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玫点点头,说出了自己高中母校的名字,姚小同十分惊讶:“竟然这么巧,撞上了校友?”

赵一玫大吃一惊,两个人对了对年级,姚小同高她两级,赵一玫笑着说:“学姐好。”

两个人围着乌尤尼盐沼走,竟然运气很好地遇到了拍婚纱照的新人。应该是南美洲这一带的人,和新娘一比,赵一玫的小麦色肌肤根本不算什么。新娘穿一件拖得很长的白色婚纱,站在湖天一线的地方,低下头,任由风将裙摆吹得飞扬。

姚小同正好说到自己的职业,婚礼策划师。

“我以前幻想过好多次,自己穿上婚纱的样子。”赵一玫笑了笑,望着远方说。

“哪个女孩没想过呢,”姚小同也跟着笑起来,“我有一件婚纱。”

华丽而昂贵,镶上了价值连城的珍珠,轻轻一摇曳,在灯光下泛出美丽的光芒。

“你结婚了?”

“看不出来吗?”姚小同说,“就当是你在夸我年轻了。”

“我想起来了,”赵一玫一双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姚小同,忽然说,“姚小同,你是那个姚小同。”

赵一玫一边想一边饶有兴趣地说:“你就是那个,在元旦晚会上,用钢琴给你男朋友弹《梦中的婚礼》的姚小同?”

前尘往事,就这样从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嘴里说出来,姚小同猝不及防。

偏偏赵一玫说的,还是真的。那一年冬天的元旦晚上,姚小同穿着漂亮的白色小礼服,头发耐心地扎成辫子,再盘成髻,露出一张真正年轻的脸庞,主持人报幕报的是《致爱丽丝》,她弹的却是《梦中的婚礼》。

一曲完毕,她冲台下鞠躬,却只对着一个人说:“献给我心爱的男孩。”

那时候她是多么年轻,多么放肆,心思简单纯粹,敢和老天爷叫板,爱一个人,恨不得全世界都是到。那时候,呵,那时候!

姚小同点点头:“是我。”

“那你嫁给他了吗?”

姚小同伸手去捂着藏在衣领下的戒指,摇摇头:“没有。我嫁给了别人。”

“抱歉。”姚小同满脸歉意地说。

“没什么,”姚小同说,那些爱恨情仇早已不足为外人道,“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3

姚小同和赵一玫在盐湖边住了三天。两个人都不赶时间,一觉睡到自然醒,围着乌尤尼盐沼散步聊天,然后看一会儿夕阳,从说话间,姚小同又得知了一些赵一玫的事情,她大学是在美国念的,斯坦福大学,聪明和美貌,就像天时和地利,都被她占尽了。

“我当初也想过出国留学的,”姚小同说,“或许见过更远的世界,很多事情就能够看开,也不会那样执着。”

“不,”赵一玫说,“有些时候,你走过的路越多、看见的风景越美、路过的人越多,越是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放下。”

姚小同诧异地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学妹。

离开乌尤尼盐沼也是个傍晚,是姚小同提议的:“我也想试试你说的,在黄昏道别。”

她们包了一辆越野车,两个人胆大包天地坐在越野车顶端,车轮轧过湖面,两人迎着呼啸的风,朝着梦境般的盐湖挥手,赵一玫笑着对姚小同说:“你丈夫知道我带你坐车顶,肯定会责怪我。”

姚小同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你丈夫”三个字,她想了想,说:“不一定,或许他会叫我下次一定带上他。”

夕阳染红一片天,天空像是燃烧起来,映照着天空的湖面也被这夺目的红渲染开。一大群火烈鸟极低却极放肆地从湖面飞过,赵一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动了动嘴角,却什么也没有说。她举起手臂,张开五指,有一只火烈鸟从她头顶掠过。

她们的下一站是安第斯山脉。可是才在镇上落脚,姚小同就病倒了。发低烧出冷汗,脸色苍白,幸好这里算不上高原,不然姚小同性命堪忧。赵一玫常年在外,对此很有经验:“南美洲的饮食和住宿条件都不好,离家万里,常常有这样的情况。”

赵一玫与当地居民交流,找来一些治疗游客水土不服的药,再从自己的包里拿出退烧药,让姚小同吃下。

姚小同自嘲说:“别人都说诗和远方,结果年纪大了,哪里都去不了了。”

“还年轻着呢,”赵一玫伸了个懒腰,舒展腰身,“别说丧气话。”

“抱歉,拖累你,还劳烦你照顾。”

赵一玫冲她眨眨眼睛,笑了笑,推门出去。过了一会儿,药效上来,姚小同闭上眼睛睡过去。赵一玫出门前替她掖好了被角,好让她多排点汗。刚开始的时候,姚小同还能听到她在屋外同村民说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姚小同是在这天夜里醒来的,她身体状态还是很差,但是至少没刚刚发病时难受到呕吐。玻利维亚的星空低垂,她披着羊毛披肩走到窗边,却看见赵一玫没有入睡,独自坐在月光下。

“醒的正好,”赵一玫回过头看姚小同,冲她勾勾手,“看,南美洲的大地。”

月色皎洁,她的脸像是晶莹剔透,姚小同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漂着,怎么不回家?”

赵一玫回过头,把玩着手中的石头,不是什么稀罕的形状,大约是随地捡来的。过了一会儿,在姚小同以为她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才淡淡地说:“没有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姚小同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

“在中国,现在是白天吧。”赵一玫重新开口。

或许是因为月色太温柔,赵一玫侧过头来对姚小同笑,然后在这片醉人的星空下,将自己的故事讲给她听。

姚小同一直以为,世界上爱而不得的人那么多,她和东吴差不多占据了最惨的两个,可是当她听完这个放弃攻读博士学位,独自环游世界的漂亮女孩子的故事,才发现,其实上天待自己,并不算太差。

“游子天涯,总要有个归路,”姚小同说,“你或许可以在欧洲找个小镇住下来,休息一段时间。”

“我觉得命运在追着我,”赵一玫低头轻轻笑,“我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就觉得自己要被吞掉了。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要,所有光鲜的外表,不过徒有虚名......我什么都不想要。”

她想要的,她却再也换不回来。

“天大地大,不过找一个此心安处,”赵一玫说,“我还是愿意认真地活下去,因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赵一玫歪过头冲姚小同笑,星光落在她的脸上。姚小同一生见过很多漂亮的女人,明星模特更是从小看到大,可是都无人及得上这一刻,眼前的女人那种惊心动魄的美。

美同漂亮是不一样的,从古至今,美这个字,本身就带有哀伤和寂寞。

4

等姚小同身体好转后,赵一玫陪她回到拉巴斯,特意将她送上回程的飞机。

她们在机场分别,赵一玫还要再待上一段时间,姚小同离开时问她:“你接下来去哪里呢?”

“哥斯达黎加。”她笑着说,“想去看看活火山。这样一圈,南美洲就差不多结束了,可能会听你的意见,去欧洲转转。其实我最想要去的地方是非洲,只是可能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想去非洲?”

“以前看过《夜航西飞》,就一直想要去看看。”赵一玫背出其中最经典的台词,“如果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国、埋在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决绝地离开,永远不回头。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它们已经消亡了。过去的岁月看来安全无害,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中,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世界上有许多许多的好姑娘,可是她们中,获得幸福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如果你回到北京,给我打电话,请你吃饭。救命之恩,我感激你一辈子。”

赵一玫哈哈笑着,拍了拍姚小同的肩膀:“照顾好自己,你心情积郁,大部分人旅行,都只是为了逃避。”

“你也是吗?”

“或许吧,”赵一玫说,“我是在学习忘记。”

飞机在一片余晖中起飞,等待姚小同的,又是一段漫长的飞行。旅途中的相聚和别离总是匆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千里迢迢去到地球的另一端,是否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姚小同下了飞机,是宋二来接机。她被晒黑了不少,不是赵一玫那种迷人的棕色,看起来十分像受饥荒的难民,她原本以为宋二会趁机嘲笑自己几句,他却只是看了姚小同一眼,说:“瘦了。”

姚小同没有告诉他自己病倒的事情,只笑嘻嘻地捏捏手臂下方的肉,说:“吃不习惯,还是祖国伙食好。”

宋祁临一路便没有再说话,只是在进门回家的时候,他像是想到什么,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对姚小同笑了笑:“欢迎回家。”

姚小同翕动嘴唇,最后只说出一个简单的“嗯”字。

姚小同洗过澡,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床一样扑到自己软绵绵的床上。半个月的出游,再回到这张床,竟然也会有点恍若隔世。

第二天醒来,发现宋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姚小同坐在柔软的大床上,身体陷下去,看着一屋子的空空荡荡,突然反应过来,从今天起,她就要过另外一种人生了。

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年少荒唐的爱人、不再写歌词、知心好友也离自己而去,远在天边。她低下头,伸出手,却再也摸不到西西一身柔软的毛发。

儿时长大的家成为桎梏,与亲生父亲再不会坦诚相见,唯独剩下一个并不相爱的丈夫,然而她对他一无所知。

姚小同觉得身体被掏空,她再一次难受到吐出一摊酸水,倒在卫生间里,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想起赵一玫说过的话,她心中抑郁,困在心牢里无法得见天日。

前半生啊,镜花水月,她所拥有过的一切,一样都没能留下。她彻底失去了它们。

姚小同捂住自己的眼睛,后知后觉地号啕大哭起来,她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天傍晚,吃过饭后,姚小同强迫自己出门散步。她走了很久,她路过花园、路过湖泊、路过树林、路过便利店、路过儿童乐园......她走了好大一圈才回到自己家门口,拿出钥匙打开门的那一刻,姚小同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或者说,她在二十五岁这年,开始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已经死去了。

从这一天开始,姚小同胃口变得很差,什么都吃不进去,情绪极其糟糕,朋友圈里有人叫出去玩,她也参加过几次。吃喝玩乐,脸上挂着的全是虚伪的笑,坐在原地什么也不用做,也觉得十分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