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离离一愣,她发现她心动了。无论是对安德烈的提议,还是对……安德烈本人。
第一次数学分析的随堂测试上,欧阳离离是全班仅有的三个得A的学生之一,又因为主修课程的写作任务太过繁重,她连英文都说得结结巴巴,更别提毫无章法的古典英文。
欧阳离离开始着手办理转系手续,剑桥大学转系自由,何况她有一张好看的数学成绩表。
她不常见到安德烈,他依然不怎么爱上课,她也不太想主动告诉他这件事。
欧阳离离开始计划课余时间去做工,可兼职比较难找。欧阳离离寄宿家庭的房东太太得知了她的烦恼后,告诉她,自己有认识的人正在寻找一名中文教师,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帮忙牵线。
这可是一份比洗盘子轻松太多的工作,欧阳离离赶忙向她道谢。
隔天,房东太太告诉欧阳离离,希望她能先同对方见一面,时间定在这个月二十五号。
欧阳离离愣住:“这个月二十五号?那天不是圣诞节吗?”
房东太太无奈地耸耸肩:“他是个怪人。或许他从来没有过过圣诞节!”
圣诞节那天,她拿着地址找过去,剑桥已经开始下雪,路边和屋檐上都是厚厚的一层雪。她的脸被冻得通红,跺了跺快被冻麻木的脚,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她用力再敲了几下,依旧无人应答。
欧阳离离再三核对过地址,按照房东太太的说法,对方此时应该是在屋内的。欧阳离离绕过街道的另一侧,走到窗户边,然后发现玻璃窗因为常年没有擦拭,已经覆盖上厚厚的一层灰,根本没有办法看到里面。
欧阳离离又累又冷,雪越下越大,路灯下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她又敲了一次门,依然无人答应。她颓然地在台阶上坐下来,决定等一等。
后来,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被人叫醒的时候,她抬眸,看到的人却是安德烈。他穿着一件深色的格子毛衣,看起来像是一只无害的麋鹿,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格子毛衣与麋鹿有什么关系。
“怎么是你?”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我家门口睡觉。”
欧阳离离脑袋昏昏沉沉,将房东太太手写的字条递给他:“你在找中文教师?”
他松了一口气,笑起来:“原来是你。”
安德烈立刻向欧阳离离道歉,告诉她自己刚才在弹钢琴,并没有听到她的敲门声。进了屋,她果然看到了一架三角钢琴,而地毯上却是满地的白纸,她随意捡起来一张,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部是密码。
“你会弹钢琴?”她问他。
“嗯,实际上,许多数学家都很擅长音乐。比如创造了梅森素数的马兰?梅森。”他笑着冲欧阳离离眨眨眼,“音乐是很常见的一种密码载体,无论是音阶还是频率,都可以转换为数字作为明文,如果知道密钥,就可以破解出暗文。”
欧阳离离目瞪口呆:“你真是……疯狂!”
安德烈像个孩子一样,无所谓地回答:“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欧阳离离问他:“你为什么想要学中文?”
安德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片刻,才答:“因为你们拥有历史。”
欧阳离离心想,傲慢的英国人。
安德烈同欧阳离离约定一周一次的教学,给她开出了价格不菲的时薪,欧阳离离想了想,说:“这样可以吗,我教你中文,你教我密码学与钢琴?”
安德烈反问她:“这样可以吗?”
欧阳离离无奈地笑:“是我在询问你。”
离开的时候,欧阳离离忽然想到今天是圣诞节。
“你为什么不出去过节?”
“什么?”安德烈迷茫地眨眨眼睛,“今天是过节吗?”
看了一眼他满屋子的草稿纸和书籍,还有墙壁上贴满的字条,欧阳离离想起房东太太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一个人住吗?你的父母呢?”
他皱起眉头,好像觉得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然后好不容易才整理好思绪回答:“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父母不让我念数学,他们希望我能继承家中爵位。”
欧阳离离点点头,她的手指搓着已经有些起球的毛线手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倒是安德烈想起来:“今天是圣诞节?”
她再次点点头,对方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笑着说:“我是在圣诞节出生的。”
欧阳离离反应过来,本来想同安德烈说一句“Happy birthday”,可是看安德烈的样子,他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日,倒是欧阳离离很好奇:“你们英国人都是怎样庆祝生日的?”
安德烈皱着眉头,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舞会,没完没了的舞会。”
欧阳离离还想再说什么,她的肚子却先一步发出“咕咕”的声音。
她尴尬地看着安德烈,听见他说:“我去厨房帮你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或许可以为你烤一个马铃薯。”
“不用了,可以借一下你的厨房吗?”
可真的进了安德烈的厨房,欧阳离离才开始后悔。这里的食物简直单调得让人绝望,土豆和牛奶,还有一些压缩饼干。她本来想为他做一碗长寿面,然后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英国。
无可奈何,最后还是烤了一个马铃薯,混合着芝士吃起来。
欧阳离离一边吃一边看着自己对面的贵族,他褐色的头发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有些偏红,他穿着黑色的长裤,毛茸茸的拖鞋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脚背,他毫不在意地坐在地上,拿着稿纸在计算数学题。
那一刻,欧阳离离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柔软。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眼睛,那种深不见底的黑来自哪里了。其实它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种纯粹。
欧阳离离想到院长对安德烈的评价,他说,一万个人里,能出一个天才,而一万个天才里,能出一个安德烈。

  03 /
第二周来的时候,欧阳离离背了一个装得很满的书包。
安德烈被吓了一跳,看见欧阳离离从书包里一件件拿出古诗集、毛笔、面粉和一堆别的东西。
“这是什么?”
欧阳离离没有回答他,在书桌旁同他面对面坐下来,开始给他讲汉字。安德烈有一点点汉语基础,说得出“我”、“你”、“好”等词语,他就算是念中文也似乎带着一股英伦腔,听起来就像是个小孩。
安德烈果然是天才,记忆力和模仿力都很强,他学习的速度让欧阳离离十分羡慕,可惜的是他很少肯把自己的聪明放在数学以外的地方。
下课之后,欧阳离离将安德烈的厨房收拾了一遍,然后和好面粉,切好面条,下了一碗简单的长寿面。
“虽然有些迟到,”欧阳离离在一片氤氲的热气中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祝你岁岁平安。”
最后的四个字她是用中文说出来的,他没有听懂。
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吃到来自东方的食物,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毫不吝啬地赞扬欧阳离离的手艺,并一脸严肃地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厨师。
她哭笑不得,告诉他这在中国,是最简单不过的食物。
“中国很远吗?”
欧阳离离点点头,告诉他自己坐了整整一个月的轮船才来到这里。
“那你会回去吗?”他问她。
她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你不是说,我是你见过的第二个中国人吗,那第一个人是谁呢?”
他笑起来:“是在伦敦街头的流浪艺人。他拉一种很特别的琴,只有两根弦,琴声很悲凉。”
欧阳离离笑了笑:“那叫二胡。只有我的祖国有这样的乐器。”
她又说:“你知道吗?我们有四大发明,我们将火药用来制作烟花,你们西方人却用来打仗。”
他耸耸肩:“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发动战争?”
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便这样定下来。欧阳离离教安德烈识字、为他做一顿晚饭,也会跟着他破解一些密码,他几次提出要教欧阳离离弹钢琴,却都被她推辞了。其实她并不想学习钢琴,这在中国,还是顶奢侈的东西,她根本买不起。可是她想要听他弹钢琴。
有一次,欧阳离离将相传卓文君所写的那首著名的数字诗讲给他听:“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他不懂,她便解释给他听:“从一数到万,没有‘亿’,‘亿’同‘忆’音,而‘忆’在中文里,代表着相思。”
安德烈十分疑惑:“为什么要如此拐弯抹角?爱或者不爱,为什么不能直接明白地说出来?”
欧阳离离想了想,回答他:“我们把这称为委婉,有一些话,不必说。”
他依然不能够理解。
“或许是因为你还未拥有爱人吧。”欧阳离离这样回答他。
夏天的时候,欧阳离离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到很长了。她向安德烈借来剪刀,想要剪掉一些。
他有些好奇:“我帮你剪吧?”
欧阳离离愣了愣,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坐在窗边,身后的年轻人拿起剪刀,轻轻帮她剪去多余的头发。
她其实想告诉他,在她的国家,女子的长发象征着很多东西,但想必他也不会懂。
光和影落在欧阳离离的亚麻裙子上,只听到安德烈手中剪刀轻轻剪动的声音。她把剪下来的头发用白纸包好,想了想,问安德烈:“你这里有红色的绳子吗?”
自然是没有的,欧阳离离把自己衣摆上的线扯下来,在剪下来的头发上绕了一个结,同心结太难系,她只好打了一个简单的死结。她想把它送给安德烈,想了想,还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在书房随手塞进了一本书中。
安德烈此时已经能背下不少的诗词,欧阳离离试着教他《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也同他提到中国最早的数学专著,《九章算术》和《周髀算经》,其实她了解得并不深。欧阳离离很遗憾地说:“我的国家,拥有无比灿烂的文明。”
他笑着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
欧阳离离也教他写毛笔字,细细的一支狼毫,抬腕落笔,他学会写的第一个汉字是她的名字“离”,然后是她的姓氏“欧阳”。没有想到,他的书法字写得倒不错,欧阳离离想,大概是因为心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却宁静得似天边明月。
这是1913年的冬天,世界时局动荡,伦敦城里的物价开始悄然飙升。安德烈开始醉心于推算费马最后定理,没事做的时候,欧阳离离就去看他书架上的书,多年后欧阳离离回忆起自己一生的成就,竟然大多得益于安德烈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