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
剑桥受到第一枚炸弹的轰击时,欧阳离离和安德烈正在公园的喷水池旁,她想出一道加密的题目考验安德烈,并承诺他如果能在五分钟内破译出来,她可以偷偷替他参加物理考试。
那是安德烈最讨厌的一门课,就像不对盘的数学家和物理家一样,他认为物理只是数学光芒笼罩下的石子。
炸弹就在他们身后十几米的地方落下,轰的一声,周围的树木和建筑物全部被炸飞,人们恐慌地尖叫起来。欧阳离离和安德烈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受到巨大的冲击,被倒下来的椅子和树木砸住,他们被压在了一片废墟里。
欧阳离离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有光线落进来,她动了动身体,感觉到身旁有人,在最后的一刻,安德烈将她护在了身下。
所幸两人只是受到轻伤,他们吃力地将压在身上的石块掀起来。在身体从废墟中露出来的一刻,安德烈忽然笑起来。
“我知道了!”
他将她搂在怀中,坍塌的楼房将他们的半身掩埋在废墟之中,他的肩膀被落下的木板砸伤,鲜血渗透了他的白衬衫,他褐色的头发一片凌乱。她抬起头,看到他黑色的眼眸同往常一样散发着灵动的光彩。
“是三字一对的Playfair cipher,最初的LISAO就是密钥,根据你们中国的拼音表对照,暗文是,”他一边回忆一边说,“OUYANGLILI,欧——阳——离——离,这是你的名字。”
欧阳离离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两个人在仓皇的人群和残垣断壁里相视而笑。
那是欧阳离离一生中听过的最美妙的一句话。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人人自危。欧阳离离收到来自东方的电报,她的父母催促她回家。剑桥的中国留学生聚集在一起,商量着回国的事宜。
刚刚进入冬天,学校开始停课,回国的行程就这样匆忙敲定下来,欧阳离离独自坐在窗边,这是她四年来,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由黑夜转向黎明。
第二天清晨,安德烈推开屋门,再一次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欧阳离离。
她穿着厚厚的大衣,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可以一起走走吗?”她问他。
他此时并不知道她即将回国,只是下意识地松开门把,点了点头。
街上没什么人,店铺大多打烊,英国开始大规模征兵。他们沿着泰晤士河行走,脚踩在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欧阳离离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爆炸声。
她停了下来,说:“我要回去了。”
这句话她是用中文说的,安德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哦,”他点点头,“一路平安。”
战火四起的年代,这句话听起来格外沉重。
欧阳离离看着他黑色的眼,一字一顿,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她说:“I love you.”
什么时候爱上的呢?她已经记不清楚,可是这份沉甸甸的感情压在她的心口,她已经无法承受。她即将启程回到东方,那里的少年儒雅俊秀,眉目似画,却无人能够及得上他。
此去一别,或许便是再会无期。
剑桥的雪漫过枝头,大本钟的钟声跌落在泰晤士河畔,他系着黑白格子的围巾,冲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
第二天清晨,欧阳离离收拾好行李,提早大半日抵达学校门口,那是留学生们约定集合的地方。恰好碰到院长,欧阳离离同他打过招呼,对方疑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等欧阳离离上气不接下气飞奔到火车站时,列车已经出发,车站只留下还未离去的旅客,和正在用手绢擦拭泪痕的妇女。
欧阳离离倒在站台的柱子边,看着已经驶向远方的蒸汽列车。
它载着她的爱人,去了远方。
安德烈报名参军,因为他非凡的数学造诣,是战争中最缺乏的人才,他被送往处于一线的海军通信处。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同他道一声珍重。
远处白鸽一片,硝烟弥漫。
欧阳离离回到学校门口,人员已经陆续到齐,她面色疲惫地告诉他们:“抱歉,我决定留下来。”
她拜托同行的人帮她带封书信回国,她写给她的父母:原谅女儿不孝。
她搬进了安德烈的屋子,周末的时候,她去医院帮忙做一些打杂的活。
安德烈的房间她却不想再收拾,乱七八糟的书和草稿纸满地都是,唯独钢琴上的灰尘,她每天都会擦拭。
两个月后,她收到了第一封安德烈写来的信。
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写满了看不懂的数字,然后画了一片树叶,别人或许看不懂,但是欧阳离离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LEAF,这是他留下的密钥。
安德烈并不知道欧阳离离没有离开,他在信里只是自说自话,“福克斯这天下了一场雨,吃了一块难吃的白面包”,诸如此类。
邮路断断续续,这样一封信要交到她的手里十分不易。那天,欧阳离离出门去了一趟教堂。许多教徒都已经放弃祷告,唯独神父还留着不肯离开。阳光从彩色玻璃落下来,照得大堂里一片斑驳,耶稣面容平静,欧阳离离跪在她不曾信奉过的主前,祈祷他平安归来。
她给他回信,谎骗他说水路已断,自己不得不留下来,长长的一封信,通过栅栏加密法,一个词语分为上下两行写,最后再总和成一条。破译也很简单,将句子不断地切断和插入。在信的最后她说,战争会结束的。
这一句话,欧阳离离没有加密。
两个月一封的书信,一年顶多六封。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欧阳离离独身一人留在伦敦,就只靠着这六封唯有她能看懂的信,陪着这座城市一天天垮下去。
有一个夜晚,她在梦里见到了他。她梦见他穿着军装的模样,卡其色的制服被他用皮带束起来,看起来身材颀长。他戴了一顶军用大檐帽,遮住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眸。
她梦见他在深夜里给她写信,头顶的灯光是昏暗的黄色,忽然一枚炸弹投下来,她短暂失明,再回过神来,只能看到被炸为废墟的海军指挥部。
她在梦中哭醒过来,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消瘦了许多,战乱使人瞬间苍老。
她决定去找安德烈。
欧阳离离开始着手前往福克斯,乔装打扮,她装作男子的模样混在人群中,她身形瘦弱,别人只当她是个长得秀气的东方少年。抵达福克斯的时候,她累得快要脱水,倒在部队驻地的门口。
安德烈再一次在路边捡回了她。她发着高烧,神志不清。他抱着她冲到医务处,打针灌药,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
军医笑着安慰他:“没有受伤,她只是太过劳累。”
他坐在窗边,眉头紧锁,双眼通红,外面是残血夕阳,爆炸声远远传来。
欧阳离离醒来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安德烈的眼睛。
黑色的眼眸,好似回到了她的故乡。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颊,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等她恢复过来,安德烈的温柔荡然无存,他勃然大怒地问她,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欧阳离离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背对着她,努力让自己平静,深呼吸几次,最后还是颤抖着说:“回去!”
“我只是为了见你一面。”她说。
跋涉千里,穿越硝烟和战火,她风尘仆仆,连命都不要了,也只是为了能见他一眼,知晓他平安无事。
他张张嘴,身体一动不动。他说:“你回去吧,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
她再一次从身后抱住他,她的泪水浸透了他背后的军装,他同她梦中一样,穿着卡其色的军装,他已经从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长成了成熟内敛的男人。
安德烈在第二天强行将欧阳离离送走,汽车发动,尘土滚滚飞扬,她冲着窗外大声喊他的名字:“安德烈,安德烈——”
他没有回头。
欧阳离离忽然有一种感觉,她觉得,他一生都不会再回头了。

  05 /
安德烈说到做到,在此之后,他没有再给欧阳离离写信。她依然坚持给他写信,人们偷偷议论战争就要结束,她开始清理家里的蜘蛛网和蟑螂。
她开始制作面条、腊肉、泡菜,那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
她甚至开始幻想,他坐在桌边同她一起吃饭的情景。他的筷子用得不好,在手上交叉成一个十字,他肯定会一边被辣椒辣得嘴唇通红一边认真地告诉她:“你上一次的栅栏密码用得一点也不好。”
她开始不断地做着同一个梦,梦到下雪的伦敦,安德烈穿着厚实的军大衣,戴着有黑色毛边的军帽,风尘仆仆地敲响家中的门。
她飞奔到屋檐下,他冲她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他说:“我回来了。”
岁月和战争在他脸上留下成熟的印记,她投入他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1918年11月,德国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协约国胜利。
五湖四海,全世界为之欢呼,归来的战士与颠沛流离的亲人在街头抱头恸哭。
欧阳离离却没有等到安德烈的归来。
战争的最后阶段,德军研发出齐别林-斯塔克R式重型轰炸机,对英法两国进行最后的报复。德国人孤注一掷,发动的这场轰炸在后来被称为“齐别林灾难”,成了德英两国共同的惨重灾难。
安德烈所在的海军部队,就是在这样疯狂的轰炸下被摧毁。
欧阳离离在战争结束后,意外地收到了安德烈寄出的最后一封信。拆开这封信的时候,欧阳离离正在参加他的追悼会。这场仪式在剑桥大学举行,出席的人中大多数都是被读大学时的安德烈气得七窍生烟的教授。
“他说了什么?”旁边的人问欧阳离离。
“他说,”她看着信上潦草的笔迹,用血写成的数字,只有她能够破解的遗言,她不知道该如何翻译,只能说,“他爱这个国家。”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是她教会他的第一句《离骚》,亦是她名字的出处。
歪歪扭扭的数字和字母,他写得很匆忙,甚至连密钥都没有来得及夹在信中。可是她仍然准确无误地猜到了,他最后的一个密钥,ENGLAND,那是他祖国的名字。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打在脆弱的信纸上,他的字迹被晕开来,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战后的英国开始缓慢地重建。安德烈的老房子被拆除,欧阳离离带着那一车的书被赶了出去。在教授们的极力推荐下,她留校任教,同时再次拾起了英国文学专业,可是这一次,已经没有人再冒出来对她说,英国文学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她半工半读,在三年后拿到了她在剑桥大学的第二个学士学位。
她甚至学会了弹钢琴,空闲的时候,她几乎不出家门,不断地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重复当年他写过的密码。音阶和频率,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暗语,他曾经这样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