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顿了顿,垂下眼睑没说话,把车钥匙抛给宋祁临。这一扔一接的过程中,两个人倒是配合默契,忽略了一旁的赵一玫。
她不用大脑也能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忽地伸手,从半空截下宋二和沈放交换的那把钥匙,然后动作利索地一跨,坐上宋二的自行车,笑得一脸无辜:“你们俩这么熟,就共一辆吧,我看挺合适。”
沈放和宋祁临面面相觑,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被一个女生给耍了。
“你会骑车?”宋二大吃一惊。
赵一玫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去哪儿,说吧。”
于是这天,学校里走得晚的同学都目睹了十分难得的一幕——学生会主席宋二少爷,坐在沈家公子的赛车后座上,搂着他的腰,双腿抬得老高,从学校最长的斜坡冲了下去。寒风阵阵,夹杂着宋祁临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赵一玫,慢悠悠地按着刹车,跟在他们身后,对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的宋二,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赵一玫心中感激宋二,他的闹腾其实是在帮她挡下所有的尴尬。否则她和沈放自医院一别后再见面,估计两边都是浓浓的硝烟味。
“你跟人家一个小女孩呕什么气啊?”宋二在路上数落沈放,“她又不是故意的,你知道那天她为什么要跟着你去医院吗?”
正好遇上十字路口的红灯,沈放停下来,单脚撑在地上,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宋二说话。
“那天你生日,她给你准备了礼物,本来是要送给你的。”
沈放一愣,回过头去,目光正好看到身后的赵一玫。她的速度稍微慢一些,停在他身侧不远的位置。察觉到他的目光,赵一玫猛地抬头望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
在喧嚣热闹的大街上,仿佛一切都销声匿迹了。
红灯转绿,等待的人群又重新涌动起来。而漫长的人生,究竟又有多少次红灯,多少次绿灯,多少次暂停,多少次重新向前呢?
烧烤铺子离学校有一段路,老板是东北人,穿着深色长衫,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不像是卖肉的,更像是传道授业的人。
三个人停好车,宋二刻意放慢脚步等赵一玫。
“哟,”老板看了赵一玫,笑着问,“谁家的?”
宋二故意指了指沈放:“他家的。”
沈放和赵一玫一起沉默了,却又不知从何反驳起。
宋二的奸计得逞,笑吟吟地回头问赵一玫:“想吃什么?”
“跟你们一样吧。”
“五叔,老规矩,十串羊腰、十串牛肉、二十串羊肉、十串排骨,还有土豆和藕,加点豆皮和大蒜。”宋二流利地跟老板说。
没多久,满满一盘烤肉就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赵一玫咬了一口后,就放下了竹签。
她和沈放面对面坐着,对方在拿开瓶器开汽水。赵一玫在心底问自己,几年了?
他们在一个屋檐下处了几年?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坐着一起吃饭。
沈放仿佛有感应一般,正好也抬起头看了赵一玫一眼。她的嘴边留下了一颗辣椒籽,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像一只贪得无厌的馋猫。
“砰”的一声,他手中玻璃瓶的瓶盖被撬开,他垂下眼睑。
赵一玫穿着白色的宽松毛衣,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只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他们也像是第一天认识,客客气气,和和睦睦。
耳边响起的是宋二的话:“一顿饭的时间而已,就当我给你补上生日了。忘记前尘往事,放下心中芥蒂,之后你们路人也好,仇人也罢,我都不再插手。”
很多年后,沈放在海边和朋友们开派对,做沙滩烧烤,有穿着比基尼的女人大胆贴近他的身体,他忽地想到这一天,那个站在青春的枝头,将舒未舒的女孩。
人生若只如初见,要是所有的相遇和相识都是从这个火烧云漫天的黄昏开始,那他们也不必相忘于天涯。
不过是奢愿罢了。
而让沈放所不知道的,也是在这个傍晚,赵一玫在心中暗下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直视自己的心意,不再躲避,不再掩藏。反正再糟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吧,赵一玫想。至少她曾有过这样一个黄昏,和他静静地面对面坐着。
2
周末的时候,赵一玫又偷偷去了一次医院。
她特意找出一套不起眼的旧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土里土气,戴上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大边框眼镜,混进了人群里。
医院的电梯永远人满为患,她只能气喘吁吁地爬上十楼。精神科,大概是整个医院最安静的一层了。
赵一玫有前车之鉴,虽然对沈放的母亲有一肚子的好奇和不明白,却也知道对方十分怨恨自己,自己绝对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原本只是想来医院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从护士口中打听点过去的事。
她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有多长时间了?她会好起来吗?
赵一玫一边在心中盘算着要如何问出这些问题,一边朝着护士站走去。
“请问,14房的病人最近还好吗?”
“啊,你是来探病的吗?”护士问,“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我是…我是她朋友的女儿,”赵一玫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妈妈让我来看望阿姨。”
“哦,正好,”护士看着赵一玫身后的走廊,微笑着说,“他们来了。”
赵一玫猛地回过头去,就看到沈放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沈母迎面走来。
下午一两点钟的阳光,又凶猛又强烈,一切在白日之下暴露无余。
赵一玫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能差到这种地步。因为突然出了太阳,沈放正好带着沈母离开病房,打算出来散步。
赵一玫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看到,心中有鬼,赶紧拿手去捂自己的脸。没想到她不动还好,这样手忙脚乱地一折腾,反而弄巧成拙,吸引了沈放母子俩的注意力。
沈放的脚步一僵。
赵一玫用近乎哀求的目光迎上沈放的视线。
这时,赵一玫身旁的护士还拍了拍她的肩膀,特意将沈放母子指给她看,并对沈母说:“阿姨,有人来看你呢。”
赵一玫低下头,手心开始冒冷汗。
沈母手上正拿着一个万花筒笑嘻嘻地转着,突然听到护士叫她,于是拿着万花筒,对着赵一玫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沈母的表情就凝固了,慢慢变得狰狞。
“啊啊啊——啊啊——狐狸精——该死的女人——”
电光石火间,沈母将手中的万花筒狠狠地朝着赵一玫砸去,沈放来不及阻止,赵一玫想躲闪,但身子却慢了一步,万花筒正好砸中了她的太阳穴。她用于伪装的平光框架眼镜“吧嗒”一声摔在地上,鲜血从她的眉尾沿着太阳穴汩汩流下。
护士发出尖叫,一把扯过赵一玫。沈放扑到自己母亲身上,用尽全力紧紧摁住她。
身后护士站的护士们赶紧摇响了警报,医生从办公室匆匆跑来。沈母拼命在沈放怀中挣扎,一口死命地咬住他的肩膀,全然忘了这是自己最宝贝的儿子。
赵一玫的眼眶和眉骨疼得像是有火在燃烧,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万花筒从她的脚边一路滚远,直至撞到安全出口的门,才终于停下来。
“你没事吧?”她身旁的护士拉着她,“来,我给你做个紧急处理,头痛不痛?别伤到神经了,赶紧的,小心留疤。”
她拉着赵一玫要离开,可赵一玫却回过头,轻声说了一句:“沈放。”
她的声音很小,却在各种杂乱的声音中被他神奇地捕捉到了。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她。
隔着五米,不,大概只有三米远的距离,他冷冷地看着她。
“赵一玫,我说过什么,你听不懂吗?”
他说:“滚。”
眉头上又有鲜血流下来,她目之所及的世界,也变得一片血红。
3
“Eagle”找主唱的消息一发布,高三(七)班立刻在全校火了,每天下课或是放学后都会被女生们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冲着沈放来的,他长相英俊,为人冷漠,许多同班的女生几年都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灰姑娘的梦还是要有的,万一成真了呢?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报名的人,居然是赵一玫。
赵一玫搬着凳子,颇为狂妄地往音乐教室门口一坐,排在后面的女生个个都噤了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沈放见迟迟无人进来,从里面推开门,就和赵一玫撞了个正着。
沈放看到她,整张脸阴沉下来:“你…”
“我要报名。”赵一玫从凳子上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沈放冷笑道:“不行。”
赵一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他拒绝,面子上挂不住,愤怒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沈放不怒反笑,“赵一玫,你说为什么?”
她的眉梢还贴着一块白色纱布,她骗了所有人,说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医生说再等几天就可以摘掉,没什么大碍。她不是疤痕体质,所以不用放在心上。
可只有她和他知道,这道疤是从何而来。
沈放绕过她,冲着身后畏畏缩缩的女生问:“都是来试音的吗?”
他语气冷淡,加上刚才和赵一玫硝烟味十足的对峙,后面的女生一时也没人敢上前。
“我。”
包括沈放在内的众人一起回头,只见一个个头矮矮的女生站在最后一排。旁人下意识地让开路,她走上来前,赵一玫这才清了她的面容。
雪白的脸,很黑的发,很黑的眼,淡粉色的唇,她似乎毫不介意赵一玫的打量,直直地抬起头,一双深似幽潭的黑眸撞入赵一玫的眼底。
赵一玫突然没由来地感受到一种恐惧。因为她还认识一个人,有着同样淡漠疏离的眼。
赵一玫抬起头,愣怔地看向沈放。沈放对着小个子女生微微颔首:“你叫什么名字?”
“陈砂。”女孩淡淡地说。
“跟我进来吧。”
“等一下!”
赵一玫横挡在教室门口:“凭什么!是我先来的!”
沈放和陈砂都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赵一玫。赵一玫心中惶恐,一咬牙,决定无赖到底:“我是不会让开的。”
沈放冷冷地看她一眼,正准备开口,宋祁临就走了出来。看到这架势,不用猜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笑嘻嘻地上前,勾住沈放的脖子,再笑嘻嘻地冲着赵一玫招手:“赵小妹,过来过来。”
等到赵一玫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宋二小声问:“想好唱什么歌了吗?”
赵一玫茫然地摇头,宋二叹了口气,安抚她:“那就让陈砂先吧,她之前参加歌唱比赛进过全国赛,觉得没意思就退出了,音色和唱功都很厉害的,要不你听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