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玫跟在宋二身后,满腹不服地进了阶梯教室。乐队的成员都在,沈放是架子鼓手,没有把乐器搬来。陈砂的个子真的很矮,裹在松垮垮的校服里。可她却径直走到沈放面前,淡淡地开口:“你可以帮我伴奏吗?”
赵一玫心中暗自得意,想着沈放定会让她下不来台。谁知沈放却伸出手,一把捞走了吉他手的乐器,拨了拨,冲陈砂点了点头。
陈砂选的歌是王菲的《人间》,倒不让人诧异。正是王菲如日中天的年代,KTV热门金曲榜前十都是她。
“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始有终,孤独尽头不一定有惶恐。”
陈砂一开口,周围嘈杂的声音就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她身体里像是蕴藏了无数的力量。
赵一玫猛地转过头,愣怔地看着沈放。他手上弹着吉他,坐在阶梯教室的长桌上,抬头凝视陈砂。
“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笑容,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那一刻,赵一玫忽地觉得心中痛楚,像是有千万支绵针细细地扎在她的胸口。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想要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到丁点陈砂的声音。为什么她的歌声会让自己那样悲伤?
陈砂此时唱完了最后一句:“但愿你会懂,该何去何从。”
音乐戛然而止,陈砂将话筒搁在讲台上,双手插在衣兜里,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宋二用胳膊肘捅了捅赵一玫:“赵小妹,该你了。”
赵一玫回过神,看到沈放已经把吉他还给吉他手,走到窗边,事不关己地望着外面。他的态度十分明显,他只为陈砂伴奏。
气氛正尴尬着,宋二揉了揉鼻子,又得来帮这两个人收拾烂摊子。宋二拿起吉他,对赵一玫说:“赵小妹,我给你伴奏,不要嫌弃哦。”
被无视的吉他手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赵一玫任性地说:“我也要唱王菲的歌。”
“好好好,”宋二笑眯眯的,“哪一首?”
赵一玫下意识地抬头朝着沈放望去,他靠在窗台边,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于是她脱口而出:“《但愿人长久》。”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毛衣,马丁短靴,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小腿。全校只有她一个女生这样特立独行。头发散散地在脑后绾了个髻,三七分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她站在逆光的位置,漫不经心地将话筒在话筒架上固定。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她连十八岁都没有,沈放望着窗外,淡淡地想,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悲欢离合,什么叫阴晴圆缺,什么叫此事古难全。
她只管放肆而鲜明地活着。
尾音淡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沈放终于回过头,漆黑的双眼对上赵一玫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完了吗?”
赵一玫没说话。
他推开门:“下一个。”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乐队别的成员吞了吞口水,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
赵一玫看着沈放,心头冒出一股怒火,愤怒地将话筒一摔,道:“谁稀罕你和你的破乐队!”
然后她弯腰拿起自己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赵一玫赌气跑出去,走到街上,才发现下雨了。雨来得突然,她只能躲在屋檐下,身后的商场在放谢霆锋的歌,报刊亭外清一色挂着他的巨幅海报。
赵一玫盯着海报上的他的脸,觉得十分讨厌。因为他英俊的五官依稀让她想到沈放。
彼时正是2002年,沸沸扬扬闹了两年的锋菲恋终于狼狈地结束了,这场年龄相差十一岁的姐弟恋,结束得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各家媒体沾沾自喜地评价——这才合情合理。
情理是什么?世俗是什么?赵一玫盯着海报上穿着红色上衣的谢霆锋,盯着他桀骜不羁瞧不起全世界的眼神。
她伸出手,撕掉橱窗外的海报,撕掉那张和沈放极其相似的脸。
爱情,又是什么?
4
“Eagle”乐队的主唱定了下来,是陈砂。
这件事在学校又引起了轩然大波,赵一玫当众被打脸,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校园生活本就枯燥乏味,就指望着这群风云人物能折腾点热闹来看。堂堂赵大公主,竟然真被一个瘦小的女孩给比了下去。
但也就是私下里传得开心,当饭后谈资,并没有人真的为此感到开心。因为比起赵一玫的盛气凌人,陈砂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扰的冷气。赵一玫活得张扬放肆,对周围的人总是客气礼貌,从来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真的有事要找她帮忙,她都很少拒绝。
而陈砂,她似乎生来孤独,并且不愿意融入这个世界。赵一玫好几次在学校里看到她,把脸裹在黑色的大围巾里,走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赵一玫就和陈砂在食堂狭路相逢,并直接杠上了。
当时正遇上用餐高峰期,赵一玫排队打完饭,发现附近的餐桌都满员了,只好转身往更远处走。食堂的地板终年油腻,冬天又穿得厚,赵一玫一个没注意,脚下趔趄,手中的餐盘被打翻,饭菜正好泼在了迎面而来的陈砂的身上。
上一秒还闹哄哄的食堂顿时寂静下来。
滚烫的菜汁顺着陈砂的头发流到身上,她掀起眼皮,冷冷地看着赵一玫。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赵一玫连声道歉,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她。陈砂还是一声不吭地盯着赵一玫,也不接她递过来的纸巾。
这时候,不知道谁尖声尖气地说了一句:“这还不是故意的啊?都往人脸上泼了。”
赵一玫心中冷笑,平时没见你们谁和陈砂关系好过,这时候倒都帮着她说话了?
“心眼这么小,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跟蛇蝎一样。”
“刚刚是谁说话呢?”赵一玫转过身,对着坐在饭桌前的一帮学生说,“站出来,再说…”
赵一玫话还没说完,脑子突然“嗡”的一声,因为她看到沈放和几个男生正推门而入。
沈放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完蛋了,赵一玫整个人像蔫了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沈放刚走进食堂,就看到站在中央的赵一玫,还有她对面浑身狼狈的陈砂,不锈钢餐盘打翻在地,陈砂脚边的米饭散乱不堪。
“怎么回事?”宋二问。
其他人见乐队的人来了,自然而然地认为陈砂有了靠山,知道赵一玫完蛋了,更是七嘴八舌地挑起事来——
“宋二公子,你们乐队的主唱可是被人欺负了。”
“对啊对啊,这么当面羞辱人的,还是第一次见呢。”
赵一玫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她的心从沈放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乱了节奏,现在更是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她心中懊恼,觉得是自己出门没看黄历。毕竟这件事在别人来看,都会觉得是自己为了主唱一事耿耿于怀,趁机报复陈砂,更何况…这个人是沈放。
误会就误会吧,赵一玫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他那样烦她,多一件不多,少一件她还怕不够呢。
赵一玫看着沈放,将手中的纸巾捏成一团,然后垂下手臂。
她看着沈放面无表情地径直经过自己身边,走到陈砂面前。他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罩在陈砂身上,陈砂一脸错愕,不可思议地抬头望他。
沈放抬头看了看挂在食堂中央的时钟,淡淡地道:“我带你出去重新买件衣服,还来得及上课。”
然后他双手插在套头衫前的大衣口袋里,抬脚从另一张门出去。陈砂在原地犹豫了三秒,穿上沈放的外套,跟在了他的身后。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好让陈砂跟上自己的步伐。
两个人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食堂的侧门,全场鸦雀无声。
自始至终,沈放都没有看赵一玫一眼。
宋二大声咳嗽了一声,怒道:“看什么看!吃你们的饭!本少还饿着肚子呢,谁再多说一句,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看热闹的学生们缩缩脖子,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赵一玫的大拇指指甲深深地掐入手心,脸上却一派平静,转过身去,从食堂的正门离开。
她挺直了背脊,就算败得溃不成军,也要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
赵一玫独自回到教室里,拿出耳机,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听歌。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摘掉了她的耳机。赵一玫睁开眼,就看到了宋二笑嘻嘻的一张脸。
他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关东煮和热奶茶放在她的桌子上。
“你不饿啊?”宋祁临白了她一眼,“快趁热吃了。”
赵一玫看着眼前腾起的白雾,心中一软,嗫嚅道:“谢谢。”
“可别谢我,”宋二似笑非笑的看着赵一玫,“谢你哥去。”
赵一玫一愣,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对上宋祁临的一双眼睛:“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宋二耸耸肩,“这是他给你买的。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回头我又得挨揍了。不过话说回来,赵小妹,我可真得感谢你,自从你出现以后,我终于有了坑他的机会…”
一次性筷子还握在手上,赵一玫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你开玩笑的吧…怎么可能…”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宋祁临叹了口气:“主唱的事情…你别怪他,他是就事论事。”
“我知道。”赵一玫说,“陈砂唱得比我好,我心服口服。”
“可别人都说是他针对你,只要你不这样想就好。”
“他难道还不够针对我吗?”
“算起来,你和他认识很长时间了吧,以前还在一个屋檐下住过。”宋祁临好奇地看了赵一玫一眼,“难道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吗?”
宋祁临望着窗外,严冬来临,万物都已经凋零沉睡,他漫不经心地说:“他比谁都绝情,却又比谁都温柔。”
赵一玫低下头,伸手去摸那杯纸杯装的大号奶茶,一股温热从指尖传到心底,却让人鼻头一酸,她轻声说:“我知道的。”
5
这年的元宵节,“Eagle”乐队在天津举办换了主唱以后的第一次live。
那是宋二住的大院里的一位哥哥开的清吧,就开在海边,选在元宵节这天开业。为了图个喜庆,让宋二他们来撑撑场子。
宋二除夕夜的时候专门打电话来邀请赵一玫:“说不定是我们学生时代的最后一次演出了,来吧,就当是个纪念。”
赵一玫是在客厅接的电话,话筒是镀金的欧洲古董,旋转的拨号盘,她的手指放在因为年月而剥落的罗马数字上,抬起头,愣怔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沈放。
过年期间,他被沈钊给强行叫了回来,说他又不是无家可归,一个人过年像什么样子。沈钊和赵清彤坚持要看春晚,他再不耐烦,也只能坐在一旁,抿着嘴一声不吭地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