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同停住脚,一手扶着门框一边往后看,听见宋二难得认真地说:“谢谢你来看我。”

她笑了笑,扬了扬手,没回头。姚小同走出病房的时候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她给舒秦发了条短信:没事。

舒秦的电话很快回过来,舒秦在电话那头问:“他怎么跟你说的?”

姚小同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告诉他宋二那欠揍的原话了,只说:“就是喝多了而已,陈轻音的事,他处理得好,不用担心。”

舒秦轻声“嗯”了句,就把电话挂了。姚小同在走廊边上等电梯,不知道怎么的,电梯卡在一楼,一直不上来,她等得烦了,就走了楼梯。

这天天气不错,天空难得看起来比平时高许多,阳光落进楼梯道,姚小同兴致不佳,慢慢地往下走。下了一层楼,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才发现医院在这一层楼设了一个天台,窄窄的木门没有上锁,有光透进来。

鬼使神差般,姚小同没有继续往下,而是走上前,“咯吱”一声推开门。

天台上有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站在门后,背对着她,听到开门的动静,他正好回过头来。看到连羽的那一瞬间,姚小同觉得自己推开的,不是一扇上了年岁的木头门,而是一把时光的开关。过往的岁月在眼前纷纷而过,唯独他,站在时光的河流中,任洪水滔滔,他只是这样,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

蔚蓝色的天空,他长手长脚,逆光而立。他从来都是这样,挡住了她生命里所有的阳光,成为了她的第二个太阳。有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上天入地,都只有这么一个连羽。

他是那个她曾经以为会踩着七彩云霞来娶她的盖世英雄。也是那个将她的美梦摔碎一地的万恶之人。

姚小同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心中山洪海啸,痛得她差点落下泪来。

直到她心中所有的心潮起伏和万千感慨沉寂下来,河水浅浅地冲刷上岸边,她终于轻声开口,叫他的名字:“连羽。”

连羽舒展眉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姚小同,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宋二在楼上住院,我来看他,你呢?”

连羽言简意赅地回答她:“我妈做阑尾炎手术。”

“伯母......”姚小同欲言又止,她知道连母对姚家敌意很深,问什么都觉得不适合,“她还好吗?”

“昨天来北京做的手术,多谢关心。”

姚小同点点头,发觉自己很少和连羽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天边有云层飘过,太阳开始下落,光从姚小同的脚底慢慢往外挪,像是在提醒她时间所剩无几。

没有关系,姚小同在心底想,好在我早已习惯了分别。她越过连羽,靠着天台上的墙壁坐下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和你说话了,可是想想,其实我们一直没怎么好好说过话。”

他忽然笑起来,连羽笑起来是真的好看,英俊的五官舒展开来,嘴角上扬,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连羽说:“我其实一直都在听你说话。”

好像确实是这样,她从小就话多,在他跟前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他对别人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的,当年他还是连大霸王的时候,他们班下课都没人敢吭声,怕吵了他画画。校外有不怕死的人来惹过他,连羽一对三,揍完了人还有闲心用湿巾纸把手和脸擦干净,不疾不徐地拎着书包回家。

想到这里,姚小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说:“谢啦,我这么吵你,你都一直没有揍我。”

“我很久没有看到你笑了,我现在觉得,无论如何,只要你开心就好。我高中的时候,让你和我一起去英国你还老大不愿意,说我连lonely和alone都分不清。”

连羽一怔,轻声说:“你记得可真清楚。”

“是啊,”姚小同伸了个懒腰,“因为我现在分得出了。”

你不在我身边,那是alone;你即将离开这里,那是lonely。

等到夕阳完全沉下,姚小同站起身准备离开天台,她原本想说“祝你一路平安,幸福快乐”,可是话到了嘴边,她还是没有办法忍住,她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开口问他:“连羽,你爱过我吗?”

她不止一次这样问他。似乎全天下,每一个女孩都曾问过这个问题。这个愚蠢的,任自尊心被人踩在脚下碾碎的问题。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她曾不停地追问他,并且拒绝接受他的沉默和否定。

她看着他无波无澜的漆黑的眼睛,她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而这一次,她已经不再愿意等待他的回答。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她和他之间所有的羁绊,在当日教堂之中,她说出“我愿意”三个字时,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连羽这一次却一反常态没有沉默,他开口回答她:“姚小同,如果一个人爱你,你一定会知道的。”

出了医院停车场,姚小同才发现她的手机没电关机了。充上电后,十来个她爹的未接来电,姚小同心里有鬼,深吸一口气才敢回过去。

转到姚父那边,他十分不耐烦:“怎么还不回家?这都几点了?”

姚小同这才想起,今天是这个月二十号,每个月二十号,她是得和宋二一起回家吃饭汇报工作的。

“在路上了。”姚小同心虚地回答。

遇上堵车,姚小同回到家里已经快八点了,饭菜摆在桌子上,热了一轮又一轮。姚父姚母坐在桌边等她,她吞了吞口水,挂在外套,磨磨蹭蹭地坐过去。

“宋二呢?”姚父问。

“哦,”姚小同继续心虚地说谎,“他出差了,赶不回来,一回北京就跟您负荆请罪。”

姚父将筷子一拍:“姚小同你是越活越出息了!今天才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他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姚小同被戳穿,却反而理直气壮:“你既然都知道,还问我什么?”

姚母赶忙来打圆场:“这不是不想我们长辈担心吗,这么大年纪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发脾气。”

姚父瞪着姚小同,最后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忙些什么,小同啊,人不能活得太自私,别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二十六岁了,都嫁人了,要学着照顾照顾身边的人。”

“爸,我和宋祁临离婚了。”姚小同把宋二的名字说得清清楚楚,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宋二,听起来有点陌生。话音刚落,姚小同恨不得立马给自己一巴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怎么就逞一时口舌之快给说了出来,这不是找死吗?

整个屋子沉默下来。这在姚家似乎习以为常,暴风雨前的宁静不过如此。

姚父握着筷子的手一沉,姚小同感觉他会把手里的碗给自己砸过来。坐在一旁的姚母也是愣住,看着姚小同一脸震惊,却什么也不敢问,推了推姚小同:“先吃饭,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姚父一动不动。姚小同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觉得愧疚,她无意伤他,犹如他当初也无意伤自己,可是结局往往事与愿违。

下一秒,姚母终于有了动作,他把筷子放下,伸手去端面前的茶杯,淡淡地说:“知道了。”

不止姚小同,连姚母也是怔住,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姚小同,你自个儿做的事,自个儿好生记得吧。等到三四十年后,年纪大了,折腾不住了,你那些好友们各个都幸福美满,我和你妈也去了,这世界就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可别后悔了。”

人人都说不愿意将就。可是这样孤独的一条路,又有谁真能陪你走到底呢?

“我年纪大了,真的累了,不想再管你的事儿了。你自个儿的身体,自己知道,医生哪一次不是话里藏刀,指责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从今天起,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个家,你不愿意回来,也不用再回来了。”决绝伤人的话,姚父曾经不知道歇斯底里说过多少次,而最绝情的这一句,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平静地说了出来。

那一刻,姚小同眼眶发红,心脏猛地收缩,痛得她全身叫嚣着,她紧紧地握着筷子,低着头:“我知道了。”


第十四章 爱别离

-----人生须臾,事事皆苦,一生一世,也就这么一生,这么一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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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太短暂,刚刚购置的新衣还没来得及穿出去,寒潮来袭,就到了冬天,这一年就算是要到头了。

电影进入宣传期,主题曲《系我一生心》由男主角宋祁意亲自演唱,他因为一次意外事故而在娱乐圈销声匿迹两年之久,如今卷土重来,还是有许多念着旧情的粉丝,再加上当初琥珀的影响力,这首歌一下子冲到排行版榜首,大小卖场,循环播放。

王总亲自给姚小同打电话,许多媒体想要采访她,她从前行事太低调,一直是个谜。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姚小同自己想要重新做工作室,也劳烦王总从中帮了不少忙,于是她挑了一个不用露面的电台节目,选在了收听率最高的周末。

正好这周末连意风住在连羽屋里,嚷嚷着要吃火锅。自从上次因为姚小同的事来见过连羽以后,连意风也很久没有见到连羽。在得知姚小同结婚以后,他似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哥哥。

连羽在他心中从来都是完美的存在,只要有他哥在,天塌下来也不用惊慌。直到有一天,他无意窥见这尊神袛,也开始有了裂缝,紧接着坠入了凡尘,一一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爱恨别离。

连意风心中难受,仿佛一夜长大。他无法想象,这八年来,每一个日夜,连羽都是如何度过的。连意风坐在副驾驶座上,窗外一片雾霾茫茫,他打开车载电台。

主持人笑着说:“真的没想到有幸能请到琥珀老师。”

“老师不敢当,”女人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羞涩地笑了笑,“我一直是你们的忠实听众。”

“是吗?”主持人也笑起来,“说真的,我一直以为琥珀老师是男人,我喜欢的作词人,林夕老师、黄伟文老师、姚若龙老师,都是男人,可能先入为主了。”

琥珀笑了笑:“所以有人说男人感情不如女人细腻,是不对的。男人真的用情起来,反而比女人还深。”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主持人终于把话题带到新歌《系我一生心》上:“说起来,琥珀老师将这首歌放在微博上的时候,也是在冬天呢,一转眼,又到了冬天。”

“是啊,”琥珀温和地说,“时间过得太快了。”

“当初琥珀老师把这首歌发在网上,有传言说这是您的封笔之作,可以冒昧问一句,是为什么吗?”

女人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陷入沉默,在主持人都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才再次开口:“我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