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老了,到时候,还像这样躺在椅子上一起看梨花。”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却都没有侧过头看对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嘉祐才叹息着,轻声说:“笛笛,别哭了。”
她怎么能不哭呢。他和她都知道,那些未来,那些白头,已然是不再可能的了。明年,后年……往后许多年,这里的梨花依旧会开得灿烂,却再也同他们无关了。
“笛笛,别哭了,咱们还有下辈子呢,”他温柔地说,“下辈子,还长着呢……”

  08 /
天才刚亮起来,码头上已经很热闹了,负责登记乘客的工人拿着本子说:“小姑娘,上船吧,你等不到了。”
温笛固执地摇头:“不,他会来的,我知道。”
终于,目光的尽头出现一道绿色的身影,陈嘉祐喘着大气,拿出包里的东西:“你最喜欢的桂花糕,就只有这么一点,你省着点吃,吃完了,可就没了。”
温笛不说话,打开裹好的桂花糕,拿出一块放在嘴里,淡淡的清香溢开来,她却只觉得苦涩无比。两人对视,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再见。
身后工人吆喝说:“小姑娘,快,船要开了——”
陈嘉祐苦笑着,从怀里摸出他此生送给温笛的最后一样东西,“你还记不记得周岁宴的时候,我摸到一个汽轮,家里人都说我会成为一名工程师,”他顿了顿,摊开手心,“你看,温笛,其实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二十多年前就有了答案。抱歉,一直都没能好好告诉你,温笛,我爱你。”
汽轮的鸣笛声呜呜响起,温笛仰起头看着蔚蓝色天空,眼泪却仍旧止不住地落下。
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开来,他慢慢地说:“温笛,不要回头。”
他们都没有辜负十五岁的那个自己。温笛热泪盈眶,哽咽得不能自已。
他们只是,辜负了爱。

  尾 声
这是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故事。
她是我在剑桥读博士生的导师,全学院唯一一名亚裔教授,唯一一位获得终身荣誉教授荣衔的女人,她编写的《宇宙学与星体结构》被列入全英天文系研究生的必修课教材。
我毕业的这年她六十一岁,精神抖擞,笑起来腼腆地抿着嘴角,我抬起头问已经头发花白的她:“这么多年,你一个人都是怎么过来的呢?”
我其实更想问她,独自漂泊在异国他乡,可曾有一个瞬间觉得后悔过。她为了她的理想,放弃了一个女人所能想象的全部幸福。
她伸出手抚摸着书桌上的宇宙天体模型,我不知道她正注视着其中哪一颗星,她的目光深邃,仿佛穿越了时光和大海,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站在树下的英俊少年。她微笑着,温柔地垂下眼眸,轻声回答:“和无穷无尽的宇宙比起来,人类的寂寞实在不值一提。”
她将她的一生都献给了她的理想。她每天会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虔诚地祷告,祝愿她心爱的男子平安喜乐。
三年后我回到祖国,这已经不是当年她离开时那片落后的土地了。宽敞的大道两侧种满了法国梧桐,眼珠乌黑的少年大声宣誓要成为一名科学家,大雁飞过一列列疾驰的火车,透过高楼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海。我想,若是她看到这幅画面,她定会感慨得热泪盈眶。
这是她爱了一生的土地,这里长眠着她的爱人。
他卒于1999年的春天,门前的梨花落了一地,他终身未娶。

  岁 月 手 札
这个故事写于2013年,那时候我刚刚从美国回到成都。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起在大学门口吃火锅,说起未来的事,还有一些天真烂漫的梦想。
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我戴着耳机听歌,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公交车经过繁华的街道,两旁的商店发着亮晶晶的光,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正是因为这些美丽的光,让夜空的星星也失去了颜色,社会文明在发展的过程中,想要得到一些,就不得不失去一些。
窗外的风吹在我的脸上,就在那一刹那,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梨花落晚风》这个故事。
而此时回忆起那一刻,故事里的那些人,温笛、陈嘉祐、方仁……似乎就站在大雾弥漫的胡同口,对我微笑点头,挥了挥手,不知道是在说再见,还是前路漫漫,我们大家各自有路要走。
所谓成长,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所谓梦想,就是舍到无可再舍之时,你所剩下的唯一。
真怀念那个刚刚年满二十岁的我,心里有好多的梦想,执着、努力,撞了南墙不回头,也正是因为她的不肯放弃,才有了现在的我。

  ◆江湖夜雨十年灯

  楔 子
北加州下雨的那天夜里,江夜雨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穿着亚麻长裙的楚楚,回过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她说,“江夜雨,你可知道,我爱了你整整十年。”
梦中她的神色哀伤,眼中竟然有泪滑落,他一时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江夜雨从床上坐起,扭开一旁淡黄色的床头灯,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才想起这是她在美国最爱的景色。
江夜雨记得有一次他去西雅图出差,回来时飞机晚点,凌晨过三点才到家,楚楚就搬了一张椅子坐在落地窗前等自己,眼睛笑成弯月,她说:“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一样是夜色,一样是雨声。”
这两样都含了他的名。
江夜雨伸手拿起摆在窗边柜子上的离婚证,他平日见过太多的英文,此时乍一看到这三个汉字,竟然觉得十分陌生与刺眼。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将手中的离婚证狠狠摔在地上。
十年?他勾起嘴角,自嘲地笑起来。
她连一秒也不曾爱过他。

  2001

2001年的秋天,楚楚已经十分熟悉从车站到江夜雨家的路。庭前的桂花开了,就连白日也闻得见那沁人的芬芳,楚楚有些留恋地站在树下舍不得走。
“楚楚。”身旁的母亲拉了拉楚楚的衣袖。
楚楚这才回过神来,脸红地低下头,上前几步静静地站在别墅前等待里屋的用人前来开门。楚楚的余光看到了母亲的手指不自主地蜷缩,而父亲也努力挺直了腰杆,原来他们同自己一样,面对这漂亮得如画般精致的花园别墅和住在里面的高贵优雅的一家人,是十分紧张的。
不一会儿,果然有穿着整洁的用人笑着打开门:“哎哟,江夫人一大早就等着你们了,快进快进。”
楚楚一家人拘谨地穿过庭院,走到玄关处换下鞋,江夫人已经迎了上来,她穿一件深色格子纹的及膝长衬衫,温婉动人。她笑着抱住楚楚:“真是楚楚动人,越来越漂亮了。”
楚楚羞涩地笑笑,江夫人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她对江夫人礼貌地叫了一声:“干妈好。”
四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客厅坐下,用人早已备上茶与糕点。时值中秋,好看的月饼叠在一起,江夫人笑着问楚楚喜欢什么口味,然后又说:“你拿两个莲蓉蛋黄的去楼上找哥哥玩,哥哥在玩游戏,让他带你玩。”
楚楚听话地点点头,拿上一盘糕点,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最里面的一间就是江夜雨的房间,她搓了搓手心的汗,轻轻叩门。
没有人回答,楚楚也不敢出声叫他,又试了两下,最后她干脆贴着墙壁坐下来,她的对面是一个明亮的落地窗,正好能看到别墅外的湖泊。前几天下过雨,此时天空蔚蓝,阳光正好,湖面波光粼粼,这样的景色和她在镇子上看到的大河是不同的。
不知道隔了多久,江夜雨打开房门,诧异地看到守在门前的楚楚和她身边的糕点。楚楚一下子站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拘谨地说:“江哥哥,干妈让我来找你。”
江夜雨看看这情况就猜到了大半,弯下腰端起一盘精致的糕点,转身往里走,淡淡地说:“刚才没听到,进来吧。”
楚楚以前也进过江夜雨的房间。他的屋子和别的男生的不一样,宽敞明亮,收拾得整整齐齐。他的桌子上也摆着十分珍贵的有着篮球明星签名的篮球,可是绝对不会像同龄男生一样将NBA明星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这就是楚楚记忆里的江夜雨,他一直是冷冷淡淡,不可接近的存在。
江夜雨打开电脑显示屏,用鼠标点开《轩辕剑》,然后问楚楚:“玩吗?我教你。”
那个年代,别说电脑,就连一个BP机对楚楚这样生活在小镇子里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个奢侈的存在,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屏幕里的画面猛然摇头。江夜雨早就习惯了她胆小又小心翼翼的态度,走到一旁打开书柜,语气也是冰冷的:“那看书吧?”
楚楚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本来想摇摇头,看了看江夜雨的脸色,吞了吞口水:“嗯。”
江夜雨随手拿出一本《哈利?波特与魔法石》递给她,看到女孩一脸郑重地接过去,十分爱惜地翻开来,他面无表情地拿出习题册自顾自做起题来,丝毫没有想要与她交谈的样子。
江夜雨一直不喜欢楚楚一家。江家从祖辈开始就是经商世家,他父亲是位有名的儒商,母亲是省城最大的一家医院的副院长。他母亲在八年前医院组织的一次去乡镇义务行医的活动中到了楚楚家所在的偏远镇子。那时候五岁的楚楚发高烧拉肚子,去了当地所有的医院,用了民间的各种土方都没有办法治好,在他们一家人绝望之际江夫人开出一个药方,妙手回春,治好了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楚楚。
那时候的人都很朴素实在,特别是农村里的人,楚楚的家人说江夫人是他们家的活菩萨,让楚楚拜江夫人为干妈,一生当作亲生母亲侍奉。其实这样的事在医院不少见,江夫人心好医术更好,收过不少的干儿子、干女儿,但也都是当时热络,时间久了,一直坚持每年春节、端午和中秋都赶来省城看望江夫人的,就只剩下楚楚一家了。
从小养尊处优、性情冷漠的江夜雨,就像很多城里人一样看不起乡下人。他搞不懂母亲为什么会为每年这家人的拜访而十分开心,他讨厌他们提来的土鸡,咯咯咯叫个不停,还把家里弄得很脏,还有那一大口袋的新鲜花生,上面全是泥土。
想到这里,江夜雨侧头看了一眼端正坐着的楚楚,她已然入迷,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捧着的书。她扎着老气的麻花辫,穿着在镇上裁缝店定做的碎花裙,又花哨又难看。
江夜雨吃了一块桂花糕,厨师知道他的口味,几乎没有加糖,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想,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眼前这个贫穷而可怜的女孩子,他和她的一生有云泥之别,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同情起楚楚,于是他淡淡地开口:“你要吃一块吗?”
他江夜雨永远不会知道,对于当时的楚楚一家人来说,又肥又嫩的土鸡和刚从地里刨出的花生已经是他们所能贡献的最好的东西。而他们身上专门去定制的衣服,也是每年的这三天才舍得穿在身上。为了能在白天早一点抵达省城,楚楚一家头一天的清晨就要出发,小镇发出的大巴每天只有那么一趟,之后还要转两次长途客车,每次一家人来回一两百块的车费,对他们来说已经是笔大开销。