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玉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起:“连羽他爸下个月出来。”
姚小同不知道该接什么:“回沈阳?”
卓玉婷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北京空气太差,待不下去了。”
“以前那么多年,也不知道怎么待过来了,这次回北京,觉得再也不是当年的北京了。”
姚小同尴尬地笑,点点头。
卓玉婷转过头,最后一次细细打量她,然后语气淡漠地开口:“时间不早了,拉你唠嗑了半天,你有事就去忙吧。”
姚小同觉得就这样告辞不太礼貌,但是又确实无话可说,只好回答:“哪里的话,卓姨,祝您一切安好。”
3
连羽父亲出狱那天,连羽和卓玉婷一大清早就开车出门,去接他。
一年里最冷的几天了,连父穿着单衣从铁门里走出来,站在天光之下,身后是冷漠无情的高墙,连父清瘦了许多,面容依旧温和。
卓玉婷走到他面前,她还没开口,就先哭出声。连羽将羽绒服披在父亲身上,低声说:“爸。”
“嗯,”连父笑了笑,说,“回家吧。”
连羽开车回市区,卓母想要早点回到沈阳,一刻也不愿意多留,倒是连父对北京诸多眷恋,想要再留几日。
回到家里,连羽亲自做了满满一桌的洗尘宴,孜然牛肉、茄子煲、松鼠鱼......每一道菜都是连父喜欢的。酒是卓玉婷从老家带来,她亲手酿成的,一室光亮,连羽看到自己父母两鬓已经花白一片。
吃过饭后,连羽给父母泡茶。
连父喜欢喝碧螺春,比龙井温柔,一如其人。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缓声说:“我想了想,还是早点回沈阳去。”
卓玉婷大喜过望:“好好好,羽儿你现在就订票。”
连羽点点头,人却没有动,看着父亲,说:“我就不回去了。”
“嗯。”连父似乎早就料到了,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将茶杯放下。
卓玉婷一愣:“真的不回去了?”
“不了。”连羽看着母亲说,“忙完这阵子,过年就回来。”
“为什么!”卓玉婷情绪激动,看着自己儿子,她盼了这么多年,才等到家人重聚的这一天,“北京哪里好?”
“不知道,”连羽侧过头,望见这个被夜幕覆盖的城市,高楼林立,车如流水,许多人在这里漂泊,永无回头之日,它是那样大,个人的爱恨情仇在它面前显得那样单薄,无所适从,他又重复了一遍,说“不知道。”
卓玉婷不说话了,浑身都在颤抖。
连羽站起身,走到他的工作间,捧了一个盒子出来,当着卓玉婷的面打开来,里面是一段锦绸,连羽把放在里面的一个古朴的陶瓷碗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碗身色泽黯淡,一看就是古物,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年的历史,竟然可以从岁岁年年里流传下来。人世沧桑变迁,却不及它来得悠久。
卓玉婷一愣,然后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地看着连羽。
“你修好了?”
连羽垂下眼:“八年前,我执意要回北京,惹您生气,您把它摔碎,说如果有一天,我把它修好了,您就原谅我。原谅我......爱上仇人的女儿。”
“它都碎成那样了。”卓玉婷喃喃自语道。
“妈,”连羽说,难得地语气中带有一点撒娇,“我们说好了的。”
“八年啊,我真的没有想到,整整八年,你都没有放弃过,你为的是什么啊?”
连羽的手握成拳头,又轻轻松开,他垂下眼睛,说:“没有放弃的人不是我,是她。”
他这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唯独亏欠了最爱他的那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卓玉婷心头难受,还是绷直了身体,僵硬地说:“她结婚了。”
“我知道。”连羽说。
“你这样做,什么意义都没有!”
“她等我前半生,我等她后半生,公平得很。”连羽笑了笑,“这个世界上,本来也没有几件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半晌,卓玉婷终于溃败下来,她倒退几步,整个人陷入沙发中,颓然中终于露出老相:“我又何尝不喜欢她......”卓玉婷喃喃自语,“看着她从小长到大,我也是真的把她当自己女儿疼过的。”
这时候,连父终于再开口,对卓玉婷说:“北京挺好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卓玉婷面色苍白,将头埋入双手:“都是命啊。”
连羽摊开掌心,薄薄的一层茧,中间的那一条,姚小同说过,是爱情线。
她还说过什么?她说他的爱情风调雨顺,至死不渝。
第二天,连羽开车送父母去机场。没想到,开到半路,天空开始乌云密布,是要下雨的架势。连羽在途中的休息区停下来,一旁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敲了敲车窗说:“前面堵了,你们要是赶飞机的话,就换小路走吧。”
“车祸?”
工作人员点点头:“连环车祸,太吓人了。”
连父摇下车窗,问:“怎么回事?”
“卡车打滑,一直冲到防护栏,旁边的汽车直接被压扁了,连着几辆车追尾。”
工作人员说:“就在前面不远处,刚刚发生的事故,还是你们这样的越野车好啊,安全性能高。你们没见到那辆MINI COOPER,整个都变形了。女孩子从里面拖出来,当场死亡,唉,年纪轻轻的。”
连羽一怔:“什么车?”
“MINI COOPER,白色的,”工作人员多嘴地描述道,“车里还放着婚纱呢,不知道是不是刚结完婚。”
连羽觉得自己心跳骤然停了。
他声音嘶哑,怔怔地看着工作人员:“你再说一遍,什么车?”
“MINI COOPER,”工作人员没在意地重复了一遍,“我们一个同事前两天还说准备买一辆呢,刚刚看到了现场,说这辈子都不敢开车了。”
连羽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额头和背部冒出密匝匝的冷汗。他想往前走,去看个究竟,但是脚下如同注了千斤重的铅,无论如何都挪不动。
旁边工作人员还在和连父说话:“也不知道造的是什么孽,要真是刚结婚,你说家里人得多难受啊......你们赶时间吗?”
连羽动了动嘴角,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他终于红着眼睛,往前走。
休息区离事故发生点也不远,前面亮了一连串的红灯,隔着老远就放了警示牌。被堵着的车也没有办法,干脆大家都下车来,围在事故现场,打电话的打电话,后怕的后怕。
他走得太慢了,仿佛这样做,时间就能为他停下来,或者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可是他的心跳又太快,连羽觉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爆了,他的耳朵嗡嗡大鸣,天旋地转。
他颤抖着走过去,听到人群细细的讨论声。
“好端端一个小姑娘,一眨眼就没了。”
“太可怜了,家里人怎么办啊。”
连羽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人挖出来了。他会不会是在做梦?
“天灾人祸,谁也躲不过啊。”
“别看了,快走吧。”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连羽强忍着生理不适,四肢的血液发了疯似的翻滚着,他终于拨开人群,走到了前方,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重型卡车翻倒在地,后面跟了三辆小型汽车,全部变形。
而那辆白色的MINI COOPER,连羽的目光停在隐约还能分辨出来的陌生车牌号上,一块大石头落地。他头痛欲裂,按着太阳穴,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却还是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全身放松下来,嘴里吐出一直盘旋在喉头的那个名字:“姚小同。”
这时候,连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是他父亲。他转过头,和父亲四目相对,只一瞬间,连羽的眼眶突然红了。
恨意有尽时,唯爱无涯。
回到车上,连羽的手还一直抖个不停。连父没吭声,把他从驾驶座上换了下来,卓玉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心中隐约有个猜想,谁也没有说破。
过安检的时候,连父忽然回过头来,对连羽说:“人生须臾,事事皆苦。若真能遇到点甜,自私一点又何妨。一生一世,也就这么一生,这么一世了。”
连羽坐在停车场里,脑海里一直回响父亲这句话,等到飞机起飞了,他身体的劲儿才稍微缓过来。
4
连羽回到市区,他心情糟糕,不太想回家,便调转了车头,准备去附近的商场给连意风买点礼物。没想到刚走进去,连羽就看见了宋二。
宋二身边站着一个陌生女人,算不上年轻,很瘦。两人站在自动扶梯上,正在下楼。
连羽心平气和地站在原地,先确定眼前的人确实是宋二。
他和宋二,严格意义讲,成年以后只见过一次。在下雨的书店里,宋二和姚小同站在一块儿,连羽买了一本琥珀的新书。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宋二侧过头去,似乎正好吻上了女人的脸。
连羽突然想到不久之前,姚小同在电台里那句又轻又幸福的“我结婚了”,画面飞闪而过,又是她结婚的那天,他坐在教堂外,抬头看见一群白鸽呼啦一声高飞。或者是阮丹丹站在汽修厂,看着他的眼睛说,她逃婚了。
许多原以为要埋葬一生的情节,在连羽脑海炸开来,最后定格在上午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车祸现场。
连父说:“人生须臾,事事皆苦。若真能遇到点甜,自私一点又何妨。一生一世,也就这么一生,这么一世了。”
一时间连羽怒不可遏,他大步走到宋二面前,拎起宋二的衣服领子,一字一顿:“宋、祁、临。”
宋祁临被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被一个男人拎了衣服领子。
宋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登时也是勃然大怒,使劲一甩,挣脱开来。可是等他看清来人是连羽后,再看看自己身边的陈轻音,一下子就猜到连羽误会了什么。
换个人这个时候都应该大叫一声“且慢”,可偏偏宋二是个当惯了大爷的主,从来没有怂过。于是他根本不解释,双手环抱,朝陈轻音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说话。
“我宋二的事,也轮得到你来管?”他非但不解释,还要火上浇油,不屑地看着连羽,“你有什么资格?”
连羽一言不发,他两眼通红,大步上前,直接把宋二摔到了墙上。
宋二吃痛,忍不住骂出声来。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嘴巴却没有停:“打得好,连羽,除了把我揍一顿,你能做什么?你难不成,还能把她抢回去?”
宋二话音刚落,连羽一拳头揍到他腹部,宋二结结实实吃了一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其实整个院子最能打的,既不是从小恶霸一方的舒秦,而不是深藏不露的宋二,而是看起来最斯文漂亮,像瓷娃娃一样的连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