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门外,她看到靠在一起的两人,指着电脑屏幕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她只能看到对方的侧面。那个人,曾经笑着问江夜雨:“原来你有个干妹妹,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忘记了。
她也曾见过江夜雨为了顾灵颓废伤心的样子,他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他不肯好好对自己。她以前想,如果他不肯好好对自己,那就让她来照顾他。他要记得顾灵多久都无所谓,因为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
可是她来不及了,顾灵回来了。
江夜雨出院后,觉得楚楚越发沉默了,他以为她还处在那场车祸的阴影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低声向她道歉:“对不起。”
江夜雨其实很少说对不起,他习惯说“excuse me”或者“抱歉”,上一次他对她说对不起的时候他们还在国内,手中拿着大红的结婚证,他说:“楚楚,对不起,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原来是这样,楚楚终于笑起来,她说:“嗯,我想到了,我想到我要什么了。”
江夜雨抬起头,窗外天空蔚蓝,游泳池的水被日光照得温热,有麻雀腾空飞起。
她说:“江大哥,我们离婚吧。”

  2014

楚楚回国前的那天夜里独自在家中收拾行李,江夜雨已经连续几日在外面住酒店,他说这样子对彼此都好。他依然是风度翩翩、冷漠淡然的江夜雨。楚楚看着被塞得满满的两个三十寸行李箱,忽然发疯一般将里面的东西统统扔进垃圾箱。
最终她只带走七本他亲手送给她的《哈利?波特》,最初的记忆,便是从这里开始。从1997年到2007年,一个勇敢的男孩儿的成长故事,J.K.罗琳写了十年,于是楚楚得了江夜雨七个“平安喜乐”。他依然是她的整个世界,可是在这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爱情里,她从来没有勇敢过。
飞机在一阵让人耳鸣的轰隆声中起飞,接着平缓而顺利地行驶在云层间,江夜雨和楚楚坐在宽敞的头等舱,却没有任何交谈。楚楚好几天没有入睡过,此时终于熬不住,盖着毛毯以不太舒服的姿势入睡。
她多么希望,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她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抬起头偷偷看他。
楚楚仿佛看见儿时坐过的又破又脏的长途客车,车窗玻璃被划得乱七八糟,透过劣质的厚玻璃,隐约还是能看到路上的风景。她坐车晕车,从小镇到省城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对她来说无疑是场煎熬,可是每一次,每一次她都是带着憧憬与希望,笑着坐上那班在清晨出发的巴士。
每一次,每一次。
因为她知道旅程的终点,她必然能看到她爱慕的男孩,像冬天里的松柏,清冷干净,让她忍不住想要抬头仰望。
可是这一次,楚楚难过地睁开眼,飞机行驶在几万米的高空中,飞过寂寞而孤独的太平洋,她看到窗外云层中慢慢亮起的霞光,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因为从此以后,她的终点,再也不会有江夜雨。
那一院子的桂花香,那副用得破旧了的手套,七个“平安喜乐”……年少的时光历历在目,那却是她在爱着他的二十年里,所拥有的全部了。
同楚楚离婚后,一向冷静理智的江夜雨连夜逃离似的飞回旧金山。
他记得在民政局门口,签完离婚协议后,他站在台阶上叫她:“楚楚。”
而背对着他的身材瘦弱的楚楚,却只是顿了顿步伐,便继续走了。她本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满脸哀伤难堪的泪水,他却仍以为那是她绝情的背影。
江夜雨此生唯一一次看到楚楚的背影,消失在种满桂花树的道路尽头。
相识二十年,到了最后,他们竟然连说再见的缘分都没有。
顾灵从昔日校友口中得知他要卖掉风景独好的房子,给江夜雨打去越洋电话,她沉默许久才开口:“原来你爱她。”
是啊,江夜雨茫然地抬头想,原来自己爱她。
顾灵问他既然爱她,为什么要同意离婚。
江夜雨半晌后才静静地回答:“离婚的那天,她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绝情的人,到头来才发现,输的人是我。”
他说过,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
这年冬天,江夜雨再次从西雅图出差回来,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庭院里的路灯隐约照出一室冷清。他愣愣地站在窗前,一时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仿佛就在他眼前,笑着回过头说:“夜雨,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一样是夜色,一样是雨声。”
他回过头,却只听见寂静的雨声。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
楚楚。

  岁 月 手 札
每一次在给读者的签名和祝福中写下“平安喜乐”四个字时,都会想到这个故事。
楚楚大概是我写过的最懦弱的女主角,她一生大概只做过两件大胆的事,一件是爱上江夜雨,一件是离开他。
“江湖夜雨十年灯”是我写下这个故事时取下的题目。夜色和雨声,出自我很喜欢的一首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江夜雨不是没有温柔过的,只是恐怕就连他的温柔,对楚楚来说,也太过隆重,让她诚惶诚恐。爱一个人,真的只能低至尘埃。
那一院子的桂花香,那副用破旧了的手套,七个“平安喜乐”……年少时光历历在目,那却是她在爱着他的二十年里,所拥有的全部了。

  ◆致安德烈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01 /
欧阳离离还记得她第一天到达剑桥的那个黄昏。她提着笨重的行李箱走下汽轮,耀眼的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远处海鸥盘旋高飞,海风吹来,她的帽子和长裙在霞光中猎猎飞扬。
那是1910年的英国,即使是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后德国开始崛起,它依然是让世人匍匐的日不落帝国。
她在剑桥大学主修英国文学,还选修了几门数学系的课程。在第三周的数学分析课程上,教授拿着点名册大发雷霆,让人转告那名叫安德烈的学生,如果他再不来上课,他将得到开学以来第一个零分。
过了几天,教授在黑板上布置了一道n阶求导的题目,教室里一阵窸窸窣窣,大家都开始绞尽脑汁。中国人的数学水平向来傲视全世界,欧阳离离在中学时代数学也是不差的,便也拿笔试试。
她才写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求导。”
标准的伦敦腔,低沉的男声,欧阳离离愣了愣,回过头去。
阳光落在她后座的年轻男孩的身上,他有一头深褐色的头发,纤长的睫毛,五官英俊得如同雕像,典型的英国人肤色,鼻子像是希腊人,但是他的眼眸却是黑色,那是世界上最深的颜色。
直到对方蹙起眉头,欧阳离离才回过神来,低声答:“我求过了。”
他看了欧阳离离一眼,淡淡道:“再求一次。”
欧阳离离醍醐灌顶,赶忙转过身,对已经求导的式子再一次求导,对剩下的部分取极限,得出了最后的常数。她一时间成就感十足。
欧阳离离回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先冲自己点了点头:“挺聪明的。”
她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Andre。欧阳离离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安德烈。
下课的时候,他经过欧阳离离身边,停下来问她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喝咖啡。欧阳离离下一节课是拉丁语习作,拒绝了他。
周围人一片哄笑,用英语飞快地说着什么,欧阳离离猜得七七八八,大概是在打趣安德烈居然也会被女生拒绝,有负数学王子的名号。
欧阳离离这才知道,他以全校第一的名次被剑桥大学录取,在数学方面,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欧阳离离第二次遇见安德烈,是在学校的图书馆。她抱着厚厚的一摞专业书走在书架之间,不小心撞到前方的桌子,手中的书哗啦一声全部散开来。
欧阳离离低下头,看到一双棕色的牛津鞋,有人先她一步将书捡起来,放在一旁的圆桌上,于是她再一次看到了他那双乌黑的眼睛。
“《文学史研究》,”安德烈略微惊讶地看着欧阳离离,“你主修英国文学?”
欧阳离离点点头,他不置可否地翻了翻这本厚厚的英文文献,撇撇嘴将它扔到了一旁。
欧阳离离觉得有些尴尬,她依然不太适应同外国人打交道,她问他:“你在做什么?”
这句话大概是问对了,欧阳离离发现安德烈的眼睛飞快地亮起来,他走到桌子边,指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草稿给她看:“密码论,听说过吗?这是最简单的培根密码,用‘a’和‘b’代替数学中的二进制。”顿了顿,他皱着眉头问欧阳离离,“你知道二进制吗?”
欧阳离离涨红着脸,点了点头。
他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飞快在草稿纸上写上一行字母,递给欧阳离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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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离离一脸茫然地盯着这些字母,盯了很久,忽然想起小时候玩过的猜暗号的游戏,拿起书包里的笔,将所有的字母统一挪位,在前移三位的时候,忽然得到了正确的意思。
她将它们翻译在纸上,YOU ARE BEAUTIFUL,她装作没有看到他的赞美,将草稿纸递回给他。
他笑看着欧阳离离:“你果然很聪明。这是第二种古典密码,恺撒密码。字母移位的游戏。”
欧阳离离想了想,告诉他:“在我的国家,我们也有类似传递暗号的方式。我们将其写在诗里,藏头诗或者回文诗。”
然后她向他随意地举了几个例子。
安德烈笑着说:“中国人果然雅兴。”
“你懂中文吗?”
安德烈摇了摇头。
“你是我见过的,”他试图用仅会的一点中国话表达,他一边回忆一边说,他走音得厉害,听起来像是在说相声小品,他从未如此笨拙过,“第二个中国人。”
道别的时候,安德烈对欧阳离离说:“放弃无聊的英国文学吧,你应该来数学系。”
欧阳离离只是将这句话当作对自己的夸奖,笑了笑,没有回答。

  02 /
英国全面进入冬天,剑桥的街头草木开始凋零。
欧阳离离在剑桥河边遇到安德烈,他正躺在树下休息,脸上盖了一本《泛函数分析》。欧阳离离不太确定是不是安德烈,她在他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杨柳的另一边,摊开书读起来。
等了一会儿,她后颈发酸,抬起头来,才发现穿着白色衬衫的安德烈站在自己面前。
他冲欧阳离离笑了笑,伸过手,将她拉起来。
“上次说的事,你有考虑吗?”他问她。
没想到他竟是认真的,欧阳离离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有天赋,”他看着欧阳离离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有魔力,他傲慢地说,“是数学选择了你,它是一切科学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