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告诉过她乐队的事,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
哦,除了一件事——
那天在医院里,他冷冷地看着她,说:“躺在那里的人,是我的母亲。”
赵一玫收回目光,轻声回答宋二:“我就不去了,欢天喜地的日子,白白给人添堵。”
这天夜里,赵一玫失眠睡不着觉,爬起来打开电脑。北京到天津的火车,两个小时的距离。
你不是不邀请我吗,赵一玫一边抢票一边不屑地想,那我就自己堂堂正正地去。
等真的到了元宵节那天,赵一玫站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还是傻了眼。赵大公主长这么大还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偏偏遇上硬座加春运。
旁边有情侣在别离,热吻和拥抱,短短几步路,却似是跨过万丈红尘。
赵一玫别过头去,站起身,把票放在椅子上,走出火车站拦下一辆出租车。她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对司机说:“去天津。”
等赵一玫抵达宋二说的海边,侥幸靠着运气找到了那家清吧时,演出还没有开始,屋子里早已坐满了人。但观众们都很安静,背景音乐在放carpenters的Yesterday once more。赵一玫走到吧台,点了一杯柠檬红茶。
服务员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姑娘,你要点的是长岛冰茶吧?”
“不,”赵一玫强调,“柠、檬、红、茶。”
晚上七点半,演出开始,全场的灯光暗下来,然后是爆发般的歌声:“ You are the moonlight of my night every night, giving all my love to youIf I lose everything in the fire, I’m sending all my love to you.”
暗蓝色的光打在陈砂身上,她站在舞台中央,画了很浓的妆,眼影闪着金光。她抬起头望着台下,和那个在学校里弱不禁风的小女孩简直判若两人。
灯光一一在乐队成员身上亮起,唯独沈放一个人坐在最后,光和影在他的身上切成两个世界。他低下头,行云流水般地敲打着面前的架子鼓,他的侧脸如刀锋般分明。
第一首抒情的歌曲唱完,沈放忽地抬手后,是一段酣畅淋漓的个人solo。鼓声催人,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头,视觉和听觉在这一瞬间战栗。
全场尖叫起来,灯光闪烁,陈砂一把抓住话筒,下一首摇滚歌曲紧跟而来。
气氛终于被推到高潮,赵一玫愣怔地望着台上的沈放。
这一年,他十八岁,男孩和男人之间最模糊的界限。那样年轻的身体里,究竟蕴含着多少力量。
她想要跟所有人一起尖叫、跳跃,为他疯狂。
可她什么也没有做,因为她看到了站在他身边的陈砂。赵一玫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将面前的玻璃杯中的柠檬水一饮而尽。
她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她想要站在陈砂的位置,沈放身旁的那个位置。
服务员一边擦着杯子,一边笑着跟她搭话:“他真是帅爆了,不是吗?”
赵一玫沉默不语,酒保将她的沉默当成默认,吹了声口哨:“像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应该都爱这一款吧。”
“不,”她猛地抬起头,说,“那不是爱。”
对她而言,爱应该是比那更深刻的东西。
是在生死的一刹那,他为她挡下刺来的一刀,将她紧紧拉住。
是在滂沱的大雨中,她抱住他炙热的身体,号啕大哭。
她真是疯了,赵一玫想,她才不要什么柠檬红茶呢,她要的是长岛冰茶。
乐队演出结束后,卸完妆换好衣服已接近零点,万家灯火的元宵夜也终于回归寂静。
大雪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老板让司机送乐队成员回住处。宋二在前面和老板聊天,沈放走在最后面。准备上车前,他的余光忽地扫到不远处的灯下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等我一下。”沈放突然停下脚步。
沈放抬脚,绕过木头搭建的房子。在另一边拦不到出租车的赵一玫冷得蹲在街上,她穿着黑色长靴,短款外套,露出一截光滑的大腿,低头冲着双手使劲地哈着热气。
雪花在她的四周纷飞,就像是发光的羽毛。
她没有看到沈放,重新站起身,试图拦下一辆驶过来的出租车。沈放拉开自己的外套拉链,顿了顿,又重新将手放回衣兜里,走到她的面前。
他的一双眼睛漆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等我一下。”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她要去哪里。
赵一玫有一瞬间的错愕,回过神后,就看到他走到乐队成员那边,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其余人就上了一辆车离开了。然后他才重新走到她面前,剩下的一辆车开到两人面前,沈放拉开车门:“走吧。”
赵一玫经过他身边上车的时候,轻声说了句“谢谢”。
不需要问他去哪里,她知道,他会带自己回家。
上了车后,沈放靠着车窗沉沉地睡去,他大概是太累了。
车子驶入又深又大的隧道,暖橘色的光透进来,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车内暖气很足,他脱掉了外套,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深灰色毛衣。赵一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两车交会的一刹那,看到他的睫毛微微有些颤动。
赵一玫忽地笑了,原来他并没有睡着。
6
这年元宵节,最后一场雪落完以后,北国渐渐迎来春天。
赵一玫深爱着四月,早些的玫瑰已经开了,她就出生在四月。
事故发生的那天清晨,赵一玫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一连拉断了三根皮筋才把头发扎好。
第一节是英语课,老师惯例发报纸进行周考。第二节课语文老师请了假,由数学老师连上接下来的三堂课,全班同学一振哀号。
赵一玫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她一连错做了三道数学选择题,都是很简单的题目,可她的心思有些飘忽不定,便按照直觉随便选了。
老师讲到第一个排列组合的时候,沈放出现在教室外的窗户边上。
窗上凝结了厚厚的一层雾,他用手擦掉,露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并敲了敲窗户。赵一玫正好坐在窗边,转过头看到他,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
赵一玫走出去,沈放没说话,一直带着她走到学校门口,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那里。
“你妈让你回去一趟。”他说。
“出什么事了?”
沈放也不拐弯抹角,直直地看着赵一玫,说:“你爸的飞机出事了。”
沈放一路沉默,陪着赵一玫回了家。赵一玫浑身都在颤抖,脸色苍白得可怕,不哭不闹,如坠冰窖。
赵清彤和沈钊就站在门口,赵清彤眼眶通红,赵清彤的脸上带着妆,可即使再浓的妆也掩盖不住她的憔悴。
赵一玫还算镇定:“出什么事了?”
问完她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飞机出事,还能有什么事?
没有人回答她,赵一玫在北京的春天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突然一阵风过,她才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似乎缺少了很重要的一块。
她顿了半天才开口说:“妈,你不要难过。”
话音刚落,站在她身后的沈放猛地抬起头,仔细地凝视她。女孩身材高挑,头发扎成利落的丸子头。她的背挺得很直,在他的印象里,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笔直的背脊,无论发生什么事。
赵清彤看着眼前的女儿,心中五味陈杂,她是什么时候出落成这样亭亭玉立的女孩的?女孩像她这样坚强,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赵清彤在心底对自己发誓,赵一玫将永远也不会知道,董齐这次坐飞机回国,是专程来给她庆祝这一年的生日的。
飞机没有人员幸存的消息很快就在新闻中得到了证实。
赵一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新闻后,她面无表情地换了台,切到一档电视购物节目,看到主持人表情十分夸张地说着:“哇!这样便宜的价格只在二十四小时内有效,心动不如行动…”
下一秒,赵一玫就丢下遥控器,冲到卫生间里呕吐起来。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董齐是在上一年的冬天。在人来人往的首都国际机场,他还试图带她走,跟她描绘美国有多么美好。
她一心想要气他,还说什么“一路顺风”。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坐飞机的人,最忌讳的就是顺风了。
董齐和赵清彤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离的异,赵一玫跟了母亲,和董齐的关系疏远冷淡。可这样的别扭和冷漠,只是因她不知该如何和他相处。
于是她只能用一种最笨拙、最差劲的方法去爱自己的父亲,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拥有他的资格。
在董齐告诉她自己不打算再结婚生子,会把所有家产都留给她的时候,赵一玫心中所想的却是,只要有他的这句话在,等到有一天董齐老了,白发苍苍,牙齿掉光,病痛缠身的时候,她就能跪在病床前照顾他。
他给予了她生命,即使不能在一起生活,他也是她的父亲。是除了赵清彤以外,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是他的,自她呱呱落地那天,从的就是父姓董。
可现在,这一切都破碎了。
十六岁这年,赵一玫黑发人送白发人,对象是她那总共见面次数还没有学校小卖部老板多的父亲。整整十六年,每一次的相见历历在目,屈指可数。
她彻底失去了那个她不曾拥有过的父亲。
亲生父亲。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竟能薄寡至此,她想起自己那些自以为是,一口一个“董先生”,耍着小聪明,假装成年人的样子,以及倔强到毫无礼貌的“不去”。
“爸爸。”
赵一玫痛苦地捂住眼睛,跪倒在地,热泪滚滚而下。
同学A没有她那双漂亮的小红鞋,没关系,赚钱以后自然能买得起;
同学B没有她好看,没关系,女大十八变,好好爱惜自己,总不会太丑;
同学C没有她聪明,没关系,勤能补拙,考试分数不是全部;
同学D没有她受老师喜欢,没关系,人人都会从校园毕业。
可是她没有父亲,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
永远都不会有了。
赵一玫跪在灵堂里,看着眼前飞舞的火焰,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黄色的纸在一瞬间化为黑色的灰,漫天飞舞,越飘越远,最后在漆着朱红色的棺材上轻轻落下。
每个人都来对她说“节哀”,可她有什么哀可以节的?
赵一玫在心底对自己说,就当董齐是去了美国,和她断了联系,他们这么多年来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一切都没有改变。
灵堂里吵吵闹闹,耳边响起哀乐,赵一玫终于烧尽了手中最后一沓纸钱。道士在灵堂中央作法,打开董齐的棺材,尽管里面什么都没有,可还是要一道程序一道程序地做。
赵清彤将黑白的相框放入棺材里,对赵一玫说:“过来,看你爸最后一面。”
赵一玫从垫子上站起来,愣怔地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