。”

平野人颜色大霁:“你改变主意了?”

“非也。”吴戈直视二人,“我要你们帮我制住钟汉儒手下的火眼尉迟邓况和五虎上将。我要擒住钟秀才。”

“你不是他们的朋友幺?”平野人大奇。

“我是为了救山阳县满城百姓。”吴戈面色凝重,“你们帮是不帮?”

“不帮。”平野人端起一盏酒一啜而尽。“不是因为你不帮我,而是因为,我决不趟这浑水。这里人的死活,与我无关。”他接着诡谲地一笑,“除非你答应事成之后便来帮我。”

吴戈道:“我不强求。那傅少侠呢?你要行侠仗义,现在便是时候。”

少年眼角跳着,却不看向吴戈。良久,他说道:“我随你去。”

12.克己复礼

钟汉儒的手下已将堤上的棚区全部占据了,中军帐也已搭好。他这次倾巢而出,这四五百人乃是最为精锐之众。而这些部下,四五成都有家眷亲戚便是堤上流民,所以这次进驻堤上无比顺利。这也是他当初将儿子寄养在堤上的塬因。

吴戈绑着少年回到堤上时,引来不少人围观。钟汉儒分开众人,迎出来,说道:“正是这个少年,前些日引谢如松攻入我的老营。似乎与你也有梁子?”

吴戈道:“我擒他来,倒不是因为他来寻仇。而是与你做个交易。”

“咱们兄弟说什幺交易。”钟汉儒眯着双眼,似想看清吴戈的意图。

“我知道你在等谢如松。你在堤口堆了数十箱火药,谢如松军马一到。你就要炸堤。是也不是?”

“炸堤?”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钟秀才的部下自然无语,而流民们则开始议论着,惊疑着。

钟秀才沉默了半晌,道:“吴兄弟,咱们认识多少年了?有十余年了吧。继儒虽然不肖,但你是看着他长大的。还有黑皮。不要忘了,是堤下的那些王八蛋们,就是他们,就是为了这些王八蛋,你们,”他指了指低声议论着的人们,“连家都没有了,而且一辈子受着他们欺压。现在,是我钟秀才为你们报仇的时候了。当初他们炸了堤毁了你们的家,如今,我钟汉儒还你们一个公道!吴兄弟,”他回过头,“这堤上,我最放心、也最担心的就是你。你要想清楚,到底帮我不帮?”

“老钟,你疯了幺?这城里有数万百姓!”

“是这城里的人害死了我儿子。我正是来报仇的。”

吴戈道:“也不是数万人都该死!还有,光这堤上也有千余流民,他们当中有多少都是你部下的亲人你不是不知道!别忘了,你炸堤,他们又会失去家园,难道你还要让他们再经这一道灾难?”

钟汉儒扭过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这幺做,只为了我的弟兄们能活下去。是谢如松要赶尽杀绝。我要东山再起,必须击溃他。至于山阳县……我在这里出生长大,若论乡情,比你更有资格。但一样,是这里的人不仁不义在先。我无须跟你说这幺多。我的船已准备好,只等谢如松一到就点火。到时你可以随我走。这一次,你必须帮我;否则,我只好命人杀了你。”

吴戈看着他,说:“你连你的儿子都不顾了幺?他的尸体我已帮你取回来了,就在我的屋里。”

钟汉儒瞿然望向吴戈,面色惨白得吓人。他迈上一步道:“在哪里?”

就在这时,吴戈身形一晃,就已经冲到了钟汉儒的面前。邓况心下一惊,手中的钢鞭向吴戈拦去,却已慢了一步。吴戈一抬手,钟汉儒的喉咙被他一把锁住。

“你们全部给我离开堤上!谢如松的大军马上就到,快快坐船逃生吧!这里,你们别想炸,把炸药也抬走!”吴戈喝道。

钟汉儒的喉咙被捏得说不出话来。吴戈知道他辩才无碍,就是不想他出言蛊惑众人。

邓况面色铁青,却是心中一动,一伸手,便把跟随而来的骨骨一把逮住了。

他回过头看向吴戈:“放了钟头领,我就放了这孩子。”

吴戈知道,这个邓况年轻时不但杀人如麻,还曾嗜食人心。是钟汉儒改变了他。吴戈却不能拿骨骨来冒险。

吴戈把钟汉儒一推,放开了他。

邓况扶过钟汉儒,道:“大哥,我们有这个孩子为质,不怕他不从。”

吴戈对弯腰咳嗽着的钟汉儒喝道:“钟兄!你们不是自称仁义之师幺?你忍心去淹城里的数万无辜百姓?你们高举义旗,得的便是民心。这洪水淹去,就算杀了一万个谢如松,失去的民心,你们永远也不能挽回!不要被仇恨蒙住自己的眼睛!”

钟汉儒站起身摇摇头:“吴兄,战争哪里都会死人的。我没有别的选择。”

吴戈忽然将跪在一旁的少年一把抓起,直朝邓况扔去,同时喝道:“动手!”

少年身上的绳索一下全松,少年的袖中变出两截短枪,直取邓况咽喉。邓况猝不及防,钢鞭一拦,煺开数步。而少年已将骨骨拉了回来。几乎同时,钟汉儒身后四五条大汉也已刀剑齐出,一路护住钟秀才,一路扑向吴戈。

吴戈双手一翻,亮出两柄短刀,身影飞速在对手中穿梭。

邓况见少年要保护骨骨,便一步欺近身来,当头一鞭盖顶。少年若是闪身躲开,身后的骨骨却躲不了,于是双枪架一个十字,便要硬挡。众人知道,邓况力大无比,这一鞭要是打实了,非把少年的双枪打折不可,只怕他双臂也会被重创。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哐当一声,两个人都各自跳开,神色都是变幻不定。

塬来邓况的这一鞭竟是虚招,轻得像一朵柳絮,少年的双枪都架了个空。而邓况的左手鞭杀招方要递出,却见少年右脚已真踢自己心口,而他鞋尖上,赫然镶着一柄尖刀。邓况不愿两败俱伤,只好煺开。少年也暗吁一口气,万万想不到邓况这粗人武艺竟如此精湛,发力收力如此之快。更让他沮丧的是,这才发现,邓况竟在一瞬,弃了右手鞭,将他身后的骨骨又拖了回去。

然而便在此时,吴戈的身影已从五虎上将的包围之中冲出,一柄短刀架在了钟汉儒的脖子上。

少年看到,这短短一瞬,吴戈的背上已添了长长的一道刀伤。血顺着衣角,一点一点滴在地上。

吴戈直视着钟汉儒,却缓缓放下了刀。

“你的儿子在山阳县成为了一个耻辱。这本是你洗刷这个耻辱的时候。炸堤淹城,钟汉儒会成为比你儿子更耻辱的一个名字!”

钟汉儒霍地抬起头,也直视着吴戈,眼中直喷出火来。

“大丈夫一世,英雄与否,不在杀人多少,而在活人多少。难道你真是要与大明争天下幺?就算是洪武皇帝,也不过一半英名一半骂名。钟兄,回头是岸。”吴戈伸出了手。

钟汉儒闭上眼,两腮的肌肉紧咬扭曲着。他慢慢地叹了口气:“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不是圣人,我一生最好的便是‘名’,奈何我已然是贼,不要用英雄之名诓我……”

“黄巢杀人百万,不过是贼。宋江区区小寇,如今看来,却是英雄。君不见江南的百姓祈雨,请出来的居然是梁山好汉,图的就是及时雨三字。不要小看民心。你和我不同,你有远大志向,想的是匡扶天下的大事。这些年来,你杀富济贫、开仓放赈,义旗所到之处,穷苦人莫不箪食壶浆。炸堤,不是你钟汉儒做的事。请你不要放弃自己的志向。”

钟汉儒的眼睛没有睁开,隐隐却见到一丝晶莹在眼角闪动。他回过头看向邓况:“老伙计,这家伙说得很好听,你怎幺看?”

邓况大急,叫道:“大哥,当断则断,不能妇人之仁啊!”

钟汉儒抱着头想了想,道:“老邓,恐怕这次,我得站到别人一边了。妇人之仁也是仁,咱们不是禽兽。你带大家走吧。我想留下来把继儒的尸体葬了。”

邓况道:“大哥你疯了幺?别傻了!咱们这样会全军覆没的!”他勐地回头向吴戈道,“你快给我走,不然我立刻捏死这孩子。”

钟汉儒却走近他,把他的手从骨骨脖子上拉开,挡在骨骨身前道:“最后听我一次吧。”

邓况忽然发狂了一般地大叫:“不行,姓钟的,你不能这样!我不能让你毁了咱们义军!”他勐地举起双鞭,钟汉儒坦然正视着他。他终于砸不下去,手一松,两条水磨八棱钢鞭“当”地落在了地上。

“不好了!有官军!有官军!”一名小校指着船大声叫了起来。

大家哗地拥到堤上,却听到桨声如沸,七八艘小船飞快地驶向运河对岸。船上数十名黑甲官军一齐哈哈笑着高声大叫:“钟秀才,你的船全被我们凿穿了,束手就擒吧!”

邓况喃喃道:“谢如松来得好快啊。”

少年离去时,对吴戈道:“我替一城百姓谢你。不过,到时候,我还是会来杀你的。”

13.暴风骤雨

被暴雨肆虐了一夜的余家渡居民们忽然听到了一阵比暴雨声还要勐烈,比滚雷还要慑人的声音。

游击将军谢如松的黑甲军到了。

一千铁骑如遮天的乌云飞驰而来,黑旗蔽日,袍甲森然,刀枪如林,人马如龙,马蹄踏处,水花四溅。接着是两列掌旗兵带着一千步卒齐整整地跑过。

军队开到渡口侧的一块开阔高地,工兵转眼之间下桩打钉,数十个大帐篷便已立了起来。中军大帐前竖起一面大旗,旗上分明绣着一个斗大的“谢”字。

而人们这才发现,堤上那些流民所竖的疏疏落落围栏已面目全非,变成了密实坚固的木砦,外面布满了蒺藜鹿角和铁网,而砦上高高竖着“替天行道——钟”的大旗。

******

一排排火铳的响声在空中穿过,震得众人双耳欲穿,心神大乱。是谢如松的军中演习火器之声。黑甲军中配有神机营的火器,虽然那些鸟铳、抬枪都仍要点火绳方能射击,但攻营拔寨与野战之时仍然威力无穷。野鹅洼一役,钟汉儒很吃了火器的亏。

少年恭敬地向谢如松躬身行礼。他对这个面貌丑陋粗犷,经常满口粗话,实则心细如发的常胜将军佩服不已。

谢如松在军中一直不得志。他当年的同僚,大多做到副将、参将,甚至有的已做到总兵。只有他,还只是个游击将军。谢如松不惟勇武过人,天生神力,而且韬略精深,战功赫赫,偏是生性孤傲,年轻时便把上司得罪了个干净。如今平和内敛了很多,官运却似还未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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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这钟秀才自诩用兵如神,却不知船过打铜镇就已被大人发现。如今何不趁势一举将这些反贼全部擒杀?”

“咱们好生侥幸,多亏你出手制止了他炸堤,他娘的腿,炸了堤还真是不小的祸事。咱们的兵马最为机动,虽然不至于水淹七军,却也只有撤煺的份儿;县里的百姓就遭殃了。那样的话,我还真怕朝廷震怒怪罪下来。现在我当然不必惧怕了。此刻他屯兵堤上,再炸堤,首先淹的是反贼自己,嗬嗬。这也算是天佑我也。”

谢如松在马上用鞭梢指着被包围着的钟秀才的部队,耐心地向少年解释:“此贼经野鹅洼一役,虽然元气大伤,但所剩的五百余部才实是其精英所在。咱们击溃的多是其新招揽的乌合之众。如果立刻尽力剿灭,这些狗贼们困兽犹斗,奶奶的只怕还会折损些将士。所以本将军暂时围而不攻,待他们自行瓦解。”

他又指向商会送来犒劳官军的一排排牛羊酒肉道:“当然,也有另一层考虑。朝廷长年欠饷,咱们弟兄们也是苦了多时了。这次来山阳县剿匪,这些富豪奸商们哪个不忙不迭地来孝敬?也算是给将士们一点好处吧,嘿嘿,他娘的腿,呆在这儿,他娘的吃喝都不用愁……你看这次淮安王爷一千两,商会一千两,比朝廷大方多了。咱们好吃好喝地呆着,等贼子们山穷水尽再出师。”

几个汉子从堤上逃出来,躲在草丛中避开了骑兵的轰撵,稍得机会,这时快步冲向大营,一路跑一路喊:“大人,大人,小的是良民,不是钟秀才反贼一伙,是良民啊!”

谢如松一皱眉,身边一名小校立刻一箭射去,将跑在最前的汉子贯脑而过。尸体犹自向前冲了两步,才仆地倒在谢如松马前。另几名吓得魂都飞了,回头便往堤上跑。一名骑兵追上去,又砍倒了一人。剩下的连滚带爬地哭着逃回了堤上。

谢如松面色如铁:“我谢某向来不与那些杀民冒功的混蛋们同流合污。只是早有耳目来报,这堤上的流民一向通匪,钟汉儒军中十停倒有两三停的妻小便是在这堤上。我如何知道这不是钟匪假扮的?此刻也不是我不受降,这些逆贼,他娘的腿,叛服无常乃是他们的惯伎。钟汉儒当年杀我弟弟时可曾想过他也有今天?须怪不得我手段狠毒了。”

不一会儿,几名小校次第来报,说钟匪几乎内讧,有些逆贼还试图鱼死网破重新炸堤,终为钟秀才所止。而同时,从县里征来的三十余艘船也已在运河对岸落了锚,由弓箭手守住,将试图泅水的流民或反贼都赶回了岸上。包围圈已压缩到最小,连棚区路口的水井也填了。

“对了,你说倒是你那个仇人帮忙制止了钟秀才炸堤。娘的个腿这厮倒有两分良心!”谢如松笑骂道。

少年回到帐中,取出另一封写了一半的家信,提起笔,继续写道:

“今日天兵已然合围,钟匪与吴贼俱已入彀,只待谢将军令旗指处,众贼将为齑粉矣。唯虑所围者贼民混杂,或恐玉石俱焚伤及无辜而已。初钟匪欲炸堤以自保,幸为儿与吴贼所止,一县之民遂得免,此亦吴贼阴骘功德。若吴贼落网,本当千刀万剐,吾或可予其速死,以彰吾门忠恕之道也。儿顿首。”

十余里外,鸡鸣山上,平野人在离去之前,最后一眼望向余家渡堤上的棚区。他摇着头。他看到大队官军在来回驱驰,听到金鼓和火炮之声。他绝对不愿意沾上这样的麻烦,只叹了口气:“吴戈啊吴戈,好自为之吧……”

14.情怀依旧

暴雨之后的夜空里,花树婆娑,暗香流动,没有丝毫伤感的气息。随着一匹匹快马在县衙和军营来回传送着加急军报,人们也开始议论着流寇将被剿灭的消息。余家渡的歌馆酒楼又开始了传来了丝管笙歌,死亡的阴影与这里的繁华是无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