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失眠了半夜,更漏声声如战鼓,他不知千里之外的千姿,是否安然无恙。黑暗的夜色中,白羽雕弓,笳声剑影,俱在眼前呼啸飞舞。那是他不熟悉的修罗战场,真正血肉横飞的厮杀,敌我、胜负、输赢、生死,热血与黄沙最终混成一色。

 

他被拉入一个浑浑噩噩的梦中,极度渴望苏醒,但梦境混沌没有尽头。他像是隐形的魂魄,孤独地穿行在疆场,热乎乎的血液飞溅到脸上,不多时,锦衣染成铁黑的血衣,沉重得令他迈不动步子。

 

远处一个绝世的身影,提刀独立,紫颜想高呼他的名字,那人蓦然回首。

 

千姿的脸上蒙了一层青气,他神情复杂地凝视紫颜,张手欲呼。青气宛若游龙纵横,傲慢地于他面皮下逡巡,只一个呼吸,千姿便如折断了的旌旗,湮没在朦胧的青雾里。

 

紫颜冷汗迭出,却见桫椤悲苦地抱了一个婴孩,在他面前恸哭。一时风云变幻,金殿上,百官朝他下拜,他悚然摸出一面小镜看去,他依旧顶了千姿的容颜。

 

他就是北荒独一无二的帝王。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紫颜无动于衷地对了跪拜的臣子,甩袖离座。

 

可是,桫椤哭泣着拦在他面前,阴阳沉了脸,言说北帝一去,北荒必乱。紫颜漠然听着,直至诸师匆匆赶至。墟葬坚持寻千姿遗体埋入皇陵,保佑苍尧和北荒安宁,皎镜称疫疠又有蔓延之势,此时绝不可大乱,更不可有战争。艾冰忧心忡忡请侧侧传信,禀告说西域不甘受挫,重组联军陈兵边境。

 

如此种种,无非想逼他继续戴着假面,撑起千姿罹难后的苍尧国事。千姿若不能回来,他就要做一辈子的皇帝。

 

涔涔冷汗浸湿锦被,紫颜惊呼而醒。多少年来,不曾心乱若此。他颤抖着摸索出姽婳赠予的香袋,取了一味合香放入玛瑙熏炉中,良久,一丝久违的沉静香气迤逦而来。

 

他用力撑手按在脸上,这张面皮,这种人生,他,不想要。

 

一直以来,他修改容颜,隔岸观火看他人命途辗转。对他而言,只需修剪去自身厄运,人生就可完满。未曾想今次偶一失着,竟介入千姿与苍尧的家国大运中,牵一发而动全身,再不能如从前逍遥物外。

 

他非太上忘情,如果千姿真走到那一步,他究竟要如何选择?

 

幸好,一切只是他一场噩梦,想是这富贵烟云,于他终究沉如枷锁,不觉神游天外。堂皇深宫,万般不得所愿,不如趁早归去。

 

于此之际,他蓦然发现,上天种种安排背后的深意。当初的抛弃与远离,成就他无双绝技,对天改命的抗争,修来了此生的福分。如今,命运又揭开神秘的一角,叫他看见,锁于宫阙中的身不由己。

 

他想,原来到最后,他与背离心愿的宿命,只想达成和解。曾经的绝望流离,塑就之后坚毅的心灵。如果未来还有逆境在等待,他想努力看清,最终花开月落的真相。

 

紫颜睁眼望着冰凉彻骨的金帐,一直到天亮。

 

次日午时,桫椤于沉柏殿大宴。

 

殿宇以柏木为梁,沉香涂壁,郁然的香气使人不饮自醉。数百宫女穿了锦绣罗绮,将珍馐美味络绎不绝送上,又有玉人乐者于席间歌舞,彩袖飘摇渺渺若仙,使人如坐云端。唯独北帝千姿不见踪影,桫椤不能久累疲倦,邀酒几巡过后便歇息去了。

 

正当众人疑虑北帝身在何处时,朝臣与来宾们听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前方飞鸽战报,北帝千姿大胜敌军,迦夷王认输,以王子为质入苍尧,伐虏军胜利凯旋!”战报在登基后传来,如春风瞬息拂过千里,有人意气风发只待乘风,有人却是激灵灵打着冷颤。

 

世人只当千姿匍一登基,就星夜兼程横越千里御敌,如有神助,却不知盛典上那个根本不是他。这是最大胆的猜想也不敢预料的事情,偏生那人能丢下登极的荣耀,毅然追去了远方。

 

长胜宫中的侍卫与宫人们目瞪口呆,清早尤见过北帝悠闲地在芳华园中漫步,午时便听到这奇妙的捷报,仿佛皇帝是如神明一般的存在。沉柏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恭维声,即使是知晓千姿早早亲自出征的重臣,也是心驰神往,感佩皇帝登基大捷,光宗耀祖。

 

至此,西域诸国不敢再窥北地,北荒赢得了从容大展宏图之机。

 

此后暗地里有流言四起,说千姿是龙神下凡,胁生天翼,瞬间能飘忽万里,各地慢慢有了北帝生祠,拜求庇佑。北荒诸王听多了泽毗传出的各种妖异消息,越发没了异心,唯求千姿能信守承诺,不涉诸国内政。

 

紫颜不免失笑,先前种种忧虑,与昨夜的噩梦,一齐倒退无踪。既是大胜,千姿想来安然无恙,西域人吓破了胆,未来便能太平一阵。如此,他可以卸下妆容,回复自由身,天阔渊深地遁世而去。

 

出宫时,桫椤特意赶来相谢,紫颜凝视她的面相,不见丝毫烟尘氛氲,想到千姿就要凯旋,不由微笑。

 

“王驾回程后,我与侧侧就会辞别王城筹备各处绣院,小皇子的衣饰物品,到时我等自当送来。”

 

“先生费心。”桫椤顿了顿,明眸闪过一道光,忽道,“若日后先生有暇重返苍尧,我想让孩子随先生修习一年。至于他学到多少,随缘就好,不为技艺只为修心。”紫颜允了,桫椤瞳剪秋水,轻松一笑,仿佛解开了缠绕的缰绳,放飞了心中的千里马。

 

及出得宫去,紫颜回到天渊庭,妍妍草木灼灼春花,比往日更加娇艳,侧侧倚门相迎,一眼便是归乡。

 

“长生和镜心在里面。”侧侧盈盈看来,果然还是这容颜顺眼,千姿的容光太过刺目。紫颜不急着进屋,站在她身前细看了一会儿,嘴角勾着浅笑。

 

侧侧嫣然笑道:“做皇帝滋味如何?”

 

紫颜回想昨日种种,与求道朝生暮死的虔诚不同,丹墀金殿上的绝代风流,尽化作古往今来的烟云兴废。他幽幽叹了一口气,道:“龙椅的做工不错,可是,没有你做的绣花坐褥靠背舒服,实在是硌手了些。”

 

侧侧听出他言语里萧索的意味,星眸一转,微笑道:“说起来,想把你困在我的绣院里,是大材小用了呢。”她不忍见那偷天换日的易容术就此消磨在针线中,他的熠熠光彩,理当夺目于人前。

 

紫颜想起昔日对千姿说过,要有一双能战胜神明的手,如今千帆过尽,坐看云起,是时候从心所欲地游于艺。

 

“谁说在绣院就不能易容了呢?你裁丝衣,我绣颜面,合起来便是‘天衣无缝’,天生一对。”紫颜妙目一转,晶指如笔在空中勾画,“再加之传红的画境、姽婳的香术、丹心的器理、元阙的布局、霁月的乐韵、皎镜的医略、墟葬的阴阳、夙夜的天机——你我皆可化用至技艺中,进文绣坊就可感悟诸多至理妙处,不信有谁不能成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