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侧遐想届时绣女们一个个霜绮玉容、香衫烟貌的情形,笑道:“如此一来,文绣坊便是人间仙境。”
她心下大安,紫颜终于跳出藩篱,不再拼取一时一地的得失。纠结在他心中的往事,或许随了他历劫而归,也如旧衣裳一般弃忘了罢。她如此期许着,目送他洒脱步入房中,修长的身影踏出一片海阔天空。
屋内,镜心穿了侧侧用紫烟罗新制的一件轻衫,白纱连裙,显得容光胜玉。她正在长生额骨上轻按,薄衫蝉袖拂过他的脸颊,吹皱一池春水。见到紫颜进来,长生深深吸了口气,道:“少爷,你终于回来了。”脖颈通红如血。
紫颜朝他挤了挤眼,长生被他笑容所激,反而缓过气来,镇定地扶了镜心坐下,替紫颜沏了一杯茶。紫颜点头笑道:“我到夙夜那里打了个弯,为你求了一件好东西。”他从怀中取出一只丝绣小袋,小心拿出一片薄似蝉翼的透明面具,非晶非玉,看不出质地。
镜心用手轻触,讶然道:“这是何奇物?像是活的一般。”长生端详半晌,想起夙夜游历诸界,必有奇异的宝物,不由心喜道:“既是夙夜大师送的,莫非可以定颜?”紫颜点头,他思虑多时的最大难题,便是求不得固定容颜的好材质,昔日夙夜踪迹缥缈无处可求,他寻遍天下,未见有何物适合。
今次他苏醒后,为长生求药,夙夜携宝而来,说起东海深水处一种雪琼胶,是无数微小虫鱼吞吐藻类后形成的胶质,或可与肌肤相融。为便于贴附肌肤,夙夜指物赋形,将它变幻成贴服脸面轮廓的面具,正是三人面前轻若梦幻的这张脸。
“雪琼胶毕竟不同于肌肤,想要牢牢生长在你脸上,我们仍需寻思万全之计。”
长生呼吸渐顿,朝思暮想的机会即将来临,又能与紫颜、镜心协力联手,陡然有了斗志。他脱口说出几个想法,如何净面,如何固脂,如何防皱,如何祛瘀,如何着色等,在皎镜门下所学,使他对内服外治的用药亦有心得,写了几味汤药食膳并外敷药物请紫颜斟酌。镜心对海胶颇有见识,特意指点胶体牵引定型之法,连紫颜也是受益匪浅。
三人琢磨到月上中天,定下长生易容后调养用药的方子,各自歇息去了。耗神在长生的事上,紫颜但觉愁肠稍舒,宫城里忧心的一幕,似乎真的随了昨日梦魇而去。
过后,长生禁食两日,紫颜与镜心焚香沐浴,开始为长生易容。姽婳特意燃香相伴,侧侧与傅传红不忍见血,于明间里焦急候着。
一帘幽香曼曼飘过,长生嘴中缓缓饮下醉颜酡,体味醺然欲醉的滋味。香魂犹如入梦,似幻还真地凝视镜中风月,明鉴另一段人生。
这一次与往常的易容全然不同,其他人是舍弃了本来面目,要一张重生的脸。长生却是一直以来描画容颜为生,如住在皮囊里的一只鬼,再美的色相都是浮在空中的楼阁。如今,终于捡起从娘胎里带出的那张脸,怎不让他感慨万千?
紫颜心绪起伏。多年来,长生受流离之苦,紫颜刻意地给出一张脸,令他望见至高处的黑暗抑郁,而紫颜也因此从容游走皇权的威严之中,解开心结。
不能原谅,却可以相忘。
让这十丈软红,就此尘埃落定。
削肌整骨,透脂凝血,镜心为长生洗去浮尘,轻罗脉络,将附着的面容剥离开来。她看不见血腥,却清晰摸索到皮、膜、筋、脂、脉、肉、骨,并指如刀,精确地牵拉肌肤。如慢弹古调,轻拨清商,紫颜以丝线收束皮下的筋膜,把剪开的血肉表里贴附在新制的面具上。
这是神圣的时刻,改换冰姿,妆成玉质,如仙家点石成金。两人配合无间,镇定地沾蕊匀檀,指下血污仿似琼瑶美玉,在针刀下闪烁熠熠光芒。
长生一动不动凝视妆镜,之前紫颜问及他是否要亲眼目睹全程,犹豫片刻后,他选择了坦然面对。香雾烟云中,眉间丽色渐被血色染污,原本澄净至极的明颜,如花破月残,撕开了致命的伤口。
他的记忆陡然转回至那一年,不堪收拾的痛楚,如当头一盆雪水,冻住了从前的人生。自此,他就是被摘落花枝的残叶,在风雨中呼叫,在苦海中飘摇,孤零零苟且偷生。长生忽地大叫一声,浑身颤抖,拖了摇摇欲坠的身躯,拍开紫颜的手往外逃去。
大滴的汗水自他身上冒出,血肉模糊的脸面反复折磨他的心,他只想远远离开,再不敢看魂伤梦碎的那段往事。
有了醉颜酡的麻醉,长生的躯体并不吃痛,可是心底里尖刀在磨,每滚过一遍就是一个伤口。让他再次目睹面容被损,压抑多年的创伤再度重现,是今次易容施术最难逾越的关口。镜心听到他奔跑的声音,忍不住开口唤道:“长生,不要走…”
他迷乱的心头闪过一道辉光,脚下略慢,紫颜一手捞住他,用银针刺入云门、内关、合谷几个穴位,令他安静下来。长生凄然看向少爷,浑身酸软,无力欲坠,紫颜扶他回软榻上躺了,叹道:“先破后立,向死而生。你当这是另一个自己,冷静旁观就好,过了这关,往事再不会是你的心魔。”
长生瞥向镜心,她克服了眼盲之疾,而他需要更多勇气驱除心病。他闭上眼,浮浮沉沉地飘荡在黑暗中,紫颜的手温柔拂过他的面容,替他止血祛瘀,姽婳翻手撒下新香,疏疏落落如细雨轻抚心头。
镜心喃喃轻诵,古奥的语音不知在说些什么,奇妙的音节如打开一道远古的大门,长生的心情竟很快平静下来。他安静地体味萧然若寂的心情,依紫颜所说,旁观自己的畏惧与悲伤,感受幼时那份无助,回顾这一路来的颠簸坎坷,渐渐有种释然。
“少爷,我将来也可能成为你么?修成一颗不动心。”
“你就是你,不要迷信什么偶像,做自己就好。心就算动了又何妨?不是动摇就好。”
“少爷,如果忘不了过去的不幸怎么办?”
“把它看作一个伤疤,既已结痂,其实,就是好了呀。就算忘不掉,只要你不害怕,也就不会再疼了。”
当雪琼胶如噬梦的怪兽,牢牢咬住了长生,所有与损毁面容相关的悲哀往事都沉入脑海深处,再不会泛起沉滓。长生自觉丢失多年的命运,绕了一圈后褪去张牙舞爪的狰狞,乖顺地藏匿在这旧貌新颜中。
紫颜注视这张清秀的脸,它锁在光阴中太久,如今初嫩如新芽,禁不住风霜。于是他抬手塑颜,在其上添一程历练,一腔热血,将这些年来长生走过的岁月悉数刻下。
一张旧面,焕然心生。
两行清泪涌出,长生潸然涕下。
紫颜留下调好的桃仁膏与玉屑膏,与姽婳静静退了出去,余下镜心与长生两人相处。侧侧见紫颜神色喜悦,道:“终于了却你一桩心事。”紫颜长叹一声,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瞬间被击碎,余下的时光,便是把这些碎石一块块捡了丢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