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铁卢里程。 文/绿亦歌
—— 初。——。
少年在自己身后。加妙生硬地直立起腰,滑稽而骄傲的站着。空调分明开到了十八摄氏度,少女还是感觉炎热而烦躁,身后的江未行就显得安分许多,大概是无论老师说什么,他全当是火星语。
“加妙你有在听么?”数学老师眼睛忽然眯了眯眼,脸一阴霾。
“啊?……有啊。”听到对方班主说他每科都挂红灯的光辉战绩,说他上课睡觉的无所事事以及关于未来的人生方向。
“高中你要念哪里老师我们是管不着,”那你还管什么,少女小声嘀咕,“但还是希望你能直升本部的。”
“恩。谢谢老师了。”
离开办公室随手带上门时看了江未行一眼。他所处的位置逆光得厉害,深色的运动背心和空气混合得有些模糊,距离太远,只能看到脸的大概轮廓。
夏的杪梢雨量微大。加妙是在踩下一滩污水后听到好友的喊声,换了一只手撑伞的时间对方已经气喘吁吁的跑到自己面前。
“下雨天不要乱跑啊,容易摔着的。”
“有什么关系嘛,”对方钻到雨伞下得意的笑起来,“我从来都没有滑倒过……啊——!!”
因为被好友拉着,加妙也不得不因为她的忽然跌倒而直线向下,在快要接触到地面时手使劲按在凹凸不平的瓷砖上,下一秒手却被水牵上向前挪了一大截。毫无防备的趴了下去。
“又得洗衣服了,真倒霉。”好友吵闹起来,坐在地上硬是不起身,然后看向神情恍惚的加妙,“对不起,把你也连累了……加妙,你怎么了?”
“呃……你还记得我和江未行那事吧,”忽然偏过头直视对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好象是你和他发生了一些口角。”
不大满意好友的漫不经心,少女神色愈加迷茫眉头皱得更加厉害:“难道不是因为他的可乐罐砸到了我头上?”
“……似乎不是。呀都陈年旧事了想起也没用呀。”
“我只是突然想问而已。”
连自己的记忆都模糊饿,怎么还要奢求别人念念不忘?
—— 贰。——
每次江未行与加妙擦肩而过时,少女总是不可抵挡的想起他和她的三年前。三年前,学校初建,偌大的校园人影却少得凄清,却是加妙与江未行的初中一年级。
曾经熟络的那阵子,她总是猖狂的笑着用手从少年头发处水平移到自己额头,取笑他不见长的身高。那时的少年一个恼怒就和她在大庭广众下打闹起来。周围的人看是处在小学边缘的两人除了投以“还真是年轻啊”之内的表情便不再说什么。
正是由于这个年纪,说话做事都未免冲动了些。明明是件闹得全校都轰动的事件,原因却连当事人都忘记了。
加妙记忆里呈现的,是少年抓住自己的脚摔向洁白的墙壁。摔倒在地的女孩随手抄起一旁的凳子就砸了过去。被铁凳擦过右脚的少年不高的身子蜷缩了下去……
他们太年幼,死爱面子对小事斤斤计较打得乌烟瘴气根本停止不下来。当少年用凳子连续砸向加妙时,她迅速地腾出了一只手,然后直直的挡了回去。铁与骨头相互撞击的声音凛冽而疼痛。
最终被人高马大的高中部的人制止了下来。还好他们都才初一,虽然是狠心地在打斗力气却不足,没有太重大的伤害。两人气喘吁吁如同受伤的猎豹般仇视对方。
加妙蓦地觉得自己当时伸出的左手剧烈的叫嚣了起来。
—— 叁
当加妙和好友一边拍打着新换上的衣服一边诅咒近来的梅雨天走进食堂时,已经人满为患。可是随着“真的是超豪华的水煮肉片呀”的尖叫,少女心甘情愿的加入了弯弯扭扭的排列队伍。
等候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就失去了耐心。于是加妙草草的找了一个“今天食堂大叔的老婆一定为他买了双新袜子”如此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问题就和身后的陌生男生闲聊起来。
“喂,”好友走过来拉了拉加妙,小声的说,“什么时候认识的学长?”
“说上几句话就算认识了吗。”反问。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噢。”好友挤眉弄眼的笑望着加妙。
“我这只是在运用上学期英语Unit 12的Small Talk啊。”振振有辞的反驳,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忽然想刹车,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看着那个人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江未行用单手撑着丰盛的午餐,似乎是左撇子。
其实她无须紧张的。江未行只是单纯的经过她身边去指定的餐桌,他没有看她。
就算是面对面容凶煞的陌生人,加妙也是能谈笑风生的对答如流,可是整个学校,或者是对她来说的整个世界里,惟独那么一人,连眼神也不敢对上一刻。
只要遇上江未行,加妙所有的从容不迫便都作了罢。自三年前开始的,他与她漫长且行同陌路的旅程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究竟是否有尽头。
“话说江未行什么时候变美少年了。”吃饭的时候好友再自然不过的将筷子伸入我的餐盘夹起一块肉放入口中,无意说道。
“啊?”辣椒的味道辛烈得呛人,“怎么说。
“真是败给你了,”好友很艰难的咽下一口素菜,“都没有注意过么。他现在很出名的。”
你每次问父母“我有没有变化呀?比如长高了长白了之内的?”得到的回答一般都是“又不是孙悟空怎么会一天一个样子”。可是将同样的问题抛给几年不见的老同学,自然可以听见想要的“当然啦,变化大得我都认不出来了”。是为什么会有如此截然的答案呢。
因为父母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那些细微的尘埃都历历在目。而多年不见的同学,则是将你每一天的微末都累积到了一起,说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足为奇。
所以,加妙所没有察觉到的,关于江未行的一切,其实一直都在在意着的。
“这样说来,比起那时候是高了很多,轮廓也清晰了起来。”
“他可是高中很多学姐的猎物咧……气质也是很关键的!”
“他身边的几个男生,都是黄头发一耳钉,衣服是非主流。是不良少年吧?”其实已经在意这件事情很久了,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
“是了,还受过处罚……不过江未行还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听说他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的。”
我这算是又了解了你点么。加妙转过身,看向少年所在的指定餐桌,居然正好对上他抬起头的眼眸。
—— 肆。——
进考场前老师通知中考结束后要回教室一趟收拾书本。
“你不回去吗。”刚刚走出考场,还处在晕眩期的少女看向好友。
“得了吧,已经答应了化学老师作为毕业礼物送她了。”
“那种东西,能卖五块我也绝不少一毛!”加妙意志颇为坚定。
“果然是好学生呀……这种时候居然能理智的说出不理智的话。”
转了几辆公交车回到学校时,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加妙推开没有上锁的门,想到不久前班主任还在唠叨“每天放学后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一定要记得关上门”,就觉得惆怅满怀。
她的课桌上堆了厚厚的一摞资料辅导书,一本一本的放进书包,却发现根本就装不下。倒出来,筛选一些出来,重新再装。总觉得今日很是不在状态。
终于以最慢的速度整理好了一切。书包松垮垮的斜贴在单薄的背上,手上吃力的抬着几本字典,脸上表情迷惘而疲惫。狼狈得可以。加妙安慰自己,又不会遇见熟人。
大概是在某本小资杂志上看过一句话——寂寞是会产生幻觉的。少女摇晃了下脑袋,以确定自己真的是看见了幻觉。
如果不是幻觉,那是什么?
江未行倚靠在正对教室门的雪白墙壁上。黑发的末梢被染成了褐色,他的身后是大片飞鸟簌簌簌簌。从耳朵里延伸出的银色耳机线弯曲的垂落着,与插入外套衣兜的双手殊途同归。单脚倾斜着放在光滑的地上,左脚弯曲着抵上墙壁。
少年与少女一起抬起头来。
如果不是幻觉,那是什么。
加妙死死地咬住下嘴唇,手微微的松了些力,上面堆着的昂贵的字典们就噼里啪啦的冲向了铺满粉红瓷砖的地面。她尴尬困窘,慌忙的准备蹲下身子。少年却快她一步微微弯腰拾起了书本,也不交还给她,就自己拿着。
“以前的事情。对不起了。”
—— 伍。——
私立学校的文理科区域划分总是很明朗。
所以加妙在小卖部排队时看到正在刷卡的江未行时,内心很是欢呼雀跃。仔细算算,距离开学典礼上的匆匆一瞥,已经是十三日未见。
刚扳完手指抬头,却发现少年站在自己面前绕有兴趣的神色。张了张嘴想打个招呼,却被他抢先一步。
“喏。”
少女无意识的接下江未行递来的瓶装红茶,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满脸绯红:“谢谢呐。”
少年笑笑便离开,背影在忽然之间又高大了许多。加妙举起红茶琢磨了半晌,总觉得里面夹杂的是暧昧。
“认识的人?”身后的新同学问。
“恩,不过不算熟”, 而那瓶红茶,一直在书桌上放到了过期。不是不喜欢,不是不愿意,只是直觉下的,想让它陪着。
以后能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少年会不定时的去操场打篮球,加妙却觉得自己没有去观看的立场。于是在人群中,每每远远远远的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固执的认为是江未行。
所以在听说学校开展艺体节的瞬间,少女脑海里竟闪过与少年背靠背坐在一起的场景。那样的美好,让加妙不敢深想。
“终于轮到情侣大放光彩的时候了啊!”
“我们班还是单身比较多吧……”
“其实,两个女生一起也很浪漫的嘛……”
“那么,三个男生不是更刺激?”
“诶,加妙,要不我们一起吧。”
在翻天卷地的喧哗声中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少女木讷的抬起头:“可是学生会的有任务。”
艺体节当天加妙在寒风中狼狈的颤抖时,自豪自己没有将“任务”的真相抖出。若是让他们看到了自己及膝棉布短裙,宽大毛衣以及手中漂摆着的可爱气球,大约比跳黄河还要难受吧。
“这气球是免费赠送的吧。“身后忽然有人说道。
“恩,给你。”少女娴熟的抽出一根递给来人——
若说是让同学看到自己现在这样是跳黄河,那撞见江未行对加妙来说,犹如登上珠穆朗玛顶峰前一秒倏地跌落一般。
“怎怎怎,怎么是你?!”
“一起去看烟火啊。”理所当然的“啊”字。
“我我我,我还要送气球啊!”更加的紧张。
少年一把抢过少女手中的气球,滑稽的握着:“所以说你们这群成绩好的学生会就是找不到事情做。”
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脸上自然流露出的陌生的表情,不知算不算带有笑意,总之这比自己呆滞的站着有杀伤力多了。
“只剩下三只了么。”陌生的失望女生。
“你需要很多?我去拿。”加妙自告奋勇。
“我要两只就够了,但是这样的话你们两人又不够分啦。”女孩想要作罢的耸耸肩。
话音绕梁,两条绳子已被江未行塞进了女孩的手中:“我和她,一只气球就够了。”
加妙抬头看向少年。看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看向他上方的卡通气球在两人头顶徘徊着,无与伦比的感动。
“是烟花。”。
轰然一声,亮丽刺眼的烟花以极速冲向夜幕。
人越发的多起来,害得两人本就很近的距离继续减少,肩与肩挨在了一起还不够。加妙尽量使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天空上而不是对方传来的体温,可这一切的努力在须臾之间化为泡沫——
手心覆盖上手心。五指交叉上五指。指尖紧贴上手背。
少女再也不敢回头。忽然想起曾经听说过的关于十指连心的说法,描述的就是这样牵手的姿势。
“真像奇迹啊。”比喻的本体是关于他与她的一切。
“恩,很漂亮。”少年答道,大约以为加妙说的是烟花。
没有了声音的静谧与周围的喧哗形成了更为静谧的静谧。一直想问的“为什么要和我一起看烟花”“为什么要帮我发气球”“为什么要说只需一只气球”“为什么……要牵手”也终于在静谧中妥协。
—— 陆。——。
加妙高二时学校给了一个邻市国重交换生的名额。老师话还没说话就被少女一口回绝了。对于新的事物,陌生早就代替了蠢蠢欲试。可毕竟是有着高得吓人的升学率、十分可观的奖学金,这样厉害的学校。
“妙妙,交换生的事老师专程来说过了。”平日里交流甚少的父母一改常态。
“我不是故意要隐瞒。”
“我们知道。”母亲的语气忽然苍老了许多,“其实当初升高中时我们就想让你念那里。虽然这些事应全由你自己决定,可做父母的哪个能不操心,我们是为了你好啊……”
加妙离校那日天气异常晴朗。少女单手拉着自己的行李箱特意绕到理科的走廊那边。伫立在那里了片刻,看到江未行扶在教室前的栏杆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和身边的女生说着话。
他过着和平常一般无异的一天。
原本和父母约定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可到了学校后才发现不得不改成一月一次。加妙整日忙得晕头转向,还没来得及去适应环境就已经被环境所适应。
唯一的不习惯,就是自己开始下意识的寻找身边男生与江未行的相似之处这个习惯。
日子湍流,寒假过后学校开始愈发变本加厉。两个多月下来竟然连校门也没怎么出过,人民起义终究无可避免的轰动展开。
一个年级七百多人堵在学校办公大楼下不让道,领导老师们排成一列苦口婆心了半天,说着说着几个女生就在烈阳下放声大哭起来。
“这样的日子有谁愿意过啊?!”
“我妈妈生病住院都没有机会去看一眼……”
加妙近乎麻木听着,忽然发觉除了江未行,自己竟然没有可以拿来挂念的。
五一节的时候放了五天,加妙乘坐的汽车抵达学校时已经是傍晚,看着高三亮起的几排白炽灯,总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招摇过市。
可当看到教室里摆得凌乱的啤酒饮料零食时,加妙就彻底的抹杀了刚才的忏悔。他们居然如此正大光明的搞Party!。
“啊——!加妙是本尊么?”
“你们不用补课么,真是幸福啊!”
“其实,我有□术来着。”
“来来来,听说你酒量不错哒!”
“仅限于XO和人头马哟。”
……
即使加妙多次强调“未成年人禁止喝酒”,还是被硬灌下了几杯啤酒,最后受不了教室里吵闹的气氛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忽然酒精发作,少女在茫茫茫茫深深深深的黑暗中预谋已久般的倒下。她倒在时间被麻痹的罅隙间。
加妙趁着酒精放肆地做了一个梦。她梦见那场烟花灿烂的翻滚向宇宙的一晚。
她梦见自己是江未行。
她伸出江未行的右手,细致的温暖上自己的左手。她是错了空间与时间的位,如愿以偿的变成了江未行 。
她翻阅少年的记忆。在搜索拦输入“加妙”然后Enter,回忆是玻璃碎末是慢镜电影一格一格清晰的放演。
自己所有的喜悦兴奋幸福悲伤惊愕漠然……衣柜所能装下的三分之二衣物,居然都被他尽收眼底。
加妙蓦地听到江未行的思维在说话。它说,加妙,为何你总是那样高高在上。
“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不是你么。”少女想要辩论,却发不出任何细微的声音。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加妙不可思议的捂住自己的心脏,这颗属于江未行的心跳。
“你怎么哭了。”她问自己。
“因为梦境太过于美好,我怎能苏醒过去。”
因为如若不是梦境连绵,那五年前伸出的左手为何会再次剧烈的叫嚣了起来。
—— 柒。——
学校提议加妙直接把学籍转过来。在少女听来,分明是要切断了和过去学校的一切联系。
于是专程赶了回去。从汽车上走到校门正巧遇上不补周日的学生放假,人群熙熙攘攘,挤得少女寸步难行。不小心踩到了一位路人,侧过头去说“对不起”。
她其实是不该回头的,而又幸好回了头。就在距离加妙的背部大约两米的正南方,勾勒出的是江未行的清瘦颀长。
时光倒带三秒抑或五秒,他与她擦肩而过。可是谁也没有赢过这场人海茫茫。
原本最擅长的,在同样花纹的校服中第一眼认出你,偶尔发型和运动鞋的变化也能看出来的啊。那是每个少女都会拥有的特异功能。
你我究竟是输给了当初那场浩瀚劫难中的骄傲还是卑微。
加妙在接过小贩递来的一瓶红茶后听到身后陌生男生的声音:“啊,最后的红茶呀!”
加妙稍微留意了下来人,穿着不认识的校服,可光是乍眼一看,就觉察到了他和江未行的六分相似。
“喏。”未经大脑就直接将手中一瓶塞到了陌生人的怀中。
“啊?”
“欠你的,就扯平了。”
“你在说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加妙打断。
“江未行,”她无比认真的看向那张只差四分的脸,“再见。”
请你……和我的十三岁一起消失吧。
—— 捌。 ——
历史书上说,滑铁卢战役是军事史上著名的战役之一。历史老师说,人们常用滑铁卢形容由鼎盛时期走向衰败的转折点,或者诱发导致衰败的关键性事件。
具体细节已无证可查,但终是尘埃落定大局已定。属于拿破伦•波拿巴的年代在急流丛中轰轰烈烈的闭上了帷幕。
溃不成军。正如他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