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爱陈轻音,可是他曾爱过。爱过,就不能将这个人完全从自己生命中抹去,就没有办法做到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生来就拥有的一切。

没有办法丢下她,也没有办法伸出手,他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第十三章 相思门
------没有人生来完美,谁不是这样一步一步,慢慢地学会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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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二不知道,第二天,姚小同又去了一次陈轻音的住处。她坐的出租车,凭着记忆给司机描述,七绕八转的,居然还真的被姚小同给找到了。

姚小同在附近转了转,看到一家破破烂烂的超市,觉得应该是宋二说的,陈轻音打工的那一家。

姚小同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收银员低着头,身材瘦弱,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应该是陈轻音。姚小同也没想好要买什么,结果去日用品区选了半天,买了两包卫生巾。姚小同都觉得自己真是脑子生锈了,来回两三百的车费,她就来买两包卫生巾。

结账的时候,姚小同过意不去,又随手拿了一支冰激凌,丝毫没想到这两样东西看起来有多格格不入。付过钱,姚小同站在一旁撕开冰激凌的包装袋,装作很随意地和陈轻音聊天:“你们这里生意好吗?”

陈轻音摇摇头:“一般,老板说她开了几家店,就我们这家最赔本。”

“你在这里做多久了?”

她的声音不是很大:“半年多了。”

大概是因为确实生意太冷清,陈轻音也没有什么事儿做,便陪着姚小同聊天。

多聊了几句家常后,姚小同问她:“你结婚了吗?”

“结了,”陈轻音笑笑,没提离婚的事,“有个儿子。”

姚小同没想到,居然能看到陈轻音笑。提到自己的儿子,陈轻音全身都放松下来,眼睛弯起,眼角已经有细纹了,根本看不出她只比姚小同大一两岁。笑完之后,她又露出十分担忧的神色,眼皮耷拉着,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陈轻音摇摇头:“孩子身体不好。”

姚小同想起宋二也提到了,说她孩子大病小病不断。姚小同问:“什么病?我正好在儿科有认识的医生,给你介绍介绍?”

陈轻音摇摇头:“多谢了。他这是天生的,心脏不好,得做手术。”

先天性心脏病。姚小同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陈轻音打工的这点钱,连母子俩的生活费都凑不够,更别提什么手术费。她没了学位证,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工作。姚小同想,她以前一直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平,可是直到看见陈轻音,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公。

那天姚小同走的时候,天空又在下雨,她没带雨伞,陈轻音和她聊了一下午,也挺投缘,把自己的伞借给她:“改天还回来就是了。”

陈轻音用的伞是买洗衣粉送的赠品,上面还印着洗衣粉的广告,姚小同从来没用过这样的伞,不过她倒也不是看不起,她摇摇头:“不用了......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来这边了。”

陈轻音微笑:“那路上小心了。”

走出十来米,姚小同站在雨中,回过头去看,超市被笼罩在雨中,招牌是亮不起来了,还掉了一大半,让人压抑。

姚小同想,宋二大概就是站在这里,不远不近,隔着这样的距离,恨自己。

这天夜里,宋二回家,发现姚小同蜷在沙发里睡着了。她结婚后一直失眠,抑郁症也有加重的倾向,西药中药吃了一大堆,內调外调都试过了,可是没有一样有用。姚小同自己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可她身边的人几乎被她逼疯。

见她难得能睡上一觉,宋二也没在意这是不是该睡觉的时间点。他调了空调的温度,蹑手蹑脚地去给姚小同找了一条薄被铺上。

又过了好久,姚小同终于醒了,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身上裹着薄被,揉了揉眼睛,将醒未醒的样子,冲着卧室叫了一声:“宋二!”

宋祁临才懒洋洋地穿着拖鞋打开房门:“干吗?”

“你回来了?”

他摆摆手,一副“你自己不知道看吗”的表情。

“回来得正好,”姚小同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被自从她肩膀滑到腰上,她又把它抓起来,“有事找你。”

“说呗。”

姚小同欲言又止,然后从沙发上跳下来,去了她的房间里拿东西。宋二坐在飘窗边等她,木桌上摆的都是姚小同喜欢的零食,一壶茶,一碟话梅,宋二不太喜欢吃甜的东西,闲得无聊,伸手拿了一颗。

“宋祁临。”姚小同忽然在他身后叫他。

宋二回过头看姚小同,她鲜少叫他的本名,平日里说话也都是“宋二宋二”地叫,毕竟从小叫到大,也没什么改的必要。

她有些艰难、又有些郑重地开口:“我们离婚吧。”

这时宋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倾盆大雨,哗啦呼啦,响个不停。

宋二看着姚小同的脸,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想,她这样的表情,他曾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他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宋祁临低头,去看姚小同递给自己的离婚协议书。

宋二按耐住自己要将离婚协议书揉成一团的冲动,揉了揉太阳穴:“姚小同,你说什么呢?”

“我认真的,”姚小同在他对面坐下来,也拿了一颗话梅,又放下,她垂下眼帘,重复了一遍,“我们离婚吧。”

宋二低头想了想:“是因为我和陈轻音的事吗?”

姚小同点头:“也不全是,刚刚结婚的那阵子,我觉得我们这样也没什么,世界上多少貌合神离的夫妻,我们的情况比那还能好一些。但是现在我发现,我没办法,我和你,我们都没办法。”

“父母那边问题应该不大,我身体的情况他们也都知道了,前两天又晕了一次。医生说这是心情抑郁,我为什么抑郁,他们都明了,也没人敢再用我的身体来逼我。”

宋二没说话。

姚小同有些不安:“你生气了?”

“嗯。”他淡淡地回答。

这是姚小同第一次见到宋二生气。

他怒极反笑:“我宋二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要你成全?”

姚小同怔住,知道自己的说法伤到了他。她想了想,又抓了一颗话梅,认真地递给宋二,像是诓小孩子一样,轻声说:“你别闹,多大人了,就不能好好说话?”

“我那天看着陈轻音,我觉得自己抢了她的一切,她什么都没有做错。我所在的位置,让我们三个人都很痛苦,我这样做,其实是因为我很自私,我不想蹚别人的感情的浑水。”

宋二一声不吭,盯着姚小同。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宋二才像是终于回过神,他猛然转身,“嘭”的一声将门摔得惊天动地的响。余音回绕,姚小同低着头,没有看他离开的方向,认真地抓话梅来吃,吃了一颗又一颗,直到盘子都空了,她的手指放在上面,久久没有动。

宋二结婚以后,第一次和姚小同闹了那么大的脾气。姚小同自知理亏,周末主动约了宋二,说回家吃饭。

可惜宋二这天正好遇到点麻烦的事,被耽搁了一阵子。而前些天的雨还没有停,北京的交通堵得一塌糊涂。等宋二脾气都被磨得干干净净地回家时,已经是夜里。宋二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里,用钥匙一开门,整个人愣住了。

姚小同蜷缩在地板上,脸色苍白,汗水涔涔。

“怎么了这是?”宋二手忙脚乱,赶紧上去,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在沙发上。

他这时才看见,姚小同把手放在胃上,哆哆嗦嗦的,话都说不出来。宋二以为她是胃痛,赶紧去房间里把药翻出来给她吃,可是过了一会儿,药效按理说应该起作用了,姚小同却直接痛晕过去了。

宋二这才发现大事不好,马上叫了救护车,送去医院才说是胃穿孔加胃痉挛,也不知道姚小同遭了多大的罪。

到了深夜,姚小同醒来,看见宋二弓着背,坐在窗边,不知道是在赏月还是在发呆。夜的阴影落在他身上,他听到动静,转过头,直直看着姚小同。

“姚小同,”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去找陈轻音了?”

姚小同没想到,自己鬼门关里走了一遭,醒来听到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有点茫然失措,只点点头。

宋二沉默半晌,然后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他转过头,走到姚小同面前,将手上的纸递给姚小同,是两张离婚协议书。

他淡淡地说:“姚小同,我们离婚吧。”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宋二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宋二望着窗外的雨,从屋檐一直顺着往下落,弯弯曲曲地爬满了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窗,淅淅沥沥,一声一声,究竟都敲打在了谁的心头,“姚小同,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因为一个女人,恨自己。”

“恨我是宋祁临,我是你的丈夫。”他说。

“我当时跟舒秦说,我是真心想和你过一辈子的。”姚小同眨了眨有些发涩的眼睛,“对不起。”

宋二没回答她,他拿起桌子上的圆珠笔,大概是护士忘记拿走放在那里的。他写了一遍他的名字,没有出水,第二遍的时候才显出来。他签文件签得习惯了,平日里都是潇洒的草书,这一次,他却一字一笔,工整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姚小同,我和你离婚,不是因为陈轻音,也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我同意在这上面签字,只是因为,我不能让你快乐。”他说。

姚小同沉默,这时候说什么都让人难过,于是干脆不说。

将笔放下的时候,宋二忽然想到一件事:“刚刚结婚的时候,你曾问过我,我们合适不合适,我当时对你说,我们俩就是搭伙过日子,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我也是真的想过和你好好过这辈子的。”

“我知道了,”姚小同躺在床上,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只能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谢谢你。”

如果她不曾爱过连羽,如果他不曾遇见陈轻音,那么她和他两个人细水长流,也未必过不完这一生。

这世上诸多遗憾,他们这一桩,多了不多,少了不少。

“你会不会讨厌我?”姚小同说,“最开始说要结婚,我不扯证,说要先办婚礼,然后又逃婚,瞎折腾那么久,最后把婚结了,这才一年不到,又吵着要离婚。”

“是啊,”宋二说,“姚小同你可真是讨厌。”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宋祁临说,“没有人生来完美,谁不是这样一步一步,慢慢地学会爱的呢?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每一件事,你都努力过了,就无愧于心,不要去管结果,不要觉得自己只是在做无用功,活着的过程才是重要的。除了生死,世上没有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